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北美學院環境中學習亞洲語言的二大主流是中文和日文。學習中文的學生說,因為大家都說二十一世紀是中國人的世紀,要和中國人做生意當然得學中文;學習日文的學生說出來的動機則全是文化性的:「日本很fancy」、「日本的流行文化很有趣」、「我喜歡日本的Zen,我相信自己上輩子一定是日本人」。在我看來,這種文化性的理由比經濟性的理由更驚人,因為它是全面滲透的永久效應。日本文化到底是不是那麼fancy其實有待檢證,但是日本人努力經營加上精心包裝的文化產品的的確確是酷得不得了。日本各大出版社積極把國內作家作品翻譯成英文和法文外銷全世界,使得上至平安時代的紫式部下至現代的村上龍都成為文學系學生必讀的經典。日本電影在數十年間早已席捲歐美大眾和知識份子市場,加上全球頂尖的動畫技術和劇本,使得無論古裝片或現代片或動畫片都已經站在與歐美並駕齊驅的地位上。這或許可以給我們一點參考,與其搞外交軍事,不如搞文化,一旦洋人的骨髓裡浸潤了吾國文化的毒素,就永遠心悅誠服了。
在我看來,擅長文化行銷倒並非日本人天賦異稟,而是因為它實在是個好命的國家。二次大戰以後被閹割軍事武力,只好心甘情願安於美國羽翼之下,這一來反而可以專心發展經濟和文化,也因此它的作品成熟度勢必遙遙領先我們這一種風雨飄搖的危城。電影就是一例,沉重的人文電影很引人入勝,可是聰明的導演還懂得把意識形態或人生價值等等嚴肅議題化為無形,潛藏在表面毫不相關的影像之後,出神入化,無須點破,就能讓觀眾用自己的眼睛和頭腦去感受。這種隱喻式的表達倒是很高超,就像文學,一旦一部小說被稱為「某某主義文學」,為意識形態服務的作品價值就明顯被打了折扣了。
這一次我看的2LDK就是一個完全不露意識形態蛛絲馬跡的作品。2指的是兩個房間,L是客廳,DK是Dining Kitchen,餐廳兼廚房,這是日本人用以形容房屋結構的說法,這部電影也的確完全在同一個公寓場景中拍攝完成。兩個剛出道的年輕女演員被經紀公司安排一起住在社長的情人的豪華公寓裡:一個是戴假睫毛、染金色捲髮、穿性感睡衣、用粉紅色手機的「媚男派」學姊;一個是一頭黑髮、穿寬鬆的運動衣當睡衣、在牆壁上貼勵志小語自我激勵的「處女派」學妹。她們倆正在爭取某一部電影的演出,因此之間充滿敵意,偏偏又想保持日本女性的禮貌,於是便發生了很可笑的對話:
「啊,前輩您今天累嗎?(妳為什麼要回來?)」
「前輩您的打扮真是充滿了女人味!(香奈兒耳環:60,000日圓,Gucci包包:150,000日圓,妳還真有錢!)」
「像前輩您這樣的美女,追求您的男性一定很多吧?(妳一定是援助交際,靠身體換錢的吧?)」
……諸如此類,尤其那個處女派好像就因為別人漂亮有男人緣,更是一肚子妒火。自始至終,我都比較喜歡那個媚男派,她的心要不就在男人身上、要不就在演藝事業上,根本不把那個不打扮的處女派放在眼裡,也因此她看起來率直得多。可是這當然也是一種相對說法,如果她今天遇上的是一個比她更漂亮的美女,或許反應就不是這樣了。美人也是有煩惱和痛苦的,她入浴的時候,恍惚之間竟然看見浴缸裡有一個蒼白的女人抱著一個小嬰孩,泡在血水之中對她悽慘地冷笑。幻影其來有自,她曾經和一個有婦之夫有染,那個男人的妻子因而帶著孩子自殺。媚男派嚇得趴在馬桶上,眼淚直流:「不是我!不是我!」
這兩個各懷心事的女孩就在脆弱的和平界線兩旁拉鋸,然而畢竟虛假的禮貌是無法維持太久的,兩個人後來就因為發現雙方都中意經紀公司的某一個男性、再加上家用品沒分清楚界線,言詞越來越火爆,最後索性打了起來。剛開始只是互抓、互摑,後來便拿出武器來了,一下子是滅火器、一下子是電熨斗,雙方全身是傷:
「妳是嫉妒我吧?還沒有過性經驗嗎?真是太可笑了!」
「……!!!」
家具傾倒,鍋碗瓢盆四處亂飛。觀眾都樂歪了,越打、兩個女孩臉上的血跡越多身上的瘀青越大、歡呼聲就越響亮。媚男派抓著處女派的頭髮,把她的頭浸入浴缸,又拿出電插頭插了電灌進水裡,處女派的身體便因為電擊激烈地顫抖,可是當大家都以為她斷氣的同時,她又突然站起來,拿著清掃浴廁用的鹽酸拚命往媚男派臉上噴。女人的嫉妒能量真的充足到可以發展成殊死戰嗎?而且這種打法還沒死人也未免太誇張了,可是導演擺明了就是要這樣演,已經超乎真人電影的範圍之外,變成美女打架動畫片了。
兩個人打到筋疲力盡,又有短暫的和解。媚男派裸著上身躺在床上,給處女派用香精油按摩背部:
「妳知道嗎?我曾經騙過很多男人,也被很多男人騙過。我還殺過人呢,一對母子因為我而自殺了。」
悲哀的告白結束之後,兩人又繼續打了起來,從房間裡打到房間外,從客廳打到陽台。媚男派獲得短暫的優勢,把處女派綁了起來,手裡一把尖銳的小刀,說:「妳這清純的處女,就向世界告別吧?」
處女派一臉可憐:「死前,請前輩吻我吧?我至今尚未嚐過親吻的滋味……」
媚男派發了同情心,俯視那張梨花帶淚的面孔,輕輕說:「妳長得很可愛呢!」兩對柔軟的嘴唇逐漸靠近,碰觸的那一剎那,處女派一咬,痛得媚男派手中的小刀滑落到地上,處女派早就偷偷掙脫繩索,翻身而起:
「前輩就是太相信別人,所以才會被男人騙吧?」
兩個人又打成一團,戰況激烈到牆上裝飾的兩把武士刀都掉了下來,於是兩人各搶起一把,雙手握刀,擺出對陣,一邊瞪視對方,一邊輕移蓮步。這種典型的日本古裝戲陣勢把觀眾都逗樂了,笑聲掌聲不歇。迅雷不即掩耳之際,兩把刀同時插入對方的喉頭,兩個人的身體都凍住了,兩雙眼睛交會的剎那,竟然發散出溫柔的光彩,口中低低呢喃,空氣寧靜平和,這兩個女孩終於在火爆的互鬥之後了解了對方、諒解了對方、甚至或許愛上了對方。然而已經太遲了,死亡已經來臨,兩個女孩相互凝視半晌之後,彷彿約好似的,同時拔出刀來,喉頭像噴泉一樣噴出豔紅的血,兩個人便緩緩地倒下,趴在地上永眠了。
清晨,經紀公司來電,死去的女孩當然是不會接電話的,經紀公司的人兀自在答錄機上興奮地留言:「告訴妳們倆一個大好消息,導演決定為妳們改寫劇本,讓妳們都在這部電影中演出!」悲哀的片尾曲輕輕響起,鏡頭以兩個女孩的屍體為中心慢慢往上拉,越拉越遠……
這種完全不說教的電影,似乎很像後現代流派喜歡說的「小敘事」,解讀的權力在讀者而不是作者。不過顯而易見的,這部「真人動畫片」用這麼誇張可笑的影像呈現,導演的用意絕對是想要突顯什麼、表達什麼,只是他選擇了以不說的方式來說。我不知道別人想到的是什麼,我體會到的是女人的悲哀,以及特權。那兩個女孩為了爭取男人的喜愛和經紀公司的認同大打出手,搞到最後人人有獎,枉費白打白死了一場。可是女人果真是如此脆弱愚蠢的嗎?不盡然。同性情誼聽起來容易,做起來卻難,這種無厘頭的戰爭通常是女人的專利,只有女人才知道其間的苦與樂。在那個激烈的戰場裡,真正的主角是女人,只有她能決定要不要戰、該如何戰、為何而戰,此時男人淪為戰利品,是賜給戰勝者的獎賞。還記得有一回Steve告訴我:「妳們女人總喜歡穿高跟鞋,可是對男人而言,我們看的是鞋子以上的身材和臉孔,高跟鞋的觀眾其實是女人,不是男人。」女人再打扮都無法矇蔽男人銳利的眼睛,但是她們不會因為男人不看就放棄流行和高跟鞋的,因為在女人國裡爭勝是一種快樂,惡毒的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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