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躺在病床上,病房裡靜悄悄的。窗戶沒關,夏日午後的風細細地從縫隙鑽了進來,綠色的窗簾緩緩浮動。
轉頭看看伏在床邊打盹的Y。自從住院後,朋友們輪流到醫院照顧這副孱弱的病體,他們也有工作,但是卻都輪流請假來了......剛剛才睡下的臉,透漏著徹夜未眠的疲累。悄悄伸手撫摸垂在額前的髮絲,輕輕覆著低垂的眉睫,隨著和緩的吐氣微顫----是這樣纖細的一個人啊!未柔軟的觸感從指尖傳達大腦,心裡想的是:愛憐,感謝與,不捨。卷曲的睫毛下看得出眼袋,灰青的色彩不配這麼一張年輕的肌膚才是。
發現自己的手比起昨天,又更瘦了。
表層的血管像一條條鑽進皮下的青色小龍,牠們生動地鼓動著,鼓動著壟起背脊,把手背走成一片剛剛翻過土的耕地,只是這片耕地不復肥沃。耕地貧瘠地發黃,黃中帶白,田埂上的防風林稀疏一如沙漠中枯乾的樹。農夫已不想再理會這塊無希望的地了;它不是希望不是財產,是包袱、是累贅。
心中清楚了解這個身軀的無用與無奈,也清楚知道上天何時要將這塊無用之地收回自己的囊中。就快了,就是今天。聽見風的精靈在身邊盤旋時,耳邊的低語,以一種無比輕柔與撫慰的音調說著:就是今天了。
無懼,只有不捨,不捨床邊疲憊的人兒,不捨他們保護這身軀如護著一尊玻璃的小心翼翼和細心,因不知何時還能再沐浴在這種真心之中。但是真的不行了。只能歉然地向他們說聲對不起吧。
風漸漸強了,從他們每天帶來的新聞中知道,有一個熱帶氣旋正在接近。吃力挪動身體到窗邊,抬頭看見一片萬里無雲----真的是,晴空,一張藍到沁出水的畫布,一片放錯位置的深深的海。
啊----能在這完美的藍之中離開也是件幸福至極的事呢!真是個幸運的傢伙,到最後都還能緊緊握著幸福不放。在空氣的流動中隱隱聽見水流的聲音,是上方那片海潮的聲音吧?必須極度專心才能聽到的水聲,嘩啦嘩啦流向天際,像是史麥塔納的【莫爾島河】,長笛獨奏的流暢輕靈,不間斷的solo由兩枝長笛交替,帶出的是逐漸寬闊的水面、逐漸昂揚的樂聲,祖國的土地從身邊掠過,捷克的東歐風舞步在眼前迴旋,迴旋再迴旋,迴旋再迴旋,然後又是莫爾島河萬馬奔騰般的強大水勢----最後長笛又從一片壯大聲響之中逐漸出頭,樂曲回到莫爾島河潺潺的水流,清亮但力量依在;在漸漸溫柔消失的音符中,正要入睡,一聲莫名的聲響又突地從地底爆起,「我的祖國」的其中一曲,如此優雅又驚愕地結束。
莫爾島河的樂音……湛藍的天空……微溫的風……一個寧靜的午后……一切一切都配合得恰到好處,每個點都十分精準地瞄準深層心中的希望。睡吧,在長笛獨奏結束前、在河水一路奔騰的同時、在旋轉旋轉再旋轉的舞步間沉沉睡去,能夠就這樣浸在一個藍色的夢境裡,已是最最幸福的一種完成生命的方式。
注一 圖片為戴進元先生之作品
注二 隔了多久之後 我寫出來的東西 依舊不是很快樂......這就是我的生存方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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