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個不能再悠閒的人站起身,離開,於是靠窗的沙發空出了位置。
那是沉迷於咖啡館的屁股們所夢寐以求的位置,彈性高級,坐一個下午也不會麻痺。
那也是愛好安靜眼睛們夢寐以求的位置,看一個下午的繁忙十字路口,也只讀到豐富和撩撥,感覺不到截斷思潮的吵鬧。
在旁人欽羡的眼眶裡,那從窗口流進來的光線,把妳的身影調養出幾可亂真的文人氣質。即使妳看著一本粗俗但有趣的A漫,都因為佔據稀有的自然光,而顯得比室內投射燈下的旁人高尚。更叫人興奮可貴的是,通常沙發都只容得下一個屁股,不會有看不順眼的陌生人逼問:「我可以坐這邊嗎?」。
於是妳急著放棄原先已經用身體溫熱的位置,離開那張熟悉妳屁股形狀的椅子,端起所有屬於妳又帶得走的東西,移到那美好、眾人覬覦的位置。
在咖啡館的這個屁股和那個屁股、這張沙發和那張椅子之間,這是再合理不過,無時不發生的狀況。
但是當這樣的事情發生在愛情裡……人們總是說:「不好吧……」,或是從此質疑妳對愛情的忠誠,甚或吐妳口水。
☆ ☆ ☆
我通常在下午,沒有特定星期幾,拎著這個咖啡館送的黑色環保袋,裝一本書和一點點期望自由的幻想。當然還有很實際的錢幣,用來換我想得到的寧靜,或是冷漠。
很諷刺,我竟然要花錢買一點被忽略的感覺。
許多時候我渴望擁有隱形披風,最便宜的那種就好,我聽說沒有絲絨襯裡或是只能單面穿的廉價許多。至於是聽誰說的,這是我的事,我不必告訴妳。
重點是擁有一件如此神奇的披風,我不想跟別人說話時,對方就看不到我。我就不必假裝熱心,假裝對於另一個靈魂所給與的一些不知道是什麼東西,表現得充滿感激。
妳總是不想破口大罵,那顯得不知好歹,也厭倦了接受妳認為不必要的贈予,所以只能默默接下來,勉強把那些塞在某個角落,即使那裡早就堆滿了。
總之,我一如往常,帶著想要孤單的心情,鑽進幾乎客滿的咖啡館裡,找一小塊地方躲起來。在眾目睽睽下,做著隱形人的夢。
我的咖啡很快端上來,它本來該是由我自己去櫃台領取,但是我分神了,或說我因為裝隱形人裝得太過火,以至於沒聽見麥克風喊我的號碼。如果他們喊我的名字,我應該會有反應,即使我想隱形,還是對自己的名字會有該死的反射動作。
這也是我無法在家裡隱形的原因。因為我的同居人會在生氣或快樂,或只是嘴巴癢或根本也是反射動作的時候,喊我的名字。
我覺得今天的咖啡煮得淡了些,喝了幾口,我就把咖啡杯推開到桌子的左邊。我是慣用右手的人,這表示我不在乎咖啡會不會冷掉,因為我並沒有再多喝一口的慾望,它不夠好,出局了,就這麼簡單。
接著我攤開帶來的書,在書籤的那一頁,正好聊到黑手黨怎麼謀殺一個過份正義感沸騰的檢察官。他們在熱血檢察官會經過的那條路上,埋了數量驚人的炸藥在下水道口,然後把他連人帶車,像放煙火那樣炸飛半天高,血肉模糊都不足以形容那壯烈的場面。
我覺得手臂的皮膚起了恐懼的疹子,一點一點站起來,已經好久沒有這種感覺,讓我想起原來我也有雞皮疙瘩這種東西。我打起哆嗦來,覺得冷氣太涼了,而窗外似乎陽光仍然普照,就如我剛才出門時照映出影子一般炙熱。
我瞥了一眼靠窗的沙發椅區域,那裡此刻被四個人分別佔據,四個人佔了八張椅子。他們的臉孔透著精明,想把一杯咖啡錢賺回來的心意甚堅,所以把屁股下的沙發當旅館,有著盤踞一整個下午的打算。
我需要陽光,這是此刻最簡單的渴望,窗邊裝飾用的塑膠葡萄都能得到陽光照拂,而我卻沒有。如果我願意跟陌生人尷尬面對面,我就能坐到沙發、分到陽光,但這是誰都不能忍耐的發展。我不肯妥協委屈,已經佔住沙發的人也不想遇見這樣厚臉皮的人。
如果我是黑手黨,應該可以很容易掠取窗邊的沙發席吧!只要把槍拿出來,或是匕首也就很夠份量,這樣我就能得到陽光和柔軟的椅墊。
我偷偷笑了出來,用摸起來有直條紋路的白色餐巾紙遮著嘴,覺得自己像個笨蛋,而拿紙巾遮住開張的嘴唇這動作,更加強了矛盾下的笨蛋成份。明明是想當隱形人才跑來這裡,卻想要拿出手槍來強佔位置,這樣怎麼隱形得了?
於是我嘆了口氣,放棄,繼續打著哆嗦參觀黑手黨的殺人技倆,用陰冷殘酷的死神日記,把自己的感覺凍死,藉此遺忘陽光灑在皮膚那微熱的灼燙感。
不知過了多久,當我發現鄰桌的人,從歐基桑跟靈骨塔銷售員,換成一對老夫妻和投資顧問,再抬頭望向靠窗的沙發席,目光隨陽光走到第二扇窗邊,就看見了她。
我沒有目擊她飄進來的那個畫面,或許她剛才曾經繞過我身邊,而我震懾於黑手黨恐怖謀殺計劃,沒有察覺太陽走過。
她的確像太陽,我通常習慣說女人如月亮,而我是一面鏡子,隨時調整角度,把她們好好收在心裡。這話有些自不量力,加上虛意奉承,但我是個女人,原諒我就是比男人感性,說得出這種肉麻話。
而她是例外,她沒有月亮氣氛,絕對是太陽,頭上戴著有尖刺的光芒,拿著抗議木牌擠在人群中,那麼耀眼奪目,不,奪魂。
那是個瘋狂叫囂的場合,而我只是剛好路過,像我這類愛好寧靜,習慣逃離注目壓力的人,從來學不會向不平等怒吼。
而她很明顯不是我的同類,她額頭綁著「同志救國」的布條,持木牌的臂肌鼓起忿忿不平,以我從未見識過的聲嘶力竭,像在大馬路邊向著車流另一端的情人狂喊「我愛妳」或「我恨妳」般奮不顧身,猶如一隻要啄瞎敵人的鳥,拍振被剪斷的翅膀,仍然以尖銳的喙不斷向前,企圖逼迫出真理。
我突然動心,為捨棄優雅氣質的她感動心疼。
雖然我從沒有細心研究,也知道同志將招致亡國命運這種鬼話不是真理,只有沒有頭腦勉強用頭髮思考的人,才說得出這種荒謬。
但是我只在電視機前罵了幾句,還不是罵髒話,這就是我的格調,慣常的低調。當我看見她振臂高呼的姿勢,彷若是匹脫韁直立揚蹄的野馬,真是美極了,立刻覺得該用相機拍下來存證,證明這城市在諸多荒謬中仍有美感。
於是我把背包裡的相機拿出來,把她拉進鏡頭裡放大,然後看見她的眼球轉動瞪著我,接著對我微笑招手,邀我加入一同玩這看似瘋狂的抗爭遊戲。
我愕然把撐住相機的手放鬆,抱著標榜旁觀者的相機,快步走到她身邊。
「換妳拿一下,我手好痠」她笑著把木牌傳給我,好像知道我就是不會拒絕,而且肯定我的確是低調坐在電視機前叫囂的拉子。
我從來是很低調的坐在家裡,可是這晚我坐在家裡,卻看見自己拿著木牌激動的臉,混在眾多比我更重度激動的臉孔與肢體間,像一個中彈流血仍昂然矗立的革命家。我因為看見一個不像我的我而感到震驚,但不討厭那樣的衝突,雖然那違背了我一向想要隱形的原則。
或許是因為她,那顆太陽,我被曬昏頭了,做了一場值得回味的夢,醒來又恢復原來的自己。
幸好沒有熟識的人知道我去參加了那一場戰鬥,所以我繼續低調的生活,跟我家裡那個同居人,炒飯、吵嘴、吵嚷,然後夢想去哪裡買件隱形披風。
有一段日子,就在我幾乎遺忘她的關鍵時刻,她又出現在電視機裡,臉頰畫著兩道豔麗的彩虹,走在同志大遊行的行列裡。隔週又在聲援不知什麼弱勢群眾的場合露面,頭戴奇怪的假髮,像被婆婆欺壓的媳婦般撲倒在地板上假哭,根據新聞旁白的解說,她是在演行動劇。
也許是因為誇張的行動劇很難發揮演技,所以當我拿了朋友送的招待票,去看一場不要錢不看可惜的舞台劇時,在演員表裡瞄過她那張小小的照片,竟一時沒認出她。
老實說,我以為她的職業是抗議。
幸好我在開場熄燈前終於發現自己的疏失,把她的簡歷讀了又讀,發現她有多重身份,都跟拉子脫不了關係,就連這個劇團也是。為了我始終沒有參與,那個既龐大又渺小的社群,她很樂意挽袖刨肉獻血。
在舞台的聚光燈下,她跳著舞,混身抖動很瘋癲的那種舞。除了我之外的觀眾,似乎都被她那突如其來的動作嚇唬住,但是我沒有,我在心裡想著:「她就是會在非歌舞劇的嚴肅戲碼裡,像洗完澡甩水的黃金獵犬般跳舞的人」。
「她是學舞蹈的,以後想搞一個拉子舞團」我那個在劇團負責燈光的朋友,阿古,這樣說。她當時剛好是阿古的女朋友,所以她的夢想與現實,阿古都很清楚。
那晚我厚顏無恥的跟著去吃宵夜,雖然只是蹲在一桶米粉湯前跟著舀了一碗,但是沒有花錢買門票就夠糟了,還白吃了一頓,總覺得做了什麼對不起拉子社群的事。
如果阿古不是在我想舀第二碗米粉湯的時候說:「唉,劇團一直賠錢,如果能找到企業金主就好了」。我也不會放下碗,並且因為看霸王戲而產生罪惡感。
之後,劇團的幾齣戲我都掏錢買票捧場,倒不是覺悟了該貢獻點什麼,我仍然是那個想買隱形披風的人,沒有太大的變化。讓我坐在舞台下拍手的原因是她,那顆耀眼的太陽。當然跟我同居的女人不知道這些,她抱著看戲的心情,陪我去看太陽發光發熱兼發瘋。
不久前兩個女人分手了,我是指她和阿古。詳細的過程我不太瞭解,因為我跟阿古本來就不是太常聯絡感情,如果不是去看了她瘋癲跳舞那齣戲,然後開始買票看戲,我可能連她們分手也不會被通知。
「我們的理想不一樣」阿古這樣皺眉吸煙說著,然後她就跳槽到比較賣錢的知名劇團去了。
我昨天在電視談話節目看見她,在談論同志結婚是否該合法化的議題,依然熱血沸騰。當女主持人笑著問她:「如果同志婚姻通過立法,妳會結婚嗎?」。
「當然會,但是要先找到對象才行啊!」她燦笑。
☆ ☆ ☆
我覺得連腳ㄚ子都凍傷了,需要太陽,很想趁著還能走,移到窗邊的沙發座。如果是坐在她的對面,彼此應該不會感到尷尬才對,雖然不熟稔,也算是朋友。
或者這樣反而更讓人有乾嘔的感覺?
想盡朋友的義務說些什麼,卻找不到適當的話題,吞下去不禮貌吐出來又不營養。而且要避免提到阿古,因為她們剛說再見,但是偏偏那又是我們目前為止唯一的連接點。
若是我假裝不知道她們已經分手的事實,輕鬆說出開場白:「嗨,妳一個人來啊?阿古呢?」。不論她回答什麼,應該都能趁機滑進沙發座裡,安慰她或是聽她吐苦水,跟她變成直接的朋友,而非透過阿古的關係才能說話的舊識。
我瞥了一眼手上詭計多端的黑手黨犯罪實錄,為自己的狡猾感到可恥,也為自己竟如此渴望接近她,想要曬太陽,覺得訝異。
這樣的莫名其妙,其實當我掏腰包買了第一張劇團門票時,就在腦袋裡轉來轉去了。我幹嘛要花錢看這種平常漠不關心的族群生態戲劇,幹嘛不正常的坐在電視機前罵鄙視同志的立法委員就好。
我根本迷上她了,是吧?
所以我要拋棄屁股下面坐熱許久的椅子,即使它已經習慣我的屁股,我的屁股也好好崁了進去,卻嫌它不夠舒服,而妄想移到窗邊沙發座,享受陽光和柔軟的椅墊,只因為想得到更好的。
我能得到嗎?我配得上嗎?我會受到世人唾棄嗎?不試試看怎麼會有答案。
我把書閤上,把用過的奶球空盒和糖包紙屑收拾一下,在心裡告訴自己:「我只是想跟她打聲招呼,而且這椅子坐得我屁股好痛」。
鄰桌的老夫婦因為投資顧問的話乾笑幾聲,老先生說:「這一種的我們可能不適合,風險太高了吧?把老本都賠進去就慘了」。
我把雜亂紙屑垃圾扔進塑膠托盤的動作緩了下來,想起阿古說過:「我們的理想不一樣」,她皺眉吐煙霧的模樣竟出現在反光的桌面。
她們因為理想不一樣而分手,很顯然,一個有心往上爬到名利尖端,另一個熱愛為族群服務,的確有很大的差距。這讓她們體認到彼此的手臂不夠長,無法繼續牽手走在分歧的兩條路上。
我如果跑去窗邊的沙發座,跟她面對面,能夠額頭不冒汗撐多久呢?我思索這個問題,在鄰座投資顧問鼓起三寸不爛舌的同一時間,試著說服自己。
對於名利我不是太執著,這是真的,我從來不刻意討好位高權重者。但是我年底想換車,而且昨天看上一套新的音響設備。然後還在找一件隱形披風,也不可能因為受她感召就去演可笑的行動劇。
但不是有個誰說過……人生沒有不可能,是誰呢…反正我大可以跟她說:「最近有什麼活動,需要我幫忙說一聲」。這有什麼難。
於是我準備好站起身,迎向太陽光暈和彈簧能支撐我屁股的沙發,迎向或許是我人生轉機的一大團光芒,老天,她好刺眼,我甚至得瞇起眼才能靠近。
然後一瞬間我又恨不得能隱形,我被耀眼的燦光暈眩,撞上端著奶油培根義大利麵的一位小姐,就在我即將到達窗邊沙發座,快要搆到她之前。
都是端著奶油培根義大利麵小姐的錯,她看見原本坐在第一扇窗邊沙發座的人即將離開,所以急著去搶位子。
她搞砸了自己的餐點和我的充滿希望的新人生,我站在狹窄的桌椅間通道,黑色休閒衫下襬和長褲大腿掛著一些奶油培根義大利麵,喃喃自語恨她。
我想靠近的那顆太陽,仍然對著窗邊亮晶晶的塑膠葡萄發呆,奶油義大利麵引起的小騷動,目前尚未贏得她的注意力。
不過是想換到舒服點的位子,想到窗邊的沙發坐一坐,為什麼要這樣惡作劇懲罰我。想得到自己憧憬許久的東西,換一個人說說話,有什麼錯?
此刻沒有討論對錯的餘裕,我現在所能做的,只有祈禱在我逃開前,那顆太陽不會突然轉頭瞥見我的狼狽。
我得快速離開這裡回家去,換一套沒有奶油白醬汁的衣服。並且在同居人問起:「妳搞得這一身髒是怎麼回事?」時,跟她訴苦,而她會幫著我咒罵那個慌張搶位子,那個貪圖窗邊沙發座的冒失女人。她會的,這是她的專長。
而我穿著一塵不染的乾淨衣褲,坐在我家的沙發看電視時,一定會覺得錯過了什麼,不斷嘆氣。
為什麼我不能換一個自己想要的,為什麼大家要把愛情看得這樣高尚,近乎道德,真沒道理。我又嘆了口氣。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