幫女兒洗完頭，全身沖洗一遍後，放她進浴缸泡澡，換我洗頭沖澡。
這是一段歡樂時光，親子間很多對話。我尤其享受，因這畫面平日專屬於她媽媽，唯當很特別、很少數的情況下，我才享這特權。所以我珍惜到不行，女兒應該理解。我深深覺得，這根本是她營造出的分屬爸媽的權利區隔。
洗頭時，女兒突然對我說：爸拔，我要講一個你聽了會哭的祕密喔。洗髮精流滿面，我半睜開眼，望向她，「什麼祕密啊？」我心想，八成是跟媽媽一樣分享的，關於幼稚園裡哪位同學的小祕密吧。
「爸拔，我最愛的是，」她抿抿嘴，眼神透露一些詭譎、神祕，音量壓低，「我最愛的是，臭媽麻！」
各位觀眾，答案揭曉，我能怎麼辦？我幫她洗頭洗澡，她竟然對我說最愛的是媽咪。這也罷了，她竟然特意強調「我聽了會哭的祕密」，這不是擺明吃定我嗎？
我能怎樣呢？只好順勢低姿態。我故意腳步踉蹌一下，水龍頭的水流過臉面，然後裝出悲傷語調，「天哪，妳怎麼可以這樣說啊，我太傷心了！」我透過手掌隙縫瞄她，她可得意了，笑不可支，隨後補上一句：「好啦，我也愛你這個臭爸拔啦！」我再露出喜不自勝的表情，握住她的小手，輕吻一下，彷彿受恩寵的屬下，對公主陛下深深致意。但我女兒可是難伺候的，她哎呀一聲，甩開我的手，嘟囔著：「都是肥皂啦！」
這是我們父女，不，應該說，是我們一家三口，有意無意愛玩的戲碼。女兒總要在爸爸跟媽媽之間，大玩縱橫捭闔的遊戲，她對媽媽敬畏兼黏膩，因媽媽常扮黑臉。我呢，半百老爸，疼溺有加，想兇也兇不到十分鐘，女兒抓透了我這老爸的脆弱，遂敢欺負我。她在媽媽那邊受到責備，必跑來我這避風港。媽咪一示好，她就跑回去撒嬌，甚至還故意貶抑我，好對媽咪展示忠誠。我和她媽媽太熟悉這套戲碼了，會配合她玩一玩。經常她媽媽也會告誡她：不可以這樣，爸拔這麼疼妳，不可以欺負爸拔啊。我呢，則心甘情願的，撫摸著女兒臉頰，笑著說沒關係啊，誰教妳是爸拔的最愛嘛。
每當我撫摸著女兒的臉頰，或她柔順的長髮，心中必浮現那句成語「舐犢情深」。多麼深掘父母心的描述啊，不斷以撫摸、滑拭，傳達對子女的關愛。不落言詮，也不受修辭能力的限制，每個人都能以自己的肢體，去表達對我們所愛之人，超乎言語的深情。
我們哪裡在乎孩子對我們的調侃呢！女兒在爸爸與媽媽之間玩平衡的遊戲，是她小小的心靈，想完全擄獲爸媽完整之愛的一種確認而已。她當然知道，她是幸福的，她的爸媽是多麼的愛她呀！
但我女兒不知道的是，我也有一個須等她長大到很關鍵性的階段後，她看到聽到也會哭的祕密：那就是，等她嫁人，等她真正脫離老爸我的雙掌，投向另一個男人時，我必哭得唏哩嘩啦，泣不成聲！
【2010/05/28 聯合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