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早知道會錯過,我就不會選擇逃難到這裡。」
「妳有明知故犯的潛質,早知會受傷的愛情也一頭栽,不然怎會有這樁的逃難與錯過。」
好個李敏,真是一點也不會安慰人,打從學生時代開始她就是這樣的刀子口豆腐心,慣性的一開口先訓誡然後才是一串沒完沒了的擔心與不放心,這從她稍後十分密集的關心電話得到了印證,臨上飛機前她又撥了通關心,詢問我找著她給的民宿地點了嗎?站在民宿極具地中海風情的大門前,我要她放心地出國,她則是又一次地碎唸我的不肯住飯店。
選擇來到這個東部小鎮,除了想暫時逃離紛擾與混沌,另一個想逃離的就是那種制式的環境,彷彿一切都在框框裡的感覺,所以不想住飯店不想讓此時的心沾染那種付費的人享受,付出勞力的人謙遜,這樣既固定且又理所當然的規則,讓我十分反感。
傍晚時分的民宿,一個人住在兩個人的房間,空間似乎變得空曠,寂寞也彷彿加倍,尤其窗外下著如綿絮般的雨,纏纏綿綿,煩心瑣事都被牽引著糾結著。
端起一杯黑咖啡盯著沉靜在房間背後的那片深海,若不是臨時起意,沒事先通知李敏,或許就不會淪為現在這樣只能以目光對著深邃的海洋訴說心情,然而事出突然讓我措手不及,也是迫使我倉皇離開的主因。
記得來民宿的途中,原住民血統的司機曾這麼閒聊地問及:「來旅行的啊?」,我微笑的說是,然而在同時那個離開的理由卻刺著人心底發痛。原來最說不出口的,就是影響心情最深的部份。
沒有天光的夜晚,懶得動,沒有飢餓感,沒有倦累感,一切的感觀彷彿都被稀釋,突然覺得細雨中的海洋,深沉的很可怕,傍晚時覺得它深邃有種神秘的美感,現在卻硬生生地讓人對它產生了恐懼,那種極深極深的暗,讓人心頭發沉,我討厭這樣判若兩然的海。
深沉原來是種可怕,我討厭那樣判若兩人的明莉。
「我說過我會贏的,這個案子非我莫屬。」
「妳跟他上床了?」
「我只是在床上以我的溫柔說服他採用我的企劃案罷了,妳放心吧!我對他沒興趣。」
「這個現實的社會,本來就是誰的手段高誰就能生存,我只是在求生存,並不是存心要傷害妳。」
我討厭這樣的明莉,這樣為達目的不擇手段,摧毀了我們的友情。
我討厭那個男人,為了性慾不計代價,背叛了我的愛情。
床上的溫柔贏了我在他面前的據理力爭,一夜的纏綿贏了我花上好幾夜撰寫的企劃,然而明莉要我放心,被糾起的心如何平靜?
不是存心的傷害,也傷害了,明莉口中的以手段求生存,悲憤不認同中,卻讓我想起了物競天擇。
學生時期,達爾文的理論在課堂上教授著,課餘時間我向明莉談及:「物競天擇的理論好殘忍」,明莉則是一付冷漠且振振有詞:「適者生存不適者淘汱,這本來就是天經地義,大自然的法則,現實社會的規則。」
規則,我的愛情竟被刺殺在這樣的規則之下,好個規則,我想碎屍萬斷的東西。
從感觀稀釋到記憶挑起再到情緒決堤,眼前深沉的海像在詭譎地拍打著心頭那塊受傷的禁地,也像一頭巨大的猛獸,彷彿要把人給吞噬。
「好可怕!」匆忙地逃離房間,逃離這一切椎心的記憶,奔逃中卻還是擺脫不了那份受傷。
好徹底的一種背叛,好可悲的一種輸。
不知來到了哪裡?在夜奔中的奔心,這個陌生的城市,哪裡都陌生,放慢腳步像個遊魂似地游移,這是一條散著零星傳統小吃的巷子,漫不經心的目光覽過一個個鄉土感十足的店家招牌。
忽然,【達爾文】這三個字吸引住我的目光,我停在店門前,「應該是家咖啡廳吧?」納悶地在心裡這麼猜想著,又抬頭望了一眼招牌上灰黑色的【達爾文】,然而它之所以引我駐足,主要是因為在這些充滿鄉土味的店名之中,它的西洋感與文學意味顯得突兀,另外則是奔逃之前想起的"物競天擇",正與達爾文關係密切。
我在"物競天擇"的規則中逃離,現在竟又回到了"達爾文"面前,多諷刺的輾轉,也許該面對的事情,怎麼逃也逃不了。
歎了口氣,我決定推門入內,以複雜的心情一探【達爾文】。
昏暗,未被點亮的寂靜,彷彿我誤闖了禁地,環顧四周沒有用餐的男女,「過了營業時間了吧」,我想。
轉身之際,一句"歡迎光臨",喊停了我的離去,也牽引著我開始一段奇特的心旅。
「來旅行的吧?!我知道妳很累。」
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位中年女性,水綠色的旗袍裹著纖細的身子,削薄的短髮有點洋味,整個人散著一種時尚與古典交織的風韻,她的微笑,親切的像一種熟悉,讓人很自然地放鬆,我的確累了,在壓抑與潰決的矛盾中反覆奔顛,以哀傷的眼神看了她一眼,點頭微笑的她彷彿明白一切,領我在餐桌前坐定。
「先喝口淡薰衣草,我到廚房張羅張羅,稍後就來。」
又是熟悉的微笑,親切的招呼聲,潤在口中的薰衣草,讓人不自覺地放鬆,此刻室內的光源微微地亮了起來,隨之而來的是繞在耳邊的古典樂,視線在光亮中不自覺地游移,剛才隱身在昏暗之中的空間,原來極具特色。
原以為店內的裝潢會以達爾文的出生地為主題,沒想到它不具英格蘭風情,反而有種意識型態的後現代感,然而縈繞的樂曲卻意外營造出一種前衛與古典的奇妙衝突。
其中最吸引目光的是在我右手邊壁面上的圖騰。
首先是二枚相併成心型的紅葉,在紅葉之下是兩對深白色的翅膀,翅膀之下則是一雙張開的手臂;這樣組合成的圖騰構出了我的好奇。
對著圖騰思索,這樣的構圖應該有它的意義存在吧?
想的入神,揚著熟悉微笑的店家女主人不知何時已站在我的身旁:「這圖的名字叫做"愛情進化"」,我顫了一下的看著她,點頭,卻充滿疑惑。
「妳知道達爾文的物競天擇理論所牽引出的進化論吧,在愛情中也有進化論,但我認為愛情的進化論是一種迴旋式的。」
「這幅圖是您的構思嗎?原來還隱藏著特別的意境。」
「嗯!在愛情中大徹大悟後我構思出的,妳是在旅行中散心的吧!妳眼神透露出的憂傷應該是為了愛情。」
她的觀察很敏銳,或許是心思細膩,也或許是我在她面前不自覺地呈現原我,輕輕地點頭,卻還是無法開口說出心中的糾結。
「先點東西吃吧。」她輕拍著我的手十分溫柔地微笑著,彷彿明白我的那份說不出口。
接著,她將菜單遞到我面前,每頁菜單的左下方都有個深藍色的指環連接著,一頁接著一頁,然後在菜單的最上頁印著"食物鏈"三個字。
好特別,在這個達爾文的空間裡,果真所有的東西都跟達爾文有關聯,包括在此用餐的我,背後那個迫使自己奔逃的禍首主因。
隨手點了份餐,沒有刻意,也沒有食慾,她要我多少吃點東西,至少嚐嚐她的廚藝。
「妳可以喊我翠姨,這裡的學生都這麼喊我的。」
「翠姨,您的廚藝真好!嗯…那個,那幅"愛情進化"背後的故事,也是傷感的嗎?」
我問的吞吐,怕自己的好奇心意外地問出了別人的傷心,自己傷心也就罷了,沒理由掀揭出別人心靈深處的漣漪,於是我又後悔了,這個好奇。
翠姨似乎察覺了我不安的情緒,伸手拍了拍我的手臂,彷彿要我別擔心。
「這個故事在當時是悲情的,但對現在的我而言,它只是一個故事了。」
接著翠姨告訴我,這段愛情是發生在她高中時候的事情,她說在那個年代女人能唸上高中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當時她與鄰村的一位書香子弟相戀,後來與她同窗的一位富家女也愛了這個男孩,於是富家女用盡了各種的方式來破壞,最後她原本就極為拮据的家庭,在富家女的父親收回租地後陷入了困境,不得已之下她只好休學,到另一個城市的有錢人家幫傭,臨行前男孩與她不捨地哭了一夜,並且承諾會彼此等待,男孩還送給女孩一只極為貴重的玉鐲子當作信物,然後他們從此卻整整三年杳無對方的音訊。
「我曾經以為有承諾有信物,一切就會有未來,但是後來男孩與富家千金結婚的消息,讓我領悟了天底下沒有什麼是不變的。」
翠姨說她曾經自殺過,是當時幫傭家的老太太救了她,也教醒了她。
「後來我把玉鐲子賣了,我的情人出賣了對我的承諾,我又變賣了他給的承諾,我們之間的一切愛恨情嗔,從那一刻起一筆勾銷。」
幾年後老太太的兒子接兩老到國外享福,老太太出國前給了翠姨一筆錢當是給她的一點生活費,翠姨經過了許多的生活輾轉,才擁有了現在的【達爾文】。
這家翠姨親自設計的店面,很受當地學生的歡迎,只是因為我來的時間點適逢學生寒假期間,大部份的學生都回家過年去了,然而學生們之所以喜歡這個地方,主要也是【達爾文】在空間與感觀上給人一種另類,以及極富思考意味的氣息,就像那幅"愛情進化"。
「在當時我覺得自己是物競天擇下的犧牲品,我也很恨老天爺給了我這麼不完好的競爭條件,後來自殺獲救後,老太太告訴我在一場註定被犧牲的局勢裡,唯有離開才能有自己的未來,而離開不是離開人世,自殺是放棄不是離開,真正的離開是站在下一個未來的起點。」
老太太的這一番教誨,也是翠姨那幅"愛情進化"的構思來源。
「關於"愛情進化"的圖面意境(相併成心的紅葉→兩對深白色翅膀→張開的手臂):人與人的緣份就像遍生在枝頭上的每片樹葉,等到時機成熟,二片飄落的紅葉如果有緣就能落併成愛情,然而在適者生存不適者淘汰下被犧牲的愛情,就像翅膀一樣的飛離,如果能從飛離的愛情中飛離,那麼才能有張開雙手擁抱的未來。」
「但是為何您說"愛情進化"是迴旋式的呢?」
「能夠擁抱未來,就能再擁有如紅葉相併般的愛情緣份,但是並不是每場愛情都完美,也並不是一場不完美之後的愛情就能得圓滿,愛情是個未知數,正因為無法預期所以才更迷人,但是只要不在愛情進化中離席,循環之下,依然會在愛情裡,不被愛情遺棄才有尋得圓滿的機會,如此迴旋,正是我的認為。」
我在【達爾文】的這個夜晚,與翠姨促膝長談,夜愈深我的心情彷彿愈明亮,"物競天擇"的愛情規則傷了我,【達爾文】卻撫平了我的心傷,好矛盾又奇特的一個夜。
第二天,我決定回到那個傷心的城市,面對所有的奔逃。
臨別前又去了一趟【達爾文】想跟翠姨道別,可惜不到營業時間,大門深鎖著,有點遺憾,站在窗前望了一眼,不捨,又折回大門前,卻意外地在門上的花格鋁間發現了一張名片,上面寫著:【給學會在愛情進化中迴旋的女孩】,收起那張名片,「翠姨,謝謝妳。」我心底的聲音,充滿著勇氣。
我的男人知道我從奔逃中歸回,頻頻來電,答錄機中滿是他充滿懊悔的解釋與留言。
這樣的語音留言持續到第七天。
「我不知道妳要這麼不接電話到什麼時候,但是我真的很想知道妳的想法與決定,在這通電話之後,如果妳願意原諒我,重新開始我們的愛情,就請妳撥電話給我,如果三天之後我還是等不到妳的來電,那麼我會尊重妳的決定。」
聽完這通留言之後,我立刻拿起電話,撥著那個我一直想要敲下的電話號碼,懸浮不定的心情在電話接通後變成了安穩:「翠姨,我在飛離中飛離了,謝謝妳。」
掛上電話,將答錄機丟進垃圾桶,你這個慣性出軌的男人,不配擁有我的愛情。
走在十二月的冬季街頭,彷彿有種大地回春般的心情盎然。
在愛情絕處逢生的我,昂首,在抽離後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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