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照片，還原了珍藏故事，和那一段早已刪除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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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株桂花，在這條巷弄的盡頭。
我家就在弄底數過來的第五間，我爸爸特別喜歡看桂花開，全家打包要離開眷村的時侯，他特地向隔壁周伯伯借相機，要我給他留個影兒。
爸爸穿著短襯衫，腰帶繫在瘦稜稜的身骨上，半懸空似的，兩頰拉起深刻的笑紋，他很少笑得那麼開，夥著桂花一道兒綻放。
我堅持挑這張照片給爸做遺像，弟弟和一些長輩都說用身份證照最端正，我爸爸為人已經夠端正了，不需要用外相來證明。
我想記住爸爸的笑臉，它跟桂樹開花一樣，不是想見就有的。
靈堂撤掉了，但我心裏的哀戚不散，晚上，我獨自翻著破頁的家庭相簿，白天，仍勉強上班。
我在這家專賣潤滑油的公司上班十二年了，每年六月照例要應徵新人進來，大多撐不到領年終獎金，就一個個走了，像花季已過。
今年錄取合格的人特別多，有十來個，惹得我特別心煩。受訓時，有個男學員以為我們賣的潤滑油是給人用的，當場被我轟出去。
我覺得他們這些新人，一點上進心也沒有，只想混個工作、打發時間，上班半個月連基本的產品資料也沒背熟，怎麼應付客人專業性的問題。
最常挨我刮的許以晴，少半邊腦袋的女孩兒，老弄錯產品、報錯價，居然把車用潤滑油的樣品寄給食品工廠，我一說她就哭，一天得哭個幾回，哭到下班還不停，第二天又腫著眼來上班。
哭到同事們成了她的後援會，說我心狠口辣。有人也是同情我的，說我爸爸剛過世，不耐煩。這些都是瞎扯，做事就該把它做好。別人愈說，我愈盯她，她愈緊張，錯的更多。
許以晴的私人狀況又特別多，櫃檯小姐常代收她的信件、她妹妹的帳單、她媽媽的掛號，親友來電、外找的次數超乎尋常。
我看得出來，她很在意這份工作，這點比那些吊兒啷噹、等兵單的男生來得強，所以我打算找她談一談。
早上進公司，我取走她的信，一封用標準信封、厚厚的信，上頭蓋著郵差退件的印子、收件者修改寄件地址的筆痕，薄而泛黃的信封受不住輾轉投遞的磨損，有一小道裂開的紙縫，開在厚度的邊緣，我輕輕地把縫擠大，覷見一疊照片，基於對個人隱私的尊重，我知道不該再看下去，便把它擺到桌角去。
在找許以晴之前，有幾通電話要先連繫，我邊回答客戶的問題邊翻文件時，又摸到許以晴的信。
我剛怎沒仔細看寄件人的地址，就在我老家那邊，同一條路同一條巷子的隔壁弄，我們家是13弄11號，他是11弄13號，許以晴的朋友跟我是同個眷村的！
「馬小姐，妳剛說的油性金屬切削液和水性的價錢一樣，妳要不要再確認一下？」客戶在電話線上，感覺到不對。
我的眼睛被藍色原子筆字的眷村地址佔滿了，無法再看列印齊整、層次複雜的報價表。
「好，我再給你電話好了。」我嘴上敷衍著，心裏拉起遼闊的回憶場景，像清明上河圖那般，從她出生到上幼稚園、唸小學、讀初中、進高中、入大學，一幅眷村生活的悠長時光。
忍不住用指甲把紙縫挑大，沿著起毛的磨邊，把信封面撕出一道口，慢慢的倒出照片，是許以晴跟朋友們的合照，每一張都是我熟悉的老家街景。
我不好意思再偷看她的信，便把照片塞回去。我需要定定神。
我起身去茶水間倒杯水，經過新進人員的辦公區，看到許以晴兩手抓著電話筒，很用力的跟客戶說話的樣子，我看待她的眼光鬆軟了。
她不過是個缺乏社會歷鍊的小女孩，我何必跟她動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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