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我去上廁所啦……」喜兒搖憾我的力氣比從前強很多,我覺得整隻手臂快像雞腿般被她拆下來。
我記得第一次半夜被吵醒時,我還是個小學生,那時喜兒的手比現在小很多。以小學生的標準來說,我是營養過剩的大尺寸,喜兒則是發育不良的代表。而她嬌小的還不只是身軀,連膽子也是其小無比。
她不敢獨自在半夜去上廁所的原因,據說是怕鬼。雖然我為了不想離開被窩,說過這世上沒有鬼之類的話安慰她,但是她從來都不相信我的話,她相信恐怖片演的那一套,尤其是關於廁所窗口的鬼臉這回事。聽說她是在唸幼稚園時看過一部爛片子後,就對鬼喜歡從廁所窗口探出頭來,嚇唬、甚至生吃活人這荒謬故事,深信不疑了這麼些年。
我睡眼惺忪被喜兒牽著到廁所,她要我在門口等就好,然後她瞟了一眼窗口確定沒有什麼鬼之後,把長睡衣裡面的內褲退到膝蓋以下,敞開廁所大門對我報以歉疚的微笑。
我盯著她的蕾絲內褲,真實感覺到時間的流動,好似該緩慢綻放的花,被錄影後以滑稽的快速動作伸展到成熟極限,因此喜兒那件印著美少女戰士圖案的內褲,才會在眨眼間,變成現在的黑色性感蕾絲小內褲。
喜兒是我阿姨的女兒,她比我大一點點,算得仔細一些的話,她只比我早三個月零十天出生。我當然應該叫她表姊,但是我很抗拒,除了她的個子比我小,我總覺得如果她變成姊姊,我們之間似乎就會莫名拉遠了距離。所以我一直叫她喜兒,而她也習慣我這樣喊她。
在我幼年的時候,並不知道有喜兒的存在,就像她也說過,從來沒印象有個表妹跟自己同年。我想是當時我們還小,即使在家族聚會搶玩具或一塊兒堆沙堡什麼的,因為不常見面,回到家裡馬上就會把對方忘得一乾二淨吧!
說起來,我們家跟親戚的交集並不密切,所以在我國小三年級那年,因為父親經商失敗,帶著母親四處躲債,而把我寄放在阿姨家時,我那種被遺棄在陌生人家裡的感覺很強烈。
幸好那時有喜兒,她願意把能分我的東西都跟我分享。現在回想起來,我甚至連她媽媽,也就是我阿姨的愛都一塊兒瓜分了。而我所能給她的,不過是半夜陪她上廁所。
有時候她會很尷尬的說:「我…想大便耶…」,而我總是很良善說:「沒關係啊,真的不臭」,然後像隻忠犬般繼續守在廁所門邊。而覺得對不起我的喜兒,就會開始說些無聊的題目讓我猜謎,試圖轉移我對臭味的敏銳度。
其實她即使不說笑話討我歡心,我還是會陪她到任何地方,因為我是那麼喜歡她那張臉,那張生來美麗得沒有一絲多餘、清秀乾淨的臉。
喜兒把內褲又往上拉回原來的地方穿好,背對我扭開水龍頭。我瞟了一眼牆壁角落那個現在看起來小很多、也老舊許多的窗口,笑說:「以後不會半夜還把妳老公叫起來,要他陪妳上廁所吧?」。
「不用麻煩了,我們臥房就有浴室啊!」喜兒邊擦拭潮濕的手,回頭對我笑。
我們回到她睡了整個青春歲月的臥房,再度並肩平躺在她的床上,不一會兒她稀薄的呼吸聲就捲進我耳朵,她又睡著了,還讓腦袋滾到我肩膀讓我扛著。而我,就像國中後再度同住一個屋簷下時的歷史重演,在她身邊睜大眼睛很難入眠。
國小那次的寄居時間維持了一年,我離開阿姨和喜兒時落淚痛哭,有生以來首次理解生離死別這句成語的精髓。當時一方面是捨不得她們,另一方面是討厭回到把吵架當家常便飯的父母身邊,所以我悲傷得幾乎心碎,覺得所有的幸福喜樂都要被碾碎成粉末隨風飄逝。
如果我知道兩年後還會回去,也許就不會白流那麼多眼淚了。
要升上國一那年的暑假,我的父母終於決定放過對方,也放過我,選擇離婚那條消極、但不會讓他們想殺死對方的路。
我父親很想爭取我的撫養權,但是他又剛搞垮一個生意,處在負債又失業的不利條件中,讓我母親不費吹灰之力就贏到我。
我母親的工作能力很強,當時她正在為一個了不起的大企劃拼死拼活。「要是這次成功,我就能升經理了」她在我臉上重重親了一下,假裝我們都很習慣這樣的親暱,然後要我暑假去阿姨家避暑,因為她暫時沒辦法分神照顧我。
我獨自拎著行李袋,回到睽違兩年的阿姨家,發現那裡不多不少也有了些改變。雖然裝潢和傢俱並沒有增減或易位,但是很明顯,姨丈不見了。
在我們吃飯時,再沒有人出聲要我們閉嘴專心咀嚼,廁所的馬桶蓋也不會被掀高忘記放下來了。
「我們的命運簡直一模一樣…一個媽媽帶一個女兒」喜兒這樣說,因為她爸媽也離婚了,還搶在我父母的前面。
在我離開的這兩年,隱約聽我母親提起關於姨丈外遇的事,也曾在深夜,隔牆聽見她們兩姊妹互相抱怨彼此的丈夫如何混蛋。
因此當事情發展出這樣的局面,我並不訝異與遺憾,反而竊喜在心底。或許在那個年紀,我就對於被關在有男人進出的狹窄空間裡感到不舒服,所以對於不必接觸到姨丈的眼神,有股說不出也看不到的解脫感。
而喜兒對於父母離異,似乎也有著與我相去不遠的解脫,脫去一層黏在皮膚上的油脂那樣的爽快。
我們重逢的日子過得很愜意,至少我是這樣認為。因為兩個母親都忙著賺錢養家,使我們對彼此的依賴被推到頂點。若要我挑剔出對什麼不滿意,只能說,我對於喜兒也會長大,變成女人,有點難以招架。
這隱約形成一種壓力偷偷潛了進來,像水管有裂縫後滲進牆面的水,沒有預警但確實的侵略,然後在飽和後浮現出潮濕來。
喜兒在兩年前還像個小孩,心理和生理都停頓在一點。但是現在她脫去衣服,以及經歷家庭變故後,這兩方面的大幅成長,即使我用手摀住眼也看得到。
她的身體發展出與我不同的膨脹,像個加溫的麵團,胸部凸出、臀部也圓鼓出來。而我像綠豆芽,只一個勁兒往上冒,前胸平扁,後背的尾巴也瞧不出屁股線條。
我並不討厭自己平癟的身體,其實運動奔跑時還挺方便,比較構成問題的是,我更喜歡喜兒圓熟的身體。而妳怎麼可以盯著另一個女生的身體,無時無刻都想伸手去試試看彈性如何呢?
所以我睡不好,躺在喜兒身邊就是覺得快被某種力量壓扁,必須醒著抵抗。可是醒著也很麻煩,我得閉上眼,不看她,關起鼻子,不嗅她的氣味,否則面對已經熟睡不會閃躲的喜兒,似乎更加危險。
喜兒對於我的奮戰一點都沒知覺,那個暑假的每天早晨,她只是以同情的語氣不斷重覆:「妳的黑眼圈真的好重喔!」。
現在她又在我頸邊呼著熱氣睡得很甜美,我一如那個暑假無法閤眼,希望明天不會出現深重的黑眼圈才好。
我大概有短暫失去意識,醒過來時,看到喜兒的背和略微撩起看得見臀溝的蕾絲內褲,我撐起身體摸黑在床邊的包包裡找菸,然後叼了一根在嘴唇上,才剛點燃吸了一口,就被喜兒從嘴裡抽走。「妳想毒害我可愛的寶寶嗎?」她用幽暗模糊的臉說完,又翻身繼續睡。
我以為她睡死了,想偷偷抽根菸打發無聊和失眠所衍生出的憤懣。而她居然還是爬起來奪走我的菸,就像在這之前的許多次碰面時的例行公事,不斷重播的精彩畫面。
喜兒來到我面前,也許是約好,或只是在某處偶遇,我叼著燃燒中的菸,腦袋著火思考些困惑,她突然出現打斷我的集中力和菸捲的火光,面有厭色說:「學人家抽什麼菸啊!」。
或許是她第一次奪去我吞雲吐霧快感時,我還沒有離開國中校園,所以她說我的行為是「學人家」,提醒我那是模仿大人不學好的警告。
現在我已經成人,所有的行為都是自動自發,她還是習慣這樣說,似乎在她的眼裡,我的一切偏差,都是被帶壞的。
「綝兒比我乖多了」喜兒總是這樣跟埋怨我功課太差的母親說。
在我看來,喜兒並沒有什麼不規矩,雖然她從國中就破了處女魔咒,到要嫁人的現在,曾經交往過的男朋友,恐怕比足球場上兩隊交鋒的球員總人數還多。但是至少她沒有墮胎過,比我認識的許多女性朋友好得多。
而被她評價為乖小孩的我,其實換女朋友的頻率不會比她換男人低,只是沒勇氣跟她交換心得而已。
我們的生活圈沒有機會兜在一起,但是她總是會不期然出現在我的疲乏日子裡,像炸開的拉炮,給予我一點驚喜的歡愉。而我的存在,對她而言是什麼樣的意義,在她邀我當她的伴娘前,我倒是沒有什麼把握。
當我們進入不同高中被填鴨式教育荼毒,孤獨走在成長與幻滅的路徑上那段灰暗青春,偶爾她會抽空在電話裡哭,我雖然很想為她遞面紙,但是自己也掙扎在對女生究竟愛是不愛、能不能隨便愛的矛盾裡,覺得自己有口難言,比她還慘,光是聽她吐怨氣就已經超過負荷了,哪來的氣力陪伴她走過。
加上我察覺她是個可愛的女生,我偏愛的那一型,便刻意挖鑿了疏離的河,避免讓自己受苦。
直到擺脫不知該何去何從的學生身份,彼此混入工作人類群中,我自認為見識過許多女人,免疫力增強了,才又對喜兒的關心與攪和解嚴。我甚至陪她去抓過一次姦。
那個倒楣鬼是她的不知第幾任男友,她一直懷疑對方劈腿,某個晚上突然打電話要我給她壯膽,我知道她膽小,所以二話不說就答應了。
到了現場,或許是要拆爛男人的台,我很奇妙地有一點點病態亢奮。喜兒的表情嚴肅到了極點,抓著我的手甚至發起抖來。
我試著描繪她的感受,心想如果我的女朋友,跟另一個女人光溜溜在床上交疊翻滾,我會是什麼樣慘痛的錐心泣血,也許我會殺了對方也說不定。
於是我怯懦了,為了擔心喜兒承受不住而退縮。
「真的要嗎?」撞開那扇門前我細聲問。喜兒咬緊嘴唇,我彷彿看到她跟那個男人所有的快樂情景,在那一瞬間閃過她的眼底,然後她奮力讓自己點了頭。我用穿大號零碼鞋的腳踹開門,衝了進去。
那個男人從女人身上彈起,用枕頭遮住下面,裸露的上半身還畫著紅紅的吻印,一臉快被槍殺的驚慌。我沒有嘲笑他,因為喜兒在大吼大叫後哭著跑出去,所以我放棄了揶揄爛男人的機會,也沒有多看一眼用床單包裹自己的裸體女人,忙碌追逐喜兒悲傷的身影,假裝自己是神廟的柱子,扮演忠實的倚靠,享受喜兒「沒有我不行」的假性權柄。
我在那之後,調適了很久才說服自己,喜兒只是妳的表姊,她有跟任何男人親近的權利,妳不必為此憤恨或心痛。
是的,喜兒始終是我的表姊,我在來這裡前跟主管說:「我表姊要結婚」,他因此恨恨准了我的假。
其實我差點脫口而出說:「喜兒要嫁人了」。但是這樣是行不通的,沒有人能只憑名字猜測出喜兒跟我有什麼關係,如同不能體會我此刻的感受。「表姊」跟「喜兒」之間的差別,只有我清楚,也只有我斤斤計較。
喜兒是在上個月打電話告訴我:「我要結婚了,妳一定要當我的伴娘」。
我剛開始沒有答應,沒有充分瞭解她說的「一定」有多麼強硬堅持。而且我對於這樣的衝擊,沒有心理準備。畢竟這是很嚴重的事情,比我的女朋友說要去跟男人結婚好不了多少,所以我回答:「恭喜妳,喜宴我一定會去,但是恐怕沒辦法當妳的伴娘」。
我也用了「一定」這個詞,希望她對於我不當伴娘不會覺得太失望。然後喜兒幾乎在電話那頭跳起來,我看不見,但是能想像。
「不管,妳不當伴娘我就不嫁了」她耍起無賴來了。這種情況我能說什麼,總不能高興拍手說:「不嫁最好,妳最好一輩子都不要結婚」,我雖然受到打擊,卻還不至於發瘋到口不擇言。
「我考慮一下……可以穿長褲嗎?要裙子的話那恕難配合喔!」
「好啦好啦,勉強答應給妳穿長褲,沒有妳陪我,我一定會緊張得摔倒」
於是我今晚又睡在這張床上,曾經染上我們青澀氣味的床單已經洗淨,但是留在我記憶裡關於喜兒的種種,即使在之後的日子裡,跟再多的女人做愛,也無法得到對等的補償吧?
因為我半夜陪著去上廁所的女人,只有喜兒一個,沒有相同的能替代。即使運氣好能找到贗品,也還是別人。
窗戶沒有關,衣櫃邊掛著喜兒幫我租來的白色小禮服,被風吹得微微掀起。
這個騙子,我昨天下午到這裡才知上了賊船。說好了我可以穿長褲,喜兒卻喜孜孜呼攏說:「我去挑禮服的時候看到這一件,就覺得妳穿絕對超好看」。
我點頭答應套上小禮服,看似是在眾家舅舅、阿姨的強勢目光逼迫,以及喜兒苦苦哀求下只好屈服。事實上沒有人能真正打敗我,使我妥協的是自己。
正在為了小禮服鬧彆扭的剎那,我腦海裡浮現把浴巾綁在脖子上當披風的自己,而旁邊的喜兒把薄被當袍子穿在身上,我們都還是小學生的模樣,在阿姨的房間玩著公主與騎士的遊戲。
只有兩個角色,我卻還是當不了王子。
「因為王子都是別的國家的人,騎士才是保護公主的人啊!」喜兒那時候是這樣說,而我也覺得很有道理,所以拿著雨傘冒充的寶劍,忠心的擋在公主前面,殺死看不見的敵人。
明天我的公主要出嫁了,嫁給遠方國度的王子,而我這個騎士,應該盡我所能,陪伴她愉快的走上紅毯。如果需要把浴巾披在身上,我就這麼做,只要公主高興。
因此我答應穿上白色小禮服,以騎士之身,為公主做最後一件事。
喜兒又翻身,把手腳甩過來抱住我,她的睡相從來不安份,我從前經常被她踢醒。我的腿碰到她微微隆起的小腹,感覺著那稍高的溫度,心裡希望她只是胖,明天會憤慨跟我說她要減肥。
然而事實是明天她要嫁人了,再不久就變成別人的媽咪。
我俯身偷偷用手指戳喜兒的臉頰,一下、兩下,她沒有反應。於是我輕輕吻了她的額頭和嘴唇,然後在耳邊用疑似夢中囈語的口吻說:「我愛妳」。
天很快就會亮了,吉時是早上六點鐘左右,到時候屬於我們的寧靜會被喧鬧取代,很多人將在我們之間穿梭來去,我再也無法把她看仔細。
我捨不得在這最後的共渡時間睡去,於是胡亂想著……也許喜兒婚後每晚都會把她丈夫踢醒……她煮的蛋炒飯從來都不是粒粒分明……但是我相信我的公主,將來會是個好媽媽。
而我雖然有點失落難過,還是會把喜餅拿去公司請大家吃,並且很自然地說:「這是我表姊的喜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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