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0,我在華南銀行旁的固定攤位買早餐。
他照例,坐在銀行門邊的凳子上,禮貌、嘴甜的向過往上班族打招呼:「早啊!帥哥!」、「哇!小姐,妳今天穿的真漂亮。」……,趕著打卡的人群頂多只是微笑著,誰也沒有多餘時間回應他。上班的車潮完全出籠,銀行前的馬路交通癱瘓,他拿起哨子,站在十字路口指揮若定,沒有人按照他的指示---喇叭聲、搶車道、闖黃燈…,他無奈的走回他的座位。一輛車停在自動提款機前,車主匆忙下車,拿起了擱在一旁的雞毛撢子,他好心幫忙撢去車頂上的灰塵,車主提好了款,瞧也沒瞧他一眼,兀自上車,「倏~~!」一聲,車子呼嘯開走,留下他喃喃自語:「愛心100塊…」
過往行人忽而少些,他無聊的坐在凳子上,將慣常戴著的鴨舌帽拿在胸前,無意間與我四目交接,他把鴨舌帽拿到我跟前,似乎為著尚未讚美我,或幫我服務到什麼而歉然:「小姐!愛心,100塊!」他有些花白的髮絲,卻又天真無邪的臉龐,我猜他大概40歲吧。
早餐攤老闆娘開口道:「別看他這樣子,他家境可好的很呢!他爸爸曾是高官,他哥哥在台北當記者,家裡還有菲傭…」我看著他那特有的寬眼睛、扁平臉,好奇的問:「你每天都在這裡啊?你家住哪?」他回我:「我住對面,我在這裡上班啊---8:00準時。我自己會賺錢喔!」早餐攤老闆娘熟練地煎著蛋餅,玉米、火腿在鐵板上吱吱作響,香味撲鼻,引發我飢腸轆轆。
「咦?他說話很清楚呢!」我問,盯著我的蛋餅。老闆娘一邊翻煎著蛋餅,熟練的在空中輕巧翻轉,一邊笑著回我:「他父母很栽培他的,有給他受特別教育呢!」
鴨舌帽又舉到我面前:「…菲傭代表…,殘障…,愛心100塊!」,才剛稱讚他,這回又聽不清楚他完整的句子。似乎要向我證明,大概是像路邊兜售口香糖的行動攤販,那種「殘障協會」、「愛心捐獻」證書什麼的,他小心翼翼從上衣口袋掏出一張摺了好幾摺,皺巴巴的紙片,攤開給我看,我湊上去仔細瞧瞧---「──李○○××平──」???這到底是哪國字?除了『李』和『平』以外,圈圈叉叉、橫線直線…,真的是霧煞煞!我不太把握的猜測:「你叫『李-平-』?」他興奮的點點頭。我轉頭向正將蛋餅起鍋的老板娘求證,她聳聳肩:「ㄚ知?大家都叫他『愛心』啦!」
拿著酥香的蛋餅,我的血糖與唾液分泌混亂,隨意扔了100元紙鈔在他鴨舌帽裡,這已不是我的第一次,照例對他說聲:「耶穌愛你!」,憨憨的表情突然聰明起來,似想起什麼,指著我說:「哦~妳是那個『耶穌小姐』!我記得妳!」正好有人從他身旁經過,他擱下我,忙轉頭對那人說:「好心的先生!我是『耶穌代表』,愛心100塊!」從「殘障代表」,到「菲傭代表」,突然變成「耶穌代表」,我真的相信,他的父母必定用心栽培過他!
早餐攤老闆娘說:「好啦!帶他去教會最好,那種有愛心的地方很好啦!不然整天在外面晃來晃去,危險捏!」攤位上擺著一台手提收音機,正播放著佛經:「南無阿彌…」音調起伏平淡。被老板娘這麼一鼓動,我開口:「李…平?你要去教會嗎?」
「要啊!星期幾?我只有星期天不上班!」他這麼一答,輪我愣住了!我並不期待答案是肯定的,說真的只是隨口問問,看到他真摯的表情,我只好繼續:「喂!星期天8:30,你真的可以嗎?在哪裡接你啊?」他好像跟我談一樁重要生意般正經:「我可以的,你在我公司對面,就是我家巷子那邊接我。」他指一指對街。我狐疑的問:「你的公司?在哪?」
「我在華南銀行上班啊!這裏啊!」喔~算我笨!他在這裡『上班』那麼久了,我竟然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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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5分,外面下著毛毛細雨。糟糕!今天的主日禮拜遲到了,我加速馬力,正要直奔教會。
「媽!妳不是說,今天要帶那個『愛心』去教會嗎?」女兒提醒我。哎喲!我完全忘了這檔事!看看手錶,主日已經開始了,我說:「算了啦!他笨笨的,好幾天前約的,他一定記不得了,況且還下著雨,誰會站在路邊等那麼久?」女兒堅持要我繞去看看。
遠遠的,在華南銀行對面十字路口「正中間」,車輛來來往往,慌亂地閃躲著一個身影---一隻落湯雞,他---愛心!不對,是---李平!站在雨中等著…。
愧疚感油然升起,我將車子開近他,招呼他快上車。一上車看到女兒,他像平日「上班」那樣,很敬業的說:「妹妹!妳好乖喔!」他抖抖身上的雨水,我才注意到,他今天穿著真整齊---襪子、皮鞋都派上用場了,白襯衫繫個紅領結,外加一條---蘇格蘭格子吊帶「短」褲!
「你等很久了嗎?」我問。他說:「我8:00準時上班喔!」天-哪-!他等了45分鐘!!也就是說他淋了45分鐘的雨!!
淑娟姐說:「當教會來越多老病傷殘者時,才叫『復興』,這是耶穌的心意。」我想到這句經文:「康健的不需要醫生,有病的才需要醫生。」一路上,我期待著,大家看到李平時的驚喜。
主日禮拜已經開始,我帶著李平穿過座位中間走道,接受著眾會友詭異的目光。平常只要有新朋友來,大家不是都熱烈歡迎嗎?新朋友的資料表不是立刻遞上來的嗎?今天怎麼沒有?算了,先問他基本資料,散會後再幫他填寫吧!我輕聲問他:「你幾歲?住址會不會寫?電話呢?」他『大』聲回答:「我家…」天啊!莊嚴的崇拜典禮,司儀不疾不徐的報告代禱事項,他的聲音越發顯得震耳欲聾,迴盪成我的臉紅心跳!「噓~~」,他學著我「噓~~」,食指牢牢的黏在嘴上,眼神閃過一抹尷尬,我從不知道他們這種人也會尷尬?!
牧師上台講道,我心虛感覺牧師不時望向我這邊。還好,接下來他一直很安分。眼角餘光瞥見他在膝上寫字---在一張衛生紙上!!他遞給我---『──李○○××平──27年○○××月×+日』---我陷入苦思,這是什麼密碼?靈光霎現:「你的生日?」,他興奮的點頭。這麼說來他已經60多歲了(那年是千禧年前後)!他那純真的表情使他看起來年輕了20多歲。
散會,大家照常握手互道「平安!」。一位姐妹趨前問我:「他,妳帶來的?」我興奮極了,正想找人訴說我如何發揮『神愛世人』的精神…,我還沒開口,姐妹接著說:「他聽得懂牧師講道嗎?」。長老也走過來:「我們如何教導他聖經的道理呢?」,我單純的以為『聖經的道理』不就是「愛人如己」嗎?不就是「不可以外貌判斷人」嗎?對於李平這樣弱智的唐氏症者需要教導嗎?難道不是以基督的愛來愛他就夠了嗎?
我的朋友可沒我想那麼多,他主動積極、興高采烈的模仿大家握手問安---「你好,帥哥!」、「小姐,平安!」…,被他握過手的人,表情有些侷促不安,是不知如何與智商低於70的人交談?還是其他原因?我不敢想。
送他回家,拜訪了他年事已高的父母,老母親行動不便,坐著輪椅,近90歲的父親還硬朗的在花圃澆水、鋤草,李平開心的叫著、跳著:「爸!媽!我朋友來看你們了!」老人家很高興,硬是送我兩盆植物。我看著綠葉繁茂的盆栽,卻想著自己的自尊”抱歉,李平!下次我不會再帶你去教會了!”
隔週的主日禮拜,我才踏進教會,見李平已坐在第一排,正對牧師講台的位子。
”他是怎麼來的?誰帶他來的?”
牧師講道時,他時而點頭贊同,時而搖頭晃腦,聽到有人小聲交談,他『很』大聲:「噓~~~~不要講話!」。小朋友上台表演,他站起來,掌聲比誰都大,下台時他一一稱讚小演員們:「你很棒!」、「好乖哦!」,我尷尬低著頭,說服自己「這不干我的事,今天不是我帶他來的。」
散會後,我想快離開,突然他看到了我:「今天我不搭妳的車了,有人要載我!」他指著一臉苦笑的林長老說:「我要他載我,他的車比較大,又漂亮!」淑娟姐說:「他真厲害!自己走路來的耶。那麼遠,搞不懂他怎麼會認路?弱智人的特殊本領吧!」
從此,他每週日穿著整齊,準時報到,固定第一排那個座位,他還會幫忙發週報、發糖果點心、遞茶水呢!幾年下來他已成為教會的一份子。與其說是大家的愛、接納與包容,毋寧說是他自己努力爭取得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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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教會後,很少再見到他,偶爾驅車經過華南銀行也不見他蹤影,聽說他轉到別的銀行去了,大概在華南銀行不好賺吧!
長老來電,說要寫一篇『祭文』,要我回憶一下當年如何帶「愛心」進教會。我並不訝異,畢竟他年事已高,而唐氏症者壽命本來就短。
長老說:「他已經失蹤一整年,幾天前,警察通知他哥哥去認屍---一具冰凍一年的無名屍,看看是不是所報案的失蹤人口…。他不知怎麼能走那麼遠,據說就死在省立醫院門口,還好不是荒郊野外…。」
「妳相信嗎?…」從來沒過敏的我,鼻子溼溼的,長老繼續說:「失蹤前他突然說要受洗,我們還在考慮他究竟懂不懂得『受洗』的意義,但他很堅持,經他哥哥同意後,就幫他施洗了。若這是神的美意,我們怎能不成全呢?…」我今天怎麼了?過敏頗嚴重,連眼睛都不舒服,渣渣的…。
「…根據警察局的紀錄,他死在醫院門口的那天,就是受洗後的第二天……」
我聽了,我哭著,我笑著…,他正在天父懷裡安息。我知道我今天沒有過敏。
是他---李平,敎會了我們「愛」的真諦 ---『愛是恆久忍耐又有恩慈,愛是不嫉妒,愛是不自誇、不張狂,不做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處,不輕易發怒,不計算人家的惡,不喜歡不義,只喜歡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愛是永不止息。』
再見了!「愛心」天使!(刊登於傳揚雜誌3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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