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火炎山,曾經以焰火的映像,斷續地停留在中山高的行駛風景中。小時候的我,總是抱著擔憂暈車的心情,顛簸中欲眠未眠,瞇著眼看見窗外一座座相疊的焰紅色山峰,數了好長的時間,才將這群山經過了去。
多年後,我真真實實地走上火炎山,在行政區域劃屬苑裡的火炎山北側,那亭台樓閣相擁山林的半山腰工作、生活;所在之處,一片繽紛榮茂景象,不像自三義交流道而來的沿途,山形既陡峭,剖面又是寸草不生的裸露土石層,唯山與天交接之處,有著迎風抖動一身枝葉的相思樹,間或竹林。
也是從那時開始,我向來到這裡的朋友們,不論舊雨不論新知,娓娓道來這裡的人,究竟如何以二十年的時間,化貧瘠土地上的荒山野草為如今豐美四季景貌的故事。
貼著火炎山緩升的植物園裡有一條溪谷,截然不同地呈現人為的付出與自然的原貌,每每,總想讓聽者倚欄看看就在前方兩公尺的鬆垮土層-我們站立的土地,因為付出大量的人力與心意,得以呈現造園者對於人與自然共存的一種想望;而對山,是大自然用原始而純淨的力量,以每次風雨過後隨雨水沖刷而下的土壤而漸露的樹根,抓地,著命,在晴陽雨霧間尋找一份既定的安身立命。
進駐苑裡之後,返回台中家裡的頻率較先前貸居台北的那六年大幅增高,大多是晚上離開苑裡,經過墨色中黝黑的火炎山形,隔天或再隔天的清早,駛過標號130縣道那兩側每每堆疊不等高的石塊的鄉間道路,回到蓊蓊鬱鬱的半山腰,工作、生活。
節奏緊湊連喘息都覺奢侈的日復一日間,支持我持續述說這個深深打動我的故事的動力,就是每次回到苑裡前所經過的中苗六線;面對那赤裸又任性的荒涼山嶺時,便叮嚀著要惦念住別忘了最初決定離開城市捨棄一切慣性的那份感念,希望能從這份對土地無悔的堅執中,找出自己的生命之於「土地」的情感。從零開始積累的情感。
(二)
中二高通車後,苑裡宿舍與返家路途連成一線,經過中苗六線的機會就少了,有時經過,也是在出差的往返途中,但往往不是惦念著等在後頭的待處理事項,就是談論著工作;行經歸行經,不過是一個過程。既然和火炎山的惦念少了,同自己對話的機會,也少去許多。
為了留多一點的時間給晚下班的自己,戒掉電視,不看新聞,報紙也省去了,網路上的往返不求資訊的獲取,主要以文字傳遞生活的記憶,也因此,關於中苗六線、豪雨、土石流這三件事的關聯,在今年之前的生活經驗裡,是空白的。
我一直記得清晨趕路時所照見的火炎山,初初清朗,有些雲霧嬝繞嶺上;或是偶爾於傍晚返回苑裡時,經過后里收費站後所看見的火炎山景,那樣自在而張揚的焰焰火色,燃自餘暉斜陽的光。
記憶中的火炎山,還沒與土石流有關。就連當年以香茅古道作為教育訓練之一的爬山過程時,翻山越嶺,沿猴子路走乾涸的石頭河疲憊下山時,也是一抹除了大把汗水外,穿過幾個山壁後猛然照見一泓清澈水流的記憶。極乾涸與極清澈,身體過度疲憊與單憑意志力支撐。
直到今年,數個颱風與豪雨接連撲來,中苗六線的道路柔腸寸斷,親友們關心的電話殷切打來,別走那,記得避去,安全為要。也大約就在此時,中苗六線的映像,因連續N個颱風的快意撲面,與我的生活有了連結;那豪雨過後同事間激烈引發的中苗六線話題,往往讓我在還沒看見新聞畫面前,就決定遠遠避去土石流域,讓心思離火炎山遠去。
(三)
土石流停了又起,坍方了又修復,在一次次中苗六線的熱烈話題間,陽光清朗得不像話;雖然氣溫隨著每一次的雨水有了低降的弧度,但總覺得夏天的餘溫將盡未盡,颱風來了又走,風災的畫面似乎總沒有止息之日。
漫流在中苗六線上的渾水,讓行經的車輪子揚起滾滾弧線,起了又撲地,繼續若無其事地往溪流方向行,混濁水色來自紅土與黃土的交融,或許是從那向來只敢遠觀不敢設想的石頭河盡頭處開始,一支、一支,小小、涓涓地匯流。
我們將車停在路旁,從堆疊路旁比人還高的卵石堆開始往上顛簸前進,極緩的坡度,亟需以專心求取徒步的平衡,我常常回望,看看那石頭河初始處將垮未垮的水坳,水坳越來越遠,視野中洶湧的大安溪水勢,也逐漸有了看似溫和的輪廓。
往上往上走,沿著一個個的石頭,寬廣的石頭河流域不知覺中窄去,從縣道前側的U型谷,漸漸轉為V型谷。
(四)
我其實是歡喜淋雨的,於是拒絕自己撐傘;一頂帽子,一只能稍微防水的背包,一件能阻擋雨水的皮衣外套,一台為了紀錄此案過程的相機,一本能彌補安裝不全的記憶系統的筆記本,和一條能隨時抹去機身水珠的手帕,就是全部裝備。
我在舉步維艱的石頭河中,上行,側身,找路,看見些微的土石中冒出的小草生命,抬頭望見大雨時將滾滾而下的諸般石頭,突然想起了另一個朋友R。相識一年多的日子以來,我屢次將在火炎山麓生活的悲傷與喜樂,忠實地告訴一心追求財富直到某個程度才肯退下做自己想做的事的R;在他不停奔走只為開會與工作的日子裡,我試圖以平凡至極卻讓我有了感念的生活點滴,提醒他那個年輕時想做卻還沒開始的寫劇本的夢想。也在八月初,R因急性肝炎入院,渡過危險期的前一個夜晚,我們以簡訊傳著話,然後就失了聯繫,我焦急了整晚直到隔天。
上行途中,踩上鬆垮的風化石的頻率漸少,遇見一些有著生長在惡地火炎山般風骨的枯木,還搖曳著翠綠眉葉的相思樹橫倒在地,來不及看清前面的人走了哪一條石頭路,只能依憑不成熟的經驗,選擇看似穩當的石頭,一個、一個,以幼年記憶裡山澗溪谷中的石跳節奏。
偶爾判斷錯誤踩上如掉牙前鬆動的石頭時,欲在搖動中索求平衡;一低首,在那充滿各式稜角與顏色的石頭、碎石、與壓實多年沙土的荒地上,堅毅長成一株小草,不知其名,不知在旁側不斷沖刷的大水下能存活多久的生命,讓我停了腳步,肅然起敬。我忽而想起一場大病之後,做了不少夢彈了不少吉他的R,那個生病前常常在百忙中被我央央問及生命意義的大忙人。病前與病後,我一直想問問R,在走過大江南北、許多國家後,那些真正為自己的生命留下的部分有多少呢,那些及至目前累積的,究竟能否支撐得住接下來未竟的生命旅程?
我想聽聽R的答案。因為,在最初相識之時,R傳給我的文字,這樣寫著:能從火炎山那樣貧瘠乾裂的土壤中,培養出那樣茂密蔥鬱的花草,一定灌注了很多愛心,這是吸引妳在那兒工作的原因嗎?
下行石頭河途中,小小跌了一跤,附著在礫石上的土漬沾上衣褲;我沒有拍去,就當作是這一天和土地愛戀一場的證據。
(五)
微微發冷的下午,我們回到了沒有風雨侵襲的室內,以吹風機照顧機器的隆隆聲響在身後作響,在大型屏幕上讀著方才前行者於石頭河盡頭處所攝之照片,當極盡荒涼的垂直陡峭山壁上,乍見那枯老的樹身上有著三隻猴子身影時,心中起了莫名感念。在那樣貧瘠抖落土石的境地,那少數的猴隻認真地求取生存,不為人們提供的豐美食糧豢養,在雲霧飄渺的火炎山上,與大地的劇烈翻動一同起伏。
從此之後,每逢風雨來襲,我定會想起中苗六線上,那條每每遇雨便會層層坍落、都將看見不同的生命樣貌的石頭河,和在那貧瘠匱乏的山嶺上,乍現的猴隻身影,孱弱卻又如此令人動容。
就在徒步走上火炎山石頭河後的兩天,天氣依然時晴時雨;上班途中,經過那戶我們曾經以穿越火炎山的香茅古道為主題所進行訪查的人家時,驀地想起那位熱心的阿伯和放假返家的四女兒,沒有因為我們的冒昧造訪而顯厭煩,反而以鄉間人家的溫情和我們訴說牽連了三個世代的香茅記憶。
那回,熱心的阿伯拉著我到了前院,指向層層疊疊的火炎山:妳看,火炎山上人稱的「跌死猴」指的就是那裡,有沒有看到,從田中間的那棵樹往上算,是不是有三層山,就在第二層的山上,有處紅紅的黃黃的好像坍方的所在,那裡就是跌死猴。
因為我們的造訪而惦念起幼年常與祖父走一段香茅路的四女兒,倚著家門問著:爸,是不是因為好幾年沒有好好地看看火炎山的緣故,為什麼我總覺得火炎山愈來愈矮了呢?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