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埔龍瑛宗
「枇杷莊是可以望見中央山脈的一個寂寞小村子,大約位於村落中心的地方,有一所門扇黝黑、柱子積塵、屋瓦長了青苔、還這裡那裡地伸出雜草的,叫慈雲宮的古廟。古廟前是石板廣場,那裡有一棵老榕樹,把那髒污色的枝椏低低地伸展著。到了夏天,這老榕樹便會給人們帶來美妙的綠蔭,聚集著賣一片一錢的鳳梨、匡匡地敲響碗、叫賣一杯也是一錢仙草的小販,旁邊還有個乞丐,沉沉地落入死屍般的午睡中。」
這一段婉約又略帶哀愁的描述,是日據時代著名小說家龍瑛宗的作品。在戰火硝煙的1940 年,三十歲的龍瑛宗以其故鄉--新竹縣北埔鄉--為藍圖,寫出陰鬱又隱含希望的小說<黃家>。
六十年後,因為參加北埔膨風節舉辦的「龍瑛宗文學研討會」,我帶著緬懷前輩作家的心情來到龍瑛宗筆下的「枇杷莊」--新竹北埔。誠如作家所述,這是一個可以望見中央山脈的寂寞山村。山巒靜靜橫臥在公路旁,蜿蜒的山路引我進入村落,連換兩班公車才到北埔。一出簡陋的公車站,遠遠即望見小說中的主要場景「慈雲宮」--亦即北埔人的信仰中心「慈天宮」。古廟前的石板廣場和那株老榕樹,在歷經六十年的風霜後依然靜靜守候著山村,而斯人已遠。多年後捧讀作家遺留的數篇小說,彷彿越過時空與書中人物同悲喜。藝術作品不因歲月的檢驗而喪失其永恆的輝光。
弔詭的是,日據時代曾是台灣文壇一顆耀眼之星的龍瑛宗,不僅現代台灣人不知其名,就連北埔人也遺忘了這位文壇巨匠。龍瑛宗的故居成了雜貨店,除了門口應膨風節的造勢活動而販售幾本作家的作品之外,絡繹不絕的遊客對其故居也只是匆匆一瞥。在現代科技文明的充斥下,人們早已遺棄了傳統與古典的風範。台灣何曾尊重自己的文化遺產呢?英國的莎士比亞、日本的川端康成、三島由紀夫、島崎藤村.....等文學家的故里莫不成為騷人墨客流連忘返之地;台灣擁有文采風華及人道關懷的文學家又何其多!竟使斯人故里寥落至此,我不禁憮然。
1937 年,龍瑛宗以一篇題為<植有木瓜樹的小鎮> 躍登日本中央文壇,台灣人可以與日本人的文學造詣並駕齊驅,這在當時生為日本殖民地的台灣而言,是少見的榮耀。
他以世界性的人道主義之眼,描繪台灣受虐階級的哀歌,既兼顧了民族正義,也普現了世界性的關懷。無論在戰火硝煙的戰時台灣,或是在白色恐怖的戰後台灣,龍瑛宗始終堅持文學的信仰、思想的自由、與人道主義的關懷,不曾改變。客家族群的堅忍更是他終生堅守的精神指標。
在與龍瑛宗遺族的訪談中,我才得知龍瑛宗晚年在一次大手術後,身體極度虛弱,護士見他臉色發白、不發一語,極度痛苦的表情,深感納悶;在堅持再度檢查後,才知道原來體內早已大量出血,而龍老先生竟以超越常人的忍耐力對抗劇痛。龍瑛宗終其一生過著簡樸得近乎困頓的生活,他不僅必須在戰爭時期以銀行員的微薄薪水養家,還一肩挑起兄長去世後遺留的妻小,無怨無悔。他的外甥在接受訪談中透露其對龍瑛宗的無限感念,他說:「 沒有叔叔無私的照顧,絕不會有今天的我們。」這是龍瑛宗不為人知的一面.
東方美人茶
至於北埔的「膨風茶」倒比北埔的龍瑛宗更馳名。清末以來,北埔的白豪烏龍茶即聞名國際。日據初期,一位北埔茶農赴台北參加茶葉展售,總督府以當時鄉長薪水的二十倍天價,將北埔茶葉全數購買,消息傳回北埔,地方人斥為「膨風」!因而得名「膨風茶」。
膨風茶是台灣竹苗一帶才有的高貴品種,因其茶色如琥珀般優美,茶香中帶有獨特的蜂蜜芬芳,外銷英國時,使英國皇室驚為天人,又另名為「東方美人茶」。不論是語帶譏諷的「膨風茶」,或深深讚嘆的「東方美人茶」,都凸顯出北埔風土的獨特性。為了一品茶香,我來到位於慈天宮旁的「擂茶店」,享受客家人招待貴賓的傳統美食--擂茶,外加一根膨風茶冰棒!炎炎夏日裡,頓時暑氣全消,一股沁入心脾的清涼與芬芳,令人久久難忘。無怪乎日本人也好、英國人也罷,均難抵擋來自北埔茶香的魅力。
慈天宮旁陰鬱的小巷--那曾有著乞丐跌坐的斑駁圍牆--在膨風節鬧熱滾滾的觀光人潮下,顯得突兀而尷尬;步出充滿人潮的小巷,彷彿穿越了時光隧道,客家族群生生不息地在慈天宮前繁衍、遷離、沒落、再繁衍…,唯有文學家的敏銳與堅持記錄了這一頁一頁的生命史。品味龍瑛宗先生文學裡滿溢的美麗與哀愁,正猶如北埔的東方美人茶,百年來依舊散發著淡淡的幽香。
離開北埔的純樸山村,坐在巔跛的公車上,身後有一老翁輕閉雙眼,旁若無人地高唱一曲日本和歌,車裡的乘客似乎並不以為意,彷彿老翁的歌聲本就屬於這條山路。青翠雄偉的中央山脈靜默著,歌聲依舊昂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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