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透明的車廂裡,你手扶欄杆,一道道金黃色的光束服貼在你的眼光周圍。巨型的服飾看板,映進你的眼光之中,那是士林站,再往右側行去,溪水之上蜿蜒著的山色,則是雙溪,你睽違已久的左岸時光。
街景流離之際,你正朝著盆地的北方遷移。
然後,有一些什麼,像是海浪攀過岸邊,激起水花若干,正乘著你的眼光邊緣,飛綻開來。
就在列車與天空接軌的同時,你左顧右盼,然後,那輪左轉的風景,就微微地撞了進來,是一家無限量供應蛋糕的餐廳,你眨眨眼,和記憶接軌,想起多年前它曾是截然不同的身世。
列車轉彎,車廂傾斜。你看見自己落在窗格上的倒影。在那清晰的瞬間,你也重新瀏覽一遍自己的身世。然後,你幾乎要以為,在月台的另一端,其實還有一個青澀的女孩,翻閱著手上的書,正在等列車開進月台。
在眼睫的開闔之際,城市所有的景緻都被翻譯成一張張看不見的照片。
而那僅僅只是一個轉身的姿勢。你便成功的折疊了這座城市。
然而,這城,並不惶多讓,就在你折疊起街景的同時,同一時刻,城市也以相同的手段,折疊起你。
行駛的速度持續,你暈眩依然,你感覺自己像一個透明杯子裡的液體,在被吸管戳入,攪拌之際,除了接受之外,並沒有任何防備,也沒有選擇。
依隨著速度,你傾了傾身子,也像是給出一個沉默的允諾。而車窗,也沒有答應或是拒絕。只是誠實透明地給出一個你的表情。你按按車窗上的玻璃,好像,只差一點點,你就可以觸碰的到,那座折疊著你的城市。
然而,我該如何告訴你。在那遙遠的南方,也有一座專屬於我的城市,可供我折疊、揮霍。
幾經思量,依然思忖不出開口的理由,於是,只好沉默。然後,在記憶的迴光之中,我照見了自己的形影。
玻璃上瞥過一格格窗景。你還來不及回頭,風景便自顧自的走遠了。
你記起高三聯考前,教室走廊上看出去即是一彎曖昧的山色。像是一則隱喻般的,預言著,連你都沒能掌握的。
時間場景的挪移,亦是生活場域的轉換,六年的中學歲月,漸層了你的童顏,然後,你從盆地的南方遷移到北端,這一側依然多山,多雨,霧氣濃重之時,半截山色都遮蔽在那氤氳之中,正是「山色有無中」。
你一路後退,風景卻一路向前:少女時代和公車相依為命的你,大學時代漫步在紅磚道之上的你,唰地一聲,碎裂。
剎那間,你以為你聽到的不是車聲,而是腳下湍流不止的外雙溪。
然後,你知道,你聽見了「時間」。
當你想起這些,你就是像被是什麼撞開了那樣。感到身體裡有些什麼祕密正在被撥開,依著眼光,你望向窗外;而沿途,信手拈來的,盡皆是熟悉。你不捨地再看了一回。向你的左岸時光告別。
這一條金黃緞帶上,映著我覆雪的容顏,然而,我只是轉個身,就又換了一張臉。
長長的一個左轉彎之後,北投站到了,往新北投的人群在這裡換車,接著,一截截綠稹密地鋪設上來。你憑窗而坐,貪戀一點水色風光。映進你腦中的,卻是少女時從景美溪流過橋下的水面風光。那像是一個浮水印,泅泳在腦海裡。
報站名的廣播音量敲擊過耳邊,而在同一個時間,你也在心中一一默讀著:紅樹林、關渡、復興崗站。
想起少女時代,你便會想起那些習慣早起的清晨。總是在天方亮的時刻,你換好一式一樣的白襯衫,藍裙子,以及一慣的白皮鞋,白色短襪,貪膩地踩踏著晨光氾濫的街道。
豆漿、燒餅油條的香味沿街漫灑開來,一種寤寐的氛圍瀰漫著整條街,使得你不由得升起一種牛奶的白色想像。
然後,公車在寧波西街和南昌街交錯的十字路口把你載走。巨大的車身笨重地彷彿龍貓公車般,莽撞地沿街直行,路過公賣局之後,一個右轉彎銜接上來,隨後,是盛著光頂中正紀念堂琉璃瓦,以及海洋般透明的藍,映進目光之中,在那樣的氛圍之下,你感覺自己,就像是一個發光的天使。
而時間,總是在那裡無限延長。
「是個大人了嗎?」
看著自己在車窗上一躍而過的臉龐,你禁不住這樣問著自己。你按按玻璃,指間暫留之際,留下了淡淡的指紋,也彷彿是一個吻留下的暈。
你微微地笑了。畢竟,在那樣的年歲之中,你還沒有被誰的吻吃過,也沒有被誰的眼神吞嚥過。你身上,並沒有任何痕跡。
那水色沾著天光,卻像是一個充滿痕跡的表情。也像是一本書裡被翻過很多遍的頁面。在那反覆的映照之際,你也像是一遍遍的,被一個還沒長大的自己讀取、翻閱。
而此刻,隨著車行速率,你也淺淺的翻閱著水面。而矗立在那水面之上的山色,則是女神的側臉,浮出水面的觀音山,盤繞著水面上的金黃顏色,你感到一股沉靜、溫柔。
視線拉了回來,你看的見水面上的波紋,卻聽不見聲音,聽不見山光如何
斧鑿水面的音韻。
你什麼話都沒說,看著整面海像一部默片,繼續在你眼前播放。你不斷後退。金黃色的緞帶不斷向前駛去。
堤岸邊靜靜吹著海風,像一條緞帶,紮起我的髮。陽光普照在緞帶上,金黃自若。
你其實並不為了什麼而來。只是為了自己和這片海洋的默契。你在岸邊站著,像和一個久違的朋友相約,而你,不過是提早一些時候到,而朋友,還在路上。
然後,你望向岸邊,一整輪明亮的金黃,霸佔著海面,像是有一個隱形的齒輪在那裡沉默地滾動著,站立在那金黃之上的,則是橙紫交雜的斑斕色塊。這風景看似燦爛,其實,也不過是尋常。這是故鄉獨有的耀眼夕陽。
這金黃的介面,只會再維持一下下。再過一會兒,天就要暗了。
等待著滿天的星光時,你忍不住想聽張艾嘉唱一段「她沿著沙灘邊緣走」。
你想起南方也有一盞不同版本的金黃色夕陽,曾經,你站在堤岸上,卸下涼鞋,讓鹹鹹的海風撲上來,落在你眼前的,是即將靠岸的船帆。
除此之外,你也永遠不會忘記,你曾經赤裸著雙足走過一片南方的沙灘,海風穩穩地包裹著你,你回神,看見柔軟厚實的沙地上寫著:「我愛你」。
然後,沿著沙灘的邊緣,你就走遠了。
而此刻,你站在岸邊,海的氣味潮潮的襲來,落點在足踝邊際的,則是一抹微微的涼意,包裹著赤裸的足踝,落在腳邊的一整面海,則是你的粧鏡。
海風拂起你的髮時,你感覺自己像一根沾滿鹽巴的棉花棒。正在等待著什麼似的。
夕陽輕輕灑過岸邊,你赤腳走過,讓烈日微微穿透,從腳邊,越過足踝,盤旋而上,纏繞起來,像半裸的蛇。
而岸邊,依然是一整面貼排好的金黃,像一層錫箔,薄中帶硬。像座渾然天成的金色摩天輪,好好的站在那,隨風,升起降落。
然而,你眼中的溫柔是一片海。
還記得嗎?在遠方,也住著一座陽光充沛,終年不落雨的城。那座淘金熱延燒過的城市上,隔著一段湛藍海域,沿岸的島群之中的有一座天使之島。
多年之後,我知道,即便我不曾去過天使之島;我知道,我到過了你眼中,我已經是天使,我已然飛過。
又一遍。不過只是一趟往返,這座城就又折疊了你一遍,你像是免費上了一台雲霄飛車,從那台太空梭造型的士林捷運站開始,進行你的古蹟巡禮,整座城旋轉在你的手中,放不下來,像座摩天輪,在那裡直走、轉彎。
又一次。你在輾轉的離去與歸來之間,你不斷地遺失過往的自己。
然而,還有什麼比失去更簡單的嗎?
搭上一班慣坐多年的公車,車窗上映播著熟悉的街道名稱:信義路、中正紀念堂、公館。隱匿在空氣之中的,依然是那股熟悉的氣味。
如往昔一般,我默讀著那些站名,履履溫習著,一段段,不再復返的少女時光,複誦一回,少女心事。
然而,光陰難再!殊不知,從前每日的例行公事,竟是今日憑弔自己的儀式。 如今,只剩一個老去的自己。
在那些熟悉街道,也走過一個個心上掛過的人-但不知這份掛念是彼此、雙
向。即便,那是會變掛的。
然後,我突然領悟,這世上,最輕易的其實是錯過,我們總是那麼任性的,就讓我們心愛的人,從我們身邊走過。而我們總是那麼明白,在轉身的時候,看都不看對方一眼。孤單其實一點都不難。難的是告別。
再也不會有什麼,比錯過,來的更容易了!
岸邊夜色依然,水色亦然。但曾幾何時,漁人碼頭都登陸上岸了,你不知道,到底這裡是故鄉,還是他方。
如往常一般,你以眼光閱取、折疊。每一次眨眼,都是一次告別,渡船頭的漁船獨自運轉著,而你站在岸邊,宛如一艘來不及靠岸的船帆,在記憶的海中,移植著永不復返的往昔。你在旋轉之中飛行,卻也不斷墜落、跌倒,逃避不了被記憶複製、抄寫,或是重寫,的命運。
而記憶,卻是一個永遠到不了的故鄉。只要你繼續活著,你就只有面臨不斷死去的自己,無論你想去哪裡,永遠抵達不了。
然而,你畢竟還是離開過了。
握著手中的罐裝咖啡,你站著取暖。
看著玻璃般的水面,想像那流動著的音色。聲音清脆,質地乾淨。看著那河面,正是一條,名正言順的「金黃緞帶」此刻,它兀自在夜裡,靜靜發亮,流向一個不知名的遠方。
(2006,fe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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