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個陰霾的日子,但假期已定,我們毅然踏上既定的行程,走一趟中橫、蘇花、北宜等公路的「朝山之旅」。
孩子的心是興奮的。二兄弟掂著地圖書嘰嘰聒聒,問東問西的,雖然大字不識幾個,但對顏色、線條頗為敏銳。
「媽媽!你說我們要從這裡開始爬山,這是哪裡?」哥哥指著中部鳥瞰圖。
「是東勢,我小時候住過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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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就是石岡,我小時候住的地方,不過房子已經拆掉蓋工廠了。」
經過石岡舊家的地方我遙指著,房子已經不在了,但頃刻間我彷若看見那個在藍色牆壁外玩「跳房子」的小女孩…。
「好好喔!」孩子羨慕的口氣,拉拔起身陷回憶中的我。
車經東勢的外環道,蜿蜒上山。這一段路尚不陡峭,我們討論:山為什麼有時在左邊?有時在右邊?山與山要如何連接?溪底的石頭為什麼那麼大?
經過第一個隧道後又開始討論:為什麼要有隧道?我們總共會經過幾個隧道?
如同小學讀過的文章「妹妹數山洞,一、二、三….妹妹數著數著睡著了。」一樣,二兄弟就在爸爸掌握的車行韻律中,左晃右搖地安然入睡。伴著窗外的好山好景與車內甜蜜的酣聲,我們來到梨山休憩。
站在橫貫公路上俯瞰碧綠的溪谷,再昂首遠眺綿延的山峰,此時天空已一片清朗,陽光照耀之處遍染金黃。
「小時候媽媽在梨山住過,那時我爸爸在這裡種好多水果…。」另一段童年回憶翻起。
「好好喔!」兒子又開始羨慕:「你都可以住過那麼多個地方。」
「嗯!以前我們還養過猴子…….」
那是一隻偷摘蘋果時遭陷阱夾傷的猴子,後來將牠與一隻土狗關在同一個籠子,中間用一塊木板隔開。和睦相處時,猴子還會將手從夾板上的縫隙伸過來幫土狗抓跳蚤。但是,吵架的時候又是吱吱叫、又是汪汪叫,猴子還會不斷的搖晃籠子,讓人受不了,此時我的母親就會拿著掃把出來。
「外婆阿嬤要打牠們嗎?」
「不是!」
我的母親拿掃把柄用力敲打鐵籠子,一面不斷的叱喝
『又在吵架了!又在吵架了!』
我一邊說,一邊盡心模擬媽媽的聲韻與神態。
外子與兒子都笑開來。
「後來呢?」兒子關切的問。
「當然,一定是籠子外面的動物大獲全勝啦!」
梨山的氣溫長年偏低,在灰暗陳舊的街道上,我們看見一群身著毛衣厚褲的小孩。
「在梨山,毛衣是可以穿個一整年的。」
外子吒舌地望著他們。
那是記憶中的裝扮,山上的生活是清苦的,山上的生活是規律的。依循日昇日落,聽命於大自然的指令作息,人與天緊密地環扣相連,一切辛勤的努力,只為收成一簍簍碩大甜美的果實…..。
「再過去一點,就是我以前住的工寮了。」
「有沒有門牌啊!」外子調侃著急切的我。
「有啊!就是87K。」
目光在一棟棟山舍中搜尋,一個彎、一個彎的繞過。
「就是前面那一棟黑色鐵皮搭建的工舍啊!」
可是,路旁的指標寫著「84K」。
孩子們笑我連自己以前的家都找不到,我心急如焚。 是再過去一點吧!我想。
「從以前住的地方再往大禹領的方向走一點,路旁小徑拾階而上,有一棟山地文物館,那兒陳列原住民文物,其中又有多尊栩栩如生的蠟像,頭上插著羽毛,黥面、穿原民服飾、背著竹簍、眼睛活靈活現又面帶表情,小時候我真是又害怕又愛看。」
孩子們又笑我膽小。
尋覓之際,落寞在心底悠然劃過。一百多K了,碧綠溪就在前頭,而那一棟迴盪在夢裡的山寮卻與童年一般消逝。山居歲月竟無法睹物憑弔,心情就像窗外的空氣--冰冰涼涼。
「我很懷念生命中的那一段時光,與那一條跟著我在工寮裡長大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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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人與我對話,只有我遙喊記憶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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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在,不是不曾存在。足跡,亦不執著於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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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我決定活在當下,停止對逝去的哀悼。沉澱的感傷逐漸鬆動,我鄭重地向蘋果樹下的小女孩告別。車往前方疾馳,一如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