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的階梯(《愛的饗宴》選讀之四-3)
東年
「孔達里尼小姐。」我把車子停下來,走到她面前說:「妳坐在這裡幹什麼?」
「喔,東年先生,我好可憐喔,我被我們一個混蛋的德國同胞扔下車了。」
「妳是醉酒或是抽大麻?」
「我什麼也沒做,我很和緩的說我不能只聽說我愛妳,我需要錢生活,他就把我推下車了。」
「妳知道現在妳姊姊在那裡嗎?我幫妳去找她來。」
「她現在正在我們的住處和誰在發啃,所以我也不能回去。」
「啊,好吧。」我說:「妳試試看,能不能把胃吐乾淨,我帶妳回我的住處,但是妳要發誓不跟我胡鬧,也不能胡鬧。」
「聖母馬琍亞,我發誓不胡鬧。」她說:「我早就把我的胃整袋子吐在上一條街口了,我再吐恐怕大腦也會吐出來了。」
她確實乖乖的坐在車上,因為車子才駛過兩個街口她就睡著了,可是到了我住所,她一進門就吐得一地,自己也一跤摔倒在嘔泥裡,我只好把她拖進浴室沖醒。她只醒來片刻,兩眼迷茫似是不知身在何處,然後像狗一樣爬著爬著把自己擠在浴室的角落。我非常的懊惱,特別是在客廳清理那些穢物的時候,恨恨的想把她也一起丟進垃圾袋。
當然,這只是剎那間的情緒失衡,而且我也開始擔心起來,因為不久前才有一位舞廳小姐抽了大麻醉了酒趴在桌上,竟然就死了。
我把她脫光了放進浴缸裡洗乾淨,以後也不時的到臥室去量她的鼻息。海鷗在黎明騷動時,我還不能放心,而她繼續昏睡。我自己在朝日浮上水平線後許久,差不多是四分之一中天的樣子,才被海面上閃爍的陽光催眠了,不過我也只是打個盹而已。我再去量她的鼻息,她已經開始均勻的呼吸,胸口起伏有力。我看到她的胸口,因為室溫漸熱,她不自覺的踢開了被子,裸體在床上完全的開展。這些夜街上的女孩,無論長得高矮胖瘦,都相當具有姿色。只是她們像人一樣行走,像獸一樣被男人或自己勞役。
我想起了那個死在舞廳的莫妮卡小姐,她有一個三歲的小男孩是由她母親帶養的,有一天她母親有事離城,我就去幫她看小孩。那房子在市郊,看起來是小康的人家。深夜裡,小孩睡著的時候我正在看書,突然有人敲門,我以為她回來了,打開門卻嚇了一跳,因為來人是個健壯瀟灑的年輕人;他也嚇了一跳。他和我一樣,只能算是莫妮卡的朋友,因為他們已經離婚了。
對於我說我在幫她看小孩,他很難理解……各位在笑,他也一樣,他的笑臉讓我覺得自己像傻瓜一樣,不過我們很快就談得非常投機。
他遠在西北邊約五百公里的亞歷山大港附近海岸做潛水夫,在那裡找鑽石。各位一定很納悶,鑽石不是產在陸上嗎?沒錯,在南非中部的金伯里有一個開口朝天的鑽石礦,被挖出有三座帝國大廈疊起來那麼深。但是,南非有些鑽石卻是被河流帶到西面的大西洋,再被海流沖回海岸下的海底沈積層,這是因為幾百萬年以來的地震或地殼變動,地底的鑽石礦升出地面掉進了河裡。
啊,有時候,我們寫作者做奇怪的事到奇怪的地方,就會發現更加奇怪的事物;所以,幫妓女看顧小孩沒什麼好笑的吧,哈。
他也談起莫妮卡以前做學生的時候是多麼的可愛,他們是多麼的相愛。他承認自己後來在亞歷山大港做了對不起她的事,可是這之前她因為吸毒,腦袋就有點問題了。說著說著,他竟流下淚了,並且說他還是很愛她,說他昨天去舞廳找她,她要他在吧檯邊坐著等她,卻放他鴿子了。那時候莫妮卡小姐回來了,使我們吃驚的是她帶回一個黑人;啊,除了滿臉倦意像已半睡的莫妮卡,我們三個男人都嚇了一跳。而莫妮卡的前夫打了她一個耳光,罵說她是天生的賤。我倒是習慣了,上一次我看她是帶回一個日本人。
當然,這個潛水夫在我們一起離去的時候,和我說,這樣他真相信我是來看顧他們的小孩,並且謝謝我,哈,祝福我會是偉大的作家。
孔達里尼小姐裸體的睡姿當然很撩人,但是我拿出另一條薄的被單把她蓋了。我也許玩累了玩膩了,當我說肉慾一旦突破禁忌我就像獅子走進羊群,這其實也是說獅子很容易獲得食物所以不會焦慮,總之,不再為性慾盲目壓迫和折磨的我,在孔達里尼小姐的身上看到人的獸性的層次,看到自己獸性的層次,也因此再度從自己心裡感受到人的神性層次,啊,應該說是區別了自己人性和獸性的層次,才使得自己的神性,得以從人獸交纏的天羅地網中解脫。
我仍然經常去遊夜街,但是很少再逗留過深夜。偶爾,我也還會去義大利酒店向艾爾貝塔女士問好;我和她說過我那一陣子的心情,她說她能了解,並以教姐和教母之間的身分要求我這樣偶爾向她報到,好讓她知道我究竟好不好。她說,她只要看我一眼就會知道。
然後差不多是一年多後某一個晚上,因為已經是另一個夏天了。伊莉莎白小姐,讓我非常意外,竟然跑來看我。她說她就要回德班去了,想和我說再見,並且希望我能夠幫她一個忙,就是用船公司的信封和名義,在她回家後,給她寫一封信。信的內容,大概如此:親愛的伊莉莎白小姐,謝謝妳這一年來對公司的幫助,妳的會計總是一清二楚,新來的小姐每天讓我們傷腦筋,她當然有可能很快就進入情況,但是我們還是會想念妳,希望妳父親恢復意識後身體能夠很快的完全康復,並且准許妳再來開普敦和我們一起工作。
她還是穿著年前那身衣服,不過這次帶著一只大皮箱。
「我多麼想再在這沙發上睡一個晚上。」她親切的拍了拍沙發的扶手,好像它是寵物。
「妳永遠是受歡迎的。」我說。
「這一皮箱都是漂亮的衣服,我真想把它們丟掉。」她說:「可是,我好像不好空手回家,那很奇怪。」
「妳不必把它們丟掉,洗乾淨了的衣服,就是乾淨的。」
「你的話總是能夠安慰人。」她說:「事實上,我在火車站已經呆坐過一個下什了,就是提不起勁去買車票,但是,我希望你知道,那天晚上在這裡的我不是一個妓女,我——」
「我最近學會了煎牛排,如果妳還沒吃晚餐的話,來,我做給妳看。」我比著手勢說:「只需要大火二十秒,二十秒,再小火三分鐘,兩分鐘,就是五分熟的菲力牛排。」
「聽起來非常好,可是我沒胃口,而且我也許再坐一下下就又會睡著了。」她說:「我實在不應該再來打擾你,我在這裡沒有任何朋友,只有你算是,而且是我來這裡的第一個朋友,可是,可是,那天晚上你看到的日本男人卻是我的第一次的男人,第一個顧客,我希望你能相信我,啊,我不應該這麼神經質,這好像和你不相干,我大概是在生這個城市氣,是噩夢。」
這樣的敘述所引起的各種相關的想像,或恨或憤,或為這種情緒盲動的困惑,我有好幾分鐘必須努力去調整混亂的思慮和失衡的呼吸。有個片刻,我幾乎忍不住想告訴她,那個晚上之後,我自己同樣發生的情況。後來,我想,這樣,她或許會更加悲慟吧。
「我想,並不至於。」我說:「這些船員漂來漂去,像虛浮的雲,夜街上的幻影,不過是些夢吧,啊,讓我們結束這樣沈悶的話題,而,妳也不應該睡在沙發上。」
起先她睜著眼睛望著我,黑暗中她墨綠色的瞳仁閃爍著輻射狀的金色光芒,就像我說過的黎明時候,深海上層那種光影舞動的印象,但是,她立刻閉起眼睛放聲哭了起來。
第二天早上我送她到車站,幾天以後,我如約給她寄了那封信,並且請那裡的花店給她父親送了一盆鮮花。但是,我再也沒聽過她的消息。
好多年後,每年的聖誕節我都會和義大利酒店的艾爾貝塔女士通一次信。有一年,心血來潮,我一口氣寫了三十幾張聖誕卡,請她轉給我昔時在夜街上的男男女女朋友。她回信說:夜街上的人來來去去,每一陣子就會看不到才剛熟悉的面孔,而且這個國家在黑人解放之後,有五百萬的人口失蹤了,因為治安很差而戶政也變得很爛,不知這些人是出國或去那裡了,所以,你昔時的夜街上的朋友只剩下逐漸老去的艾爾貝塔小姐了。
我們的課差不多就要結束了,至於,我知道各位之中還有人記著林森小姐,啊,她很適合來做結尾。因為,那天晚上之後,我就再沒看到她。
有一次,我忍不住問媽媽桑。
「喔,我們這個圈子的小姐,就是這樣跑來跑去,因為那種客人會被一區區的做光了,所以小姐們每隔一陣子就會換地方。」她得意的說:「咦,還虧你們自稱博士,竟然這也不懂,這自古以來就是啊,從前農業時代,有一種男人,稻子收成時,他們從南往北一路代工收割,追著稻子跑,而同時會有一批妓女在後追著他們的行蹤,這行業就是這樣嘛,生活嘛。」
這些夜街上的人,我想,對於男女之間的愛,大概是最有資格擔任我們的教師,他們為我們描繪出愛的地獄的基礎,在上面搭爬梯,好讓我們站在上面探頭。因為他們經歷各色各樣的人和各種情境,所以比我們更快速更透徹,更能把人生看透。
就獸性來說,生活是獵場,就人性來說,生活是市場;不具神性,就不可能認識愛,也不可能加以實踐,不論他是誰,他看起來像是有學問或有知識或有什麼思想有什麼氣質,他具有什麼經濟能力,他是什麼身分,他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長得好看不好看。
我自己並不完全相信,蘇格拉底藉由迪奧蒂瑪所說的,愛的本質在繁殖子孫,追求肉體的延續不死,或什麼繁殖傑出的子孫,追求不朽的名聲;事實上,我們也可能用他的辯證法,在別的終極觀點,一步步的使他無言以對。
人是必死的,所以應愛惜自己短暫的一生。
一個人如果不能愛自己,就不可能去愛別人,而,一個人如果不能辨識人自身擁有的獸性,就不可能辨識自己的神性而愛自己,不能尊敬別人自身擁有的神性,就不可能愛他人。
就這點而言,藉由迪奧蒂瑪和蘇格拉底所說的,真可以做為一種終極的信念來服膺,那就是:人當盡可能逃離各位陰暗的地穴般的盲目束縛。
我們的課就這樣全部結束了。
再見了,各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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