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最寧靜的海（下）
郝譽翔
他正是在旅行中最容易遇見的那一種人，只專注在自己個人輝煌的經驗上，必須不停發表意見，但卻對別人的想法和感受毫無興趣。好幾次，我聽得昏昏欲睡，想要轉移另一個話題時，話還來不及說完，就又被無尾熊男人巧妙地截走了。口中吐出的語言彷彿透明氣球漂浮在機艙中，而他輕盈往上一跳，便一把捉去，又換成是他在源源不斷地張嘴吐著，牙齒和舌頭於旅程中跳起一場愉快的踢踏舞，就連眉毛、鼻子和嘴唇也都一併忙碌扭動著。
我看著眼前的這個男人，鼻頭圓圓的，長滿了粉刺，臉上的肉白而且軟，不笑的時候，面頰就會無力地朝左右兩邊垂落下來。他的肩膀又肥又厚，卻和身材不成比例的窄小，肚子從胃的部分就開始鼓脹出來，恰好把身上T恤的無尾熊圖案向兩邊撐開，變成了一隻我這輩子所見過最胖的無尾熊。男人戴在左手食指上的翡翠綠寶石戒指一閃一閃的，總是發出不友善的刺眼光芒。面對這樣一個在現實生活中充滿了莫名其妙活力與樂觀的人，深深的厭惡感不禁從我的喉頭間湧了上來。為了掩飾不快，我低下頭去找耳機，準備把耳朵摀上，但是無尾熊男人卻始終沒有察覺到我的不耐，還在大聲說著關於潛水的事。
「紅海的名氣非常響亮，大家都說是潛水人必去的朝聖地，我去了一次，什麼也沒看見，不信邪，又去了至少三次以上，但除了暈船暈得半死之外，每次都一無所獲。就連大堡礁也是一樣，都是被觀光炒作出來的潛點，事實上，根本就沒什麼特別的。」無尾熊男人一邊說，一邊皺起鼻子，表示出很不屑的樣子。
「那得看你想要什麼樣的經驗罷了。」我找不到耳機，靠在椅背上，瞇起眼，懶懶地反駁。
這時男人總算安靜下來，回過頭去注視窗外。窗外是一簇簇聳立如冰山的白雲，綿延成一片純白與淡藍的世界。那高懸在雲層上方毫無遮蔽的太陽，反射出格外強烈的白光，令人在目視的一瞬間幾乎瞎了一樣。而男人看著窗外，整個人陷入那片白光裡，一動也不動，像是被窗外的景象給震懾住了，而凝固在光線的沼澤之中。我偷瞄他，想趁著這個機會，悄悄再把外套蒙上，假裝睡著，但這時男人臉部的肌肉又突然活絡起來，抽動著。他回過頭，面對我，因為背光的緣故，他的整張臉籠罩著一層幽暗的色澤，好像在一剎那間，整個人退到一個非常遙遠的地方似的。
「其實，說到特別，」他壓低了聲音：「我第一次出國潛水的經驗真的是非常特別啊。我這輩子都忘不了。」
「第一次的經驗總是難忘……」我把語氣放得很平淡。
「不，不，你不明白我的意思，」他立刻打斷我的話：「不是因為第一次的緣故，而是那次潛水，怎麼說呢，真的是……」他瞇起了眼睛，顯然被困在一場記憶的迷霧裡，思維非常艱難地朝向四方轉動著，嘗試搜尋足以用來形容的辭彙，但是又不可多得，只好反覆地說：「那，那真的是非常、非常的特別啊，不過，也不能說是特別，應該說是奇怪吧。對了，就是奇怪，我敢說，這一輩子再也不會碰到這麼奇怪的事情了。」
「喔。」
無尾熊男人居然咬起手指甲來了，陷入沉思當中。這時，機艙內恰好響起機長的廣播，T島馬上就要到了。飛機正在逐步下降。地面溫度攝氏三十四度。天氣晴朗。我翻身趴在窗戶上，看見T島果然就在我們的下方，四周環礁被深淺不一的蔚藍海洋所包圍著。海面平靜無波，可以清楚看見這架飛機所投下的陰影，像是一隻撐開僵硬翅膀的巨鳥。
從天空看起來，T島那塊薄薄的陸地簡直就像是一片浮在海面之上，隨時就有溺斃危險的葉子，只消海水不經意的輕輕反撲一下，就可以將整個島嶼全然地吞沒掉了吧。和廣大的無邊無際的海洋比較起來，我們這些在陸地上奔走的生命顯得何等的脆弱和渺小啊，卻又渾然不知自己的生與死，原來只繫於一葉之間。我專注地望著T島，便把無尾熊男人的初次體驗遠遠地拋在腦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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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的月光真好，不是嗎？」無尾熊男人仰頭喝了一口果汁，又把這句話重複了一次。
「看來，明天將會是個晴朗的好天氣。」我抬頭，上方是乾淨無雲的夜空。
「風平浪靜，水溫適中，能見度高。唉，對於一個潛水的人來講，還能夠提出什麼樣的奢求呢？」無尾熊男人眨眨眼：「不過，老實說，以前我還不敢來T島呢。我怕遇見鬼。」他說到最後一句話時，故意把速度放得很慢，裝作神秘兮兮的樣子。
「怕什麼？我倒想遇見呢，不然何必千里迢迢跑來T島？」我伸了個懶腰，左右張望，不知侍者跑到哪裡去了？我一心只想趕快結帳回房，結束這段無趣的談話。
「你真的想遇見鬼？」無尾熊男人瞪大眼睛，不過，他沈默了一下，又立即嘿嘿笑起來：「但你一定沒有想到，鬼還來不及見到，就先遇見了我吧？我猜，當你一路看到我跟在後面時，心裡一定是非常的失望吧。」
我愣住了，不曉得怎麼回答。該死，這無尾熊男人倒是非常的坦白哪。
他拍拍我的肩膀，一副不在乎的模樣，說：「別不好意思，我的心情也和你一樣。當我走上飛機，看到你時，甚至沮喪地想，乾脆趕快跳機，改搭別的飛機到其他地方去算了。沒有想到跑了大老遠，居然碰到的還是台灣人，真是太掃興了。」
「唉，」我尷尬地苦笑：「出國的目的，本來就是想換個環境罷了。」
「是啊。對於一般的觀光客而言，只要可以大吃大喝，努力瞎拼，那麼就足夠了，但是對於我們這種人而言，旅行可不是那麼容易就會滿足的。我們千辛萬苦，上山下海，還不就是為了尋找一點點特別的、不尋常的經驗嗎？」
ÿ ÿ無尾熊男人充滿了感慨。按照他的邏輯，很輕易地就把我和他歸成是同一類的人，儘管不是百分之百的同意，但我想還是保持沉默比較好吧。
無尾熊男人繼續說：「你信不信，這些年來我已經跑了不下一百座島嶼。真的一點都不誇張喔。我很喜歡小島，所以潛水對我來說，是件一舉兩得的事情。不過，這也不只是為了潛水而已，我發覺所有的島嶼似乎都具有一種共同的宿命，而在我看來，這才是這個地球上最具有美感的東西。島嶼和大陸不同的地方就是，大陸的自省能力永遠也追趕不上它龐大的野心，但是島嶼沒有野心，它就是安安靜靜的，一個人獨自漂浮在那裡，想著它的心事，完全沒有要說出來的慾望，更不會隨便就對外來的陌生人透露。當我走過的島嶼越多，我就越感到它們真的是非常的神秘，外表看似簡單，但卻是一聲不吭地，就用這些沙灘啦、熱帶植物的闊葉啦、藤蔓啦，把自己的真面目給遮蔽起來。」
無尾熊男人一口氣說完。我望著他，這番話正是我所想而沒有說出口的。我的心裡浮起一股奇妙的感覺，如此一來，反倒更不知該說些什麼了，只好胡亂接了一句：「沒錯，T島就是一個非常特別的地方。」
我們兩個都沈默下來，面對夜裡的大海。我忽然有一種預感，這話題如果再繼續下去，恐怕就會碰觸到我一向隱蔽在內心的某些想法了，而這不是我與人談話的習慣。我想，是該回房的時候了。正當我要起身時，無尾熊男人卻伸出手來，壓住我放在桌上的手臂。
「不過，說到特別，再也沒有比我第一次出國潛水的經驗更特別的了。」他的眼睛在夜裡炯炯發光。我這時才想起他在飛機上還沒來得及說完的話。那必定又是一個沒完沒了的冗長的故事。
「沒錯，我完全同意，我第一次潛水也有同樣的感覺。」我趕緊說，一邊表現出準備離去的動作：「但時候不早了，我們是不是應該……」
「不，」無尾熊男人卻俯過身來，用力壓住我的手，阻止我站起來。他說：「那真的是非常特別，而且，我從來沒有告訴過別人。今天非常難得，在這裡遇見你，我的直覺告訴我，你和我是同一類的人……」他忽然停住不說。就在這一刻，他那白胖臃腫的身體裡，彷彿浮出了一股石頭般堅硬而灰冷的靈魂來，那使得他看起來完全變了一個人似的。他注視著我。
嘆了口氣，從他的眼神中，我知道他已經不可能停止了。他是那種一旦想要開口，就絕對不會再收回去的人。
「是的，人生難免有些特別的經驗。」我開始有點軟弱，坐回椅子裡。
「但是，我的經驗絕不一樣，」桌上的浮水蠟燭扭動著火焰，映在他的瞳孔中有如兩縷神秘的鬼火。他低聲說：「我敢保證，如果你聽了我的故事以後，仍然堅持己見的話，那麼我發誓這一輩子，絕對不會再對此提及任何一個字。」
我有點啼笑皆非，這對我又有什麼好處呢？但他認真的模樣，不免使我好奇，究竟是偵簳⑺○o麼特別？無尾熊男人到底想要告訴我些什麼？我無奈地攤攤手，又向侍者叫了一杯紅酒。
這時月亮已經從海平面升到高空，我必須垂直仰頭，才能看見。因為角度的關係，月亮看起來比平日至少漲大了三倍不止，光華更加顯得皎潔逼人。那毫無瑕疵的月亮，讓我想到舞台上方的聚光燈，恰好直直打在我們的身上。夜裡的海浪發出輕柔而規律的聲音，一波又一波，緩緩搖蕩著空氣，催眠著陸地上的野獸，進入休息的鬆懈狀態。唯獨獵食者還不肯閉上牠那明亮的眼睛，正潛伏在暗處，躡手躡腳地，小心翼翼地穿過灌木叢，搜尋著生物的氣息。
噓。不要吵。安靜。因為無尾熊男人已經準備好了，他坐直身子，開始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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