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情人哲學家 安琪的部落格 Angel's blo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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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是再重來一回，又將會是如何的另一個她年？
　　　　　熟悉的街道，不再熟悉的街景，她已經數不清這些走在時間上的刻度，即便是應該的順序，但又有誰規定這是必然的先後順序？
　　　　　她當然是沒有答案的。
　　　　　在何煦明走上這條街之前，她不是沒想像過類似的情節。
當林秀景翩翩然經過她面前時，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真的看見了秀景。
小女孩揪著秀景的裙角，另一隻小手緊握彩色棒棒糖，嬰兒般的紅潤舌頭來回舔著彩色漩渦。
秀景穿的裙子，及膝白色短裙，裙襬上灑滿了紫色小碎花，小女孩摟緊破碎的花瓣，軟甜甜的喊秀景：Jane，媽咪。
沿著裙襬上的紫色碎花，過往的記憶也如同這些花朵一般，碎成一片一片的。
那影像畫面逃出她棄置許久的底片，排山倒海一格又一格的蜂擁而至，穿著整齊制服的秀景斜倚著窗臺，淡淡的表情掛在臉上，猜不出的眼神迴避著鏡頭，只留給她側面的樣子，以及她的長髮。
出國那段日子她不能克制的寄風景明信片給她，然後寫上：「Dear Jane，美麗的風景，希望妳喜歡。」
自己拍的卻是一張也沒寄。
小女孩親暱的在秀景耳邊，專注的說了幾句話，秀景的側臉於是微笑起來，一名身材高大的異國男子朝向她走來，她趕緊轉身躲進身後的便利商店，店員大聲喊著歡迎光臨嚇得她又差點跑出去。
小女孩擁抱棕髮的異國男子，身材高大的他抱起小女孩隨即起身親吻秀景的兩側臉頰，便利商店的自動門再度關上，她聽不見她們的交談。
消息轉了好幾手，才輪到她，秀景出國念書去，而她也擱下相機，任身邊的風景擦肩而過，不再隨身攜帶。
夏天剛開始的時候，秀景都會陪她散步，在夜晚來臨之前，看夕陽如何覆蓋日落前的校園。從三樓走廊的盡頭開始，沿著滑石子地板行走，直到走廊的另外一邊，陪著她們的是寬廣無邊的天空，那是晝長夜短的天空，五六點時都還是一整片看不盡的蔚藍，她們從來不知道夕陽是什麼時候探出頭來的，直到天空的顏色漸層起來，泛起紅紅的光澤，她們才緩緩的走回教室。
一路陪伴著的天空從來都不缺席，即使身在異鄉，天空依舊保有一貫的姿態，即便雲的姿勢有些改變，風吹的方向不一樣，天空卻始終是天空，從起飛到降落，都不曾遠離。這也是她做過的主題當中最喜歡的系列，拍天空其實是有些言不及義的做法，也很危險，容易變成失去焦點的畫面，因為相機跟不上流動在天空裡的速率。
當然她也沒辦法拍雲或者是風，那只會讓它們變成沒有劇情可演的主角。
但一股非如此不可的念頭，卻讓她只有追著鏡頭裡的風景跑，沒有其他的選擇。
那是個一切都剛好到極點的午後時光，陽光的亮度適當，雲飄動成棉花糖形狀，隨風輕輕散開著，她不顧一切的追著跑，不願錯過任何線索。
線索牽引著鏡頭，推擠出重疊在記憶中的影像。
那日的天空被陽光曬的眩白刺眼，因為逆光，所以她看不清楚背光站在面前的秀景，只聽見她的聲音緩緩的說：「星星，離我們好遠喔！」
「現在哪裡來的星星！」
秀景沒再說話，背著光的表情彷彿更模糊不清，轉過身，逐漸走離她的視線。其實她明明聽懂了，畢業旅行的某天夜裡，她們像往常一樣散步，渺小而遙遠的星星在夜的深黑裡，異常明亮的閃爍著。
「妳看。」
秀景突然喚她，手指向漫天星斗的夜空。
「什麼？」
「星星啊！」
秀景走過來抓起她的手指着天空，「妳看，碰到星星囉！」秀景貼近她的耳朵說，沒有任何預感的，襲來一陣溫暖氣息，潮濕而溫柔的在耳垂後方的領域徘徊流動著。
那日追逐天空的行徑，只讓她變成古老神話中追著太陽跑的夸父，想要到達一個永遠到不了的遙遠境地。
雖然先前拍過一些遠眺的照片，勉強替天空系列做了類似序曲的介紹功能，這些在興之所致下隨意取的鏡頭，當她再看到時，總驚覺一陣強烈的似曾相識，幾秒鐘，甚至是幾分鐘，才回得過神來。不過真正解救她的是其他慈眉善目的影中異鄉人，不論是大人或小孩，面對她的鏡頭時，都很樂意擺出溫馨的表情。
但一切卻早就來不及了。
店員再度大聲吼起歡迎光臨，叮咚的聲音自動響起。
小女孩坐在男子的肩膀上，玩弄著男子頭上棕色的髮。高中生模樣的女店員竊竊私語起來，她再度撤退到放飲料的透明冰箱處。秀景就站在旁邊一排櫃子的前面，她得以窺盡秀景挑選餅乾的專注眼神，的確是秀景的表情沒錯。
那天晚上秀景吻過以後的觸感，揮之不去的一直盤旋在耳後，細密蜿蜒的往下延續，以一種她無法估計的速度在身後流竄。
秀景似乎也意識到了，但還是捎紙條來，「晚餐吃肉羹麵！秀景。」
接到紙條她全身只是發燙，馬上衝到秀景旁邊，「今天不留校了……唔………等一下就回去……..」
「喔！」
她匆匆的跑離教室，小琬就站在校門口，「學姐，要回家嗎？」
「嗯，對呀！」
「那一起走吧！」
小琬是小她們一屆的學妹，高二上開始沒多久小琬就常在下課時拿數學題目來問她，小琬長得甜甜的，像漫畫裡的大眼睛女生，輕巧可愛，卻非常美麗。小琬很漂亮，真的，就像透明櫥窗裡的洋娃娃一樣那般甜美，和完美，而讓人覺得　切都理所當然，她不知不覺被小琬的手牽起，變成另一道坐在小琬手掌上的數學習題。
一次放學後她準備要回家，「我先走囉！」
秀景二話不說的把桌上的東西放進書包，「我跟妳一起走。」
一路上誰都沒說話，以往她都會牽秀景的手，然而此刻兩人不知為了什麼在矜持。
走到校門口時，小琬就站在那裡，「學姐。」
「嗨！」秀景回應。
「妳要跟我們一起去圖書館嗎？」
秀景看看她，「妳不是要回家嗎？」
「對啊！去圖書館讀完書再回家。」
「秀景學姐也要一起去嗎？」小琬催促著。
「妳要我去嗎？」秀景問她。
「都可以啊！如果你想去的話。」
「妳們去吧！」
秀景轉身，「那我可以去了嗎？」小琬走近她。
「等一下。」
她用跑的才追上秀景，「妳走得真快。」
秀景站在前面，沒有回頭也沒有說話。
她拉住秀景，「妳怎麼都不理我？」
「是妳比較奇怪好不好！」秀景甩開她的手。
「學姐。」小琬也追上來。
「那我要去圖書館囉！」
「再見！」原本就背對著她的秀景愈走愈快，肩上的頭髮輕輕揚起，洋溢一陣說不出的和諧節奏。
然後秀景沒再跟她說過一句話，但她耳邊卻充滿秀景說話的聲音，各式各樣的，有跟別人借立可白的，收作業的，還有跟別人談笑的對話，都清楚的塞進她的腦袋，一字不漏。
聯考前小琬仍然不減對她的迷戀，坐在行進的公車上，小琬總倚著胸前繡學號的地方，手指輕輕搓揉手心，來回畫著圈，目不轉睛的看著她，那流動的眼光裡轉動著一塊發燙的餅乾，欲言又止的邀請。
每次她都小心翼翼的，在人多擁擠的時刻，將環繞在腰上的手，輕巧的伸進小琬的裙子裡。
「欸！煦明學姐，妳真的很帥耶！」
她那過於高亢的甜美語氣，在人聲嘈雜的塞車時候，也不顯得突兀。
一個熱的要死的晚上她終於鼓起勇氣撥電話給秀景。
「我可以跟妳說話嗎？」
電話那頭緩緩流灑出秀景說話的聲音：「來不及了。」
然後電話就掛上了，一聲長長的嘟接著在耳邊鳴放起來，聒噪不堪。
「嘟嘟…….嘟嘟……嘟嘟………」
話筒邊鼓譟起更緊湊的嘟聲節奏，像電話占線的聲音，她才醒覺過來，掛上話筒。
放榜以後，她翻爛了報紙都看不到秀景的名字，只好回到學校去，在校門口的榜單上，看見秀景的名字掛在一所南部大學上面，一顆心不知道被什麼撞了一下。
隔年夏天，她接到小琬打來的電話，告訴她自己落榜的消息。
「學姐，我覺得好難受……..」小琬哽咽著說。
「沒關係，還有很多方法啊…..」她放緩自己的語調。
「不是，學姐………不能見到妳…….好難過………」
電話那頭的小琬，不能扼抑的哭泣起來。
兩年之後，小琬終於考上大學。
一回在學校餐廳吃飯時，一個熟悉的聲音喚著她的名字，「煦明學姐。」
「她是誰？」湘遙問她。
「以前的學妹。」
「林秀景嗎？」
「秀景是我同學。」
她沒想過會再遇見小琬，那時湘遙是她的模特兒，但事實上，在拍照時她只是一臺被按下快門的相機，任眼前變換的姿勢經過即可。
秀景拿了幾包架上的小餅乾，「Amy, do you like it？」
坐在肩膀上的小女孩轉過頭來，「No, I want that.」
小女孩指著冰箱，她隨即側身，拿起飲料架旁的少女雜誌，封面還是以前一起工作過的模特兒。大四那年她開始替外面的雜誌拍照，那時她的課很少，小琬卻一定準時出現在教室裡。她很少撐過半節課，多虧小琬幫她寫筆記，但接踵而來的工作讓她連消化筆記的力氣都沒有。
處在期末考和工作兩頭夾殺的水深火熱之中，終於抗拒不了小琬溫暖的身體。
小琬的舌頭軟綿綿滑在坦白的肚皮上，她捨不得失去這份潮濕的觸感，所以假裝還沒醒，闔著雙眼，但沿著肚腹滑行的舌頭卻知悉一切似的不說破，沿著身體的曲線向上爬行，浸溼她的脖頸，往下探尋的指頭也進入她溫暖溼濡的流域，直到深處的震顫迸翻起她的眼皮，她抓起半跪坐在地上的小琬，才發現她裡面什麼也沒穿。
她還不知道這一切都是為她準備的，只是順著被激起的熱情，任意潑灑在眼前這具美麗而新鮮的女體上。
她擁抱這具微微汗溼的身體，耳邊感覺著小琬的氣息說：「學姐，我愛妳，我一直都愛妳。」
一回湘遙出國拍照一個星期，小琬索性住了下來，沒料到她會提早回來，「煦明，我回來囉！」。
小琬迅速的穿戴整齊，湘遙一上來，馬上湘遙姐長、湘遙姐短的說個不停。
湘遙什麼人也沒理，放下手中的行李，「妳回去休息吧！很晚了。」
小琬看看她，「那我先走囉，學姐。」
「再見。」
小琬走後，湘遙到浴室洗澡，她假裝要上廁所，央求湘遙讓她進去。
「妳給我走開！」
門沒鎖，於是她走進去，一具成熟的女人身體站立在冒煙的空氣中，淋漓著水氣，迎著瀰漫的水氣，她走近淋著熱水的身體，輕輕碰了一下。
「妳離我遠一點。」湘遙說，然後就轉過身去，用蓮蓬頭的水柱沖頭髮。
秀景還是拿了幾包餅乾，現在正在挑選冰箱裡的飲料，感覺背後撲來一陣冷空氣，異常冰涼的覆蓋著她。
湘遙甩掉她時，只問她：「妳知道我為什麼看上妳嗎？」
「為什麼？」
她指著那張秀景長髮披肩的照片。
那天是模擬考的下午，秀景做完掃除工作，殆欲弊然的倒在座位上，靠在一旁的窗臺發呆，秀景知道她正在看著她，但並不準備開口說話，她把相機藏在身後，躡手躡腳的走到外面的走廊上，溼滑的滑石子地板是拖把剛拖過的痕跡，她穩著腳步，躲到窗戶下面，就著秀景的側臉，按下了快門。
秀景才探出頭，看見蹲在地上的她，「妳在幹嘛啊！」
「沒有。」她狼狽的站起來。
「那妳幹嘛拿照相機？」
她不敢說實話，只是潦草的交代幾句，就趁機溜了。
後來好幾次她都想把照片給秀景，但每次只要一看到秀景的眼神，她就卻步了。
起初，她想替秀景拍照時，秀景總是推辭自己不夠上相，不適合拍照。但她總是半開玩笑的要秀景將來一定要當她的模特兒，秀景不明白，笑笑問她說：「我那麼怕鏡頭也能當模特兒？還是妳吃定我不會跟妳收錢？」
其實她也不太清楚，只是覺得自己很習慣看著秀景。
但秀景也不只一次的告訴她，看不到鏡頭後的她令她害怕，而且照片怎麼看都不是自己。
然而她卻沒安慰秀景，其實她有十足的把握，因為拍攝的對象是秀景，而不是另一個其他的人，她熟悉秀景所有的姿勢及表情，知道如何調整最適切的角度。但是當時她覺得自己的想法太自負了，所以不敢說出口，另一方面其實是有點生秀景的氣。
那趟拍攝回來時，她收到一個沒有署名的掛號郵件，裝著一大疊寫滿她字跡的風景明信片，一張小紙片在拆封時掉下來。
「知我如妳，該明白對妳我已無話可說，請別再打擾我。」
她當然知道寄自何處，那熟悉又親切的字跡，和她是一對雙胞胎，卻是來自不同的母親。即使是只有這張小紙條，她也會明白秀景想説的，但連住著美麗風景的明信片都一併被退回，那她真的是什麼都不能再給了。
高二下，放學後她獨自留在教室包裝Jewel的《Pieces of you》，放在秀景抽屜裡，卡片上寫著秀景生日快樂。第二天她特地晚到學校，秀景從抽屜拿出卡片時，還有人消遣她是不是自己寫的卡片，煦明的字啊！她解釋了好久，可是真的很像，像同一個人寫的。
而記憶中的課堂上，無論相隔多麼遙遠，都不能失去對方的消息。
「謝謝妳的國文自修，不然我就死定了。煦明。」
抬頭挺胸坐在前面的秀景的白制服動了一下，依稀可清楚見得兩條細長的內衣帶子，被忍不住笑的秀景抖的歪歪的。
遠渡重洋回來的紙條上於是乎寫著：「別客氣，可是我忘了把名字擦掉，老師竟然沒發現，真險。秀景。」
封面的姓名欄果然還寫著林秀景。把自修放回抽屜，秀景身上的襯衫仍然半透明的映著她的內衣式樣。
那疊厚厚的明信片獨自站在桌上，好一段時日後，她還誤以為是被退件的作品。
秀景似乎不能決定冰箱裡的飲料該拿哪一罐，小女孩蹦蹦跳跳的跑過來，冰涼的空氣充滿整個背後。
只要轉個身，她就可以再看見秀景。
「Be Careful, Amy!」
棕髮男子也走了過來。
但是，她真的可以再看見她嗎？
秀景已經有了女兒和丈夫，即使她願意，秀景也不會是當年那個秀景了。
秀景和小女孩商量了好一會兒，中英文交替使用，小女孩使用英文，秀景用中文，得到共識之後才關上冰箱，而架上所有的雜誌已翻閱過一遍。
棕髮男子用英文快速的跟秀景說了一串話，似乎是在抱怨約好的朋友怎麼還沒來，覺得很生氣，秀景也飛快的說了一堆英文，大約是安慰她別難過，無論如何會陪他一起等。
不識相的手機在此刻響起，她低聲下氣講了幾句話。
「叮咚！」
便利商店的自動門再度開啟。
一名異國男子走進來，秀景用英文說喔親愛的你終於來了，趕快去安慰馬克吧！她想秀景指的是一直跟她們在一起的棕髮男子。
她的手機又來湊熱鬧，「我就要回去了，再等一會兒。」
「何煦明。」秀景叫她。
一股撕扯的力量從身體裡面張開。
「嗨！」她說。
「原來真的是妳！」
「聽說妳出國了。」
「嗯！」
小女孩走過來，秀景抱起她。
「多大了？」
「快四歲了。」
秀景親了她一下。
「結婚多久了？」
秀景愣了一下，會意過來說：「Mark不是我先生，妳誤會了。」
馬克是秀景在美國念書時的同學，Amy是馬克的精子和秀景的卵子培育出來的孩子，馬克則和她共同擁有Amy。
剛進來的另一名男子挽著Mark走過來，秀景用飛快的英文跟他們聊天，然後大笑起來，突然她覺得自己其實是另外一個世界的人。
那股撕扯的勢力，在掌控不了的情況下，逐漸在身體裡面擴大蔓延開來。
然後秀景突然往外看，不知道什麼東西抓住了她的目光。
「我們要走了，再見。」秀景說。
「拜拜！」
她聽不見自己說再見的聲音。
兩片透明自動門開啟，遞上一張清麗的臉龐，搭配牛仔褲及一身白襯衫，迥迥發亮的目光，不發一言的站在門外，即使夾雜著秀景和其他人說話的聲音，那個女生的模樣依然被她看的仔細清楚。
然後自動門又關起，闔上原本站在視線裡的秀景，她又再一次失去她的身影。
自動門不知又開闔多少回合後，她已經走出便利商店，給小琬回過電話，身旁既熟悉又陌生的風景依舊，而她，卻不知自己身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