這學期實習開始，重返小一生活。
從原先每個與我平起平坐、絲毫看不出身為老師班級地位的六年級（一群已進入青春期的半成熟，個個不是變扭陰鬱要不就是血脈噴張），到現在逆流浸身於永遠機哩呱啦的小獸世界，落差極大。
而這種早先以為難以適應的落差，也在高塑性行為模式的黏土中，漸漸的淪為吻合小獸的應對模狀，快速的滑落掉進了那個存放在體內的另一個我的小獸。
而最先掉落的是語調。當你每日一早踏進獸籠，那些此起彼落『老師早』的稚嫩聲，然後永遠無法停止泉湧的天真乾淨的語言環所，為了配合這種純淨的殺菌過的真空封包，聲帶機動性的開始拉緊，高半音的語調，將以往粗聲粗氣的我壓制成扁狀，最後濃縮成一種慈善的溫和的笑容，自然而然的浮現；但那不是我熟悉的裝置，卻在進入模式後自動開啟，並且運轉的越來越像是一回事。
不僅僅是語調，語助詞也越來越多，例如『喔』『呀』『哇』。任何一具普通的句子句末加上『喔』之後，都能瞬間漂白為一種善良無威脅的可親。當你耳朵灌進這種不自覺冒出的親切與偽善，會驚嚇懷疑這是出自我口中的話語嗎？是我嗎？
是的。所有冷漠無情緒的表情，不再適用於隨時給你童真可愛的小獸臉龐，每顆咕嚕咕嚕圓滾滾黑白分明的眼球，閃爍著信任的仰角眼神；於是就也換上了現在那個脫離的裝置。這時候，也想洗乾淨逐日灰調的眼白。
我喜愛小獸，應當是從某次偷懶請假後的隔日，孩子一早就問我：老師你身體有沒有好一點。那根本毫無病痛的懶惰瞬間變成羞愧，並且被這種成人式的關心塞滿了溫暖。在心底默許著：小獸，從此我也愛你。
當我發現喜愛小獸的事實時，我已經開始說著他們的話語（不在只是高音調的「喔」），例如：蠶寶寶肚子會餓、椅子摔倒會很痛耶、五線譜是蝌蚪的家....諸如此類的擬人化用法，並且我懷疑自己應該比小獸們更過份的掉進這些詞藻中，遊戲的，創造性的不停生產；從不適應開始變為一相情願。晨間時光的說故事媽媽、午餐播放的西遊記和福爾摩斯CD、唱遊課那首『我願做個好小孩』、體育課的競賽遊戲，常常沈溺在自我世界或狀況外的小獸們（上課時常對這樣的小獸發怒），其實比不上我還要投入他們的生活，並且認真的掉進這些故事與兒歌之中（我也開始哼唱著好小孩曲調）。
我不只愛小獸，也愛小獸們的生活！可我不愛為小獸們上課，他們總是做出我意料外的所有結局；例如今天發現的，小獸們走音非常嚴重，將一首『好小孩』唱成平版的『無聊小孩』！一度令我懷疑我是不是也走音了？！怎麼會模仿成這種音調？還有小獸們永遠無法合上的嘴巴與黏不在椅子上的屁股，也一併令我挫敗。
而這群可愛又可恨的小獸們，畢竟是人類的雛形。
在你以為小獸們天真無邪的在你面前微笑之際，轉身回到小獸群中，那又會變成另一種樣貌，比較接近於人的那種。他們也會欺善怕惡、也會鞏固勢力人際關係、時常爭吵、毀謗告狀討厭的人、貪婪他人的擁有，或者反頭審視這些可愛的微笑，是不是也算是一種巴結？好像在背著我時，他們又還回人形，獨留下我一個人披著獸皮，沈溺著在西遊記的善良正義中。
但這些出現在小獸世界的人類先天生存的敗壞首則，其實很粗糙並且誠實，不若成人的隱晦裝飾。所有的善惡行為，小一號；因為他們的弱小毫無力量，這些小恩小惡，變成無比放大世界中心，同伴離合關係、老師的關愛眼神與善意才能支持弱勢的他們看見自己。而這些人性的渴望與灰暗面，他們還沒學會修飾，很誠實的供你閱讀他的內心；如此想來，可愛又可恨的小獸似乎有些可親，只因為所有顯露的坦白，顯得十分安全無害。
小獸呀，小獸呀，小獸，顯露露的半成型人類，所有簡單的直接的快樂與爭吵，隨時給予的小小擁抱，讓我也不禁蹲下身軀渴望融入腰部以下的世界，變成他們之中的一隻，逃避成人高度的複雜與虛假。
但究竟是無法、也不容許我已經完形的高度，長期的蹲著，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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