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辛宜湄說不來公司就真的不來了,她案頭的資料堆積成山也沒有人敢去過問。
為此,部長朱良謙已經氣了好幾天。此刻,又狠狠摔了辦公室的門,一個人站在窗邊。助理方妍瑥端了淺綠色的茶水進去,大家心裏都捏了一把汗,偷偷張望著。
你愛喝的毛峰,我放桌上了。方說罷要轉身離去。
你說她會回來嗎?
他突然開口問她。
她不會自己回來的。方近似自言自語地說。
驕傲得不可一世的辛宜湄畢業於國內一流大學,有無懈可擊的臉蛋和身材,同時又兼具才華與氣質。平時在公司裏是多麽閃耀的OL,眾人追捧仰望。
相比之下,方妍瑥則顯得失色許多。當部長助理已經三年多了,終日忙碌,未曾加過薪水倒是一直加班。連端茶沏水這種小事都是她一一打理。再加上長相並不出眾又不擅長於打扮或是社交,千篇一律的黑色塑膠眼鏡和白色襯衣,她奔走於公司上下,卻不被任何人關註。
於是,漂亮的辛宜湄成了朱良謙的女人,而素色的方妍瑥,卻好似朱良謙的傭人。
朱良謙皺眉,嘆氣,拿起外套,出辦公室。
初秋的北京,已經開始變得幹燥起來,他的唇上起了細碎的皮屑。他無意識地抿了抿嘴角,有些生疼。
桌上那杯已經變成深綠色的茶,他卻一口也沒喝。
方在他走後,拿手機打給辛宜湄。
那一頭傳來勝利的笑聲。
此時。
朱良謙和辛宜湄,是分不開的兩個人。
而方妍瑥,則是一個旁觀者。
二
辛宜湄已經不是第一次玩失蹤了。手機開著,就是不接朱良謙的電話,不去上班,也不向朱良謙請假。
她如此放肆,是因為她有放肆的資本。
朱良謙只能開著車在城市裏不停兜轉,去每個辛宜湄有可能去的地方找她。
對他來說,辛宜湄就是一頭難以駕馭的小獸。
回想最初走到一起的時候,她就已經是嬌縱的性子。明明說好不公開Office戀情,結果她發二人親密圖片到公司內網上,搞得滿城風雨。頂頭Boss為此專門從澳洲打回電話來訓斥朱良謙,那一年的年終獎金全部歸零。
即便如此,他也沒有任何責備,依然寵她愛她。
他們在城市南面租了一處雅致的小居,住在一起快一年。在公司裏他賞識她,力捧她,給她一切的幫助;在家裏他心疼她,愛惜她,做一切的家務。雖然沒有結婚,但儼然已經將她當作妻子一般呵護,什麽都想給她最好的。他知道辛宜湄的美是超群的,擔心自己配她不起,於是總是在生活上體貼她,極力維護彼此之間的感情。其實,他也算是有職位有魅力有點兒小錢,相貌也說得上英挺,性格也說得上溫和。在公司裏也曾是女職員眼中的黃金單身漢,在和辛宜湄相愛以後,他就斷了和一切女性的曖昧。
更何況,這一年他已經三十有七,不再是輕易就會去愛的男子。
他是真心想和辛宜湄結婚的,只是一直在尋找合適的時機。
而這一年的辛宜湄才二十五歲,依然孩子氣,愛玩兒,三天兩頭鬧情緒。喜歡看著這個疼愛自己的男人心力交瘁的樣子,她要的,大抵是一種變態的樂趣。
可惜的是,他不知道,他的溺愛,就是辛宜湄放肆的資本。
三
另一方面,朱良謙和方妍瑥之間則有些過於冷淡,明明是很親密的工作關系,下班之後卻絕不和對方聯絡。
他幾乎不曾仔細看過方妍瑥的臉,只知道身邊這位助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都是白襯衣黑框眼鏡。
不過,對於方的工作能力,他還是滿意的。在用她之前,朱良謙一直在換助理,每個助理都幹不長久。他的挑剔是在業內出了名的。倒是方義無反顧跳槽來後,兢兢業業,就這樣做了三年多。
無論如何,方都算是一個得力的助手。
他已經找你好幾天了,最近公司裏的事情都沒怎麽處理。
燈火通明的河堤上,辛宜湄在晚風中抽著煙,手指磕一磕的,很是恣意。
方妍瑥依然是白襯衣黑框眼鏡,領口微敞,頭發被吹得亂七八糟。
誰會想到光芒萬丈的辛宜湄和平凡黯淡的方妍瑥竟然是大學時代的好朋友呢,這關系,怕是連朱良謙也想象不到。
瑥,你對於愛情還不夠聰明。我就是要讓他無法輕易掌控我。你吃定他,你才能贏。
辛宜湄很是得意,輕抿嘴唇笑了起來,她擦了玫瑰紅的唇蜜,在霓虹燈下一閃一閃。她認定了朱良謙是一輩子也不會逃離她的手掌心。既然如此,倒不如趁著年輕在掌心好好享受五光十色的生活。
他對你的真心,誰都知道。你這又是何必。
你不懂。你真的不懂。
辛宜湄是太過自信的女子,她理所當然地認為方妍瑥不懂。
某種程度上來說,方不過是她手裏的一個便利工具,呼之即來揮之即去。
在辛宜湄看來,如果說,在愛情這場遊戲裏,自己永遠是贏家,那麽方妍瑥就是尚未出場 卻已出局的那一個。
在辛宜湄失蹤了的半個月後,一張賬單寄到部門裏來。朱良謙簽收的,是雙人日本旅行團的團費。
辛宜湄也終於打來電話說,我和朋友要去日本了。輕描淡寫。
朱良謙忍不住發作,你到底要瘋到什麽時候。
辛宜湄在那一天癡癡地笑,回嘴說,你若是忍受不了就去找別的女人吧,我不介意。
我不介意。
這句話刺傷了朱良謙。
他可以忍受辛宜湄的任性,嬌縱,自私,以及莫名其妙的失蹤和雜七雜八的賬單。但他無法忍受身為女朋友的辛宜湄說出這樣的話來。
我不介意。如果,自己的女人連這個都不介意的話,那麽,這場愛情到底還有什麽地方值得彼此繼續?
方妍瑥默默地端了淺綠色的茶水進來,放在桌上。
在她轉身離去的瞬間,他抓住了她的手臂。
一個無望的男人。
一個無望的眼神。
四
朱良謙將公司瑣碎事宜交給方打理,爾後就飛去了日本尋辛宜湄。坐在飛機上恍惚的時候,忽然摸到上衣口袋裏有一只唇膏。他拿出來一看,是薄荷口味的,還沒有拆封。
他不記得這是什麽時候買的了,也想不起是誰送的,上面的字母分明是陌生的。莫非是辛宜湄失蹤前放在他洗好的衣服裏的?他搖頭,卻微笑。但願,這是他此次能順利挽救愛情的預兆。輕抿嘴唇,他給自己擦唇膏,卻不由得,想起了辛宜湄的吻。
而方妍瑥面對著一桌子的文件資料,連嘆息的力氣都沒有了。只能麻木地去撥辛宜湄的電話,只是撥到一半,她卻突然停了下來。
她看著那杯已經變成深綠色的茶,孤零零地擺在桌上。已經好幾天了。
那個無望的男人離去的那天,一口也沒有喝。
秋天的東京,微涼的天氣,滿街愛美的姑娘依然穿著短褲短裙。如果這個時候你在銀座街頭,你可能會看見一個神情落拓的中國男子在急切地尋人。
那就是在公司裏一直意氣風發的部長朱良謙,平日多麽驕傲的一個男人,如今毫無脾氣地在異國街頭遊蕩。他拋下工作,拋下安穩的生活,跑來日本尋找丟棄了自己的戀人。
他已經開始懷疑自己這麽做的價值,但他卻停不下來尋找的腳步。任何一個在瘋狂購物的姑娘,都有可能是那折磨人的辛宜湄。任何一個機會都有可能挽救他的愛情,他不能停下來,他要一直找到她為止。
最終在午夜的酒店門口,堵到了喝得爛醉的辛宜湄。諷刺的卻是,她身邊跟著一個陌生的男子。
心終於徹底地被傷了。
依然孩子氣的辛宜湄,並不知道,自己終於還是讓那個深愛自己的男人,受了這樣重的傷。她喝得太醉了,靠著身邊的男子,看不清楚站在自己對面的男人。她嚷嚷著要回房間休息,而朱良謙則高高揚起了巴掌。
那雙平時只會愛撫辛宜湄一個人的溫柔的手掌,如今生疼地甩在了她的側臉上。她連叫都沒來得及反應,身邊的男子也傻在哪裏。
只是在那個令辛宜湄清醒且絕望的瞬間,她腦海裏突然閃過了方妍瑥的臉。
我受夠你了。辛宜湄。此後的人生,我們各不相欠。
辛宜湄就這樣措手不及,痛失她得意的愛情。
五
從日本回來後的朱良謙仿佛變了一個人似的,終日埋首於工作。
將辛宜湄辦公桌上的東西全部扔掉,叫方妍瑥去招聘新的職員回來補缺。
而方妍瑥依然是老樣子,白襯衣黑框眼鏡,幹練地奔走在公司上下,依然不受任何人的關註。部門的發展倒是越來越好,她和朱良謙漸漸也越來越默契起來。
大抵是因為他們都有相似的地方,比如,對於愛情,絕口不提。
沒有人知道方妍瑥的愛情是什麽,她從未提起。也沒有人會主動關心方妍瑥的愛情會是什麽,她是那樣的平凡。
時間刷得一下子過去,轉眼又是兩年光陰。
春末,朱良謙在公司的周年酒會上重遇了辛宜湄。
這個世界並不如我們想象中大,誰能想到辛宜湄如今是香港分公司總裁的新婚妻子。她跟在五十歲左右的丈夫身後步履輕盈,唇角微揚。她從容地走向昔日的戀人,大方地招呼起來。朱良謙倒是有些消受不起,尷尬地轉身要借口離去。
方妍瑥攔住他。
再見面亦是朋友,你不必如此。
朱良謙的嘴角掛著慘淡的笑容,他自認不是偉大的男子,無法輕易抹去此前的傷痕。只是,被方握住的右手,分明無力反抗。
什麽時候起,原來默默無聞的助理方妍瑥,開始變得強勢起來了呢?
就這樣硬著頭皮和辛宜湄聊起了往事,方則很理解地轉去別的地方待著。辛宜湄滿臉幸福紅光的炫耀自己現在的婚姻。
我要感謝你,若不是你那一個耳光,我也不會走到今天這個位置。
我也要感謝你,若不是你讓我重傷,我也不會看透了感情這回事。
朱良謙的嘴角分明揚著倔強。
那麽你現在呢,結婚了還是在戀愛?辛宜湄此刻的表情讓朱良謙覺得壞透了,他不自然的笑了笑,說,婚期計劃中。
那麽,我衷心地祝福你。
辛宜湄優雅的舉起了右手,在和朱良謙握手的瞬間內心悵然所失。雖然現在的生活幸福美滿,但,再也不會有一個男人像他那麽縱容自己疼惜自己了。再也不會有一個男人會拋下一切飛去日本,在每一條陌生的馬路上搜尋她的氣息了。可是她能怪方妍瑥當初沒有及時給自己通風報信麽?她不能。
一直以為在愛情裏遊刃有余的人是自己,只是,後來才發現原來錯的那個人,也是自己。可惜的是,一切都已經過去,沒有重來的可能性。
她自是早已知道這些,在自己痛失了朱良謙的那一天。
六
方妍瑥收到了總部寄來的資料,經過了篩選,她取得去澳洲總公司深造兩年的資格。
朱良謙看著那份錄取通知,不知怎的突然煩躁起來。
你什麽時候去報名參加這個了,我怎麽不知道。
方妍瑥平靜地看著眼前這個快要四十歲的男人,眼神變得柔軟起來。數數看守在他身邊工作的時日,已經快五年了。一個女人,究竟有多少個五年,可以這樣死心塌地的待在一個男人身邊。諷刺的是,他們之間,一丁點兒的愛情都沒有。方平靜的臉下掩藏著暗湧的內心。若是真要就此離別,她是舍不得的。只是,很多話,從一開始就說不出口,到現在,更是無從說起。
兩年以後,我還會回來的。只怕是以後做不了你的助理了,希望你能找到更合適的人選。方把資料小心收好,那一份凝重看來已經勢在必行。
朱良謙不再說什麽,當別人上司的總不能攔住下屬進修的機會吧。他能做的也就是讓方妍瑥了無顧忌的離開。
臨別前的晚上整個部門的同事都一起出去慶祝,選了人聲鼎沸的火鍋店。方妍瑥破天荒的穿了豆綠色的薄風衣和短裙,也破天荒的取下了黑框眼睛。原來她打扮一下還是很精致的姑娘,五官清秀,身材姣好。吃火鍋的時候大家才發現原來她是四川人,非常能吃辣。方說起笑話來,也是十分的豪爽,一點兒也不似平日在公司裏那麽不顯眼。
方做自己的私人助理也已經快六年了,他才發現自己根本不了解她。他從未想過要了解自己的助理,因為她只是一個素色的女子麽?他問自己。
看著和同事們嬉笑的方妍瑥,他心裏突然有了一種奇怪的感覺。
吃完送別飯後,朱良謙主動提出要開車送方妍瑥回家去。
方沒有拒絕,淺笑著上了他的車。
在車上聊天時,朱良謙又是頭一次發現原來方也住在城市的南面,原來方和辛宜湄曾是非常要好的朋友。
你們現在還常常聯絡嗎?朱良謙漫不經心地問她。
沒有了。自從那次你去日本後,我們就不再聯絡。方低下頭了,爾後又擡起,扭頭看著朱良謙。
看著我做什麽?朱良謙有些不自在地笑了起來。
你嘴唇幹了,要用唇膏嗎?方突然沒頭沒腦地問。
接過方妍瑥遞來的唇膏,他不好拒絕,不過是共用一下唇膏而已,他想,朋友間這樣大抵也不足為奇。
趁著紅燈的時候他輕輕旋開唇膏的蓋子,卻聞到了熟悉的味道。那是清涼的薄荷,他定睛看了看唇膏的包裝。是的,曾經,辛宜湄也放過一只這樣的唇膏在他的口袋裏。一模一樣。
他假裝若無其事的擦完,然後還給方妍瑥。
方不接,說,送給你,這個牌子的唇膏國內買不到,滋潤效果很好。
他楞了楞,買不到?
對呀,這個牌子是比利時的,我表嫂剛好在法國做這個牌子的唇膏代理,中國還沒有賣的。方一本正經地說。
那麽,我為什麽曾經有過一只一模一樣的呢?朱良謙在心底怪叫起來。他還是假裝不露聲色地問道,辛宜湄以前也用過這樣的唇膏呢,是你送的麽?
不會吧?可是她從來不用這種沒有顏色的唇膏,她也不喜歡這種薄荷味,嫌味道太重。
他的心緩緩地沈下去,又輕輕地升起來。是啊,自己怎麽這麽笨呢?辛宜湄本來就是濃烈的女子,若是要比,她也該是一只昂貴而色彩妖艷的口紅。薄荷味唇膏,本來就是方妍瑥的調調。
城市的夜晚在霓虹的陪襯下,連空氣都開始搖曳。
七
方妍瑥走了以後公司裏突然變得很安靜很寂寞。大家都覺得氣氛變得怪怪的,不斷有人在嘆息說,少了方妍瑥讓人好不自在。
有時候就是這樣,有些人存在的時候大家都不屑一看,當他不見了,大家又開始覺得不習慣。朱良謙亦是如此。
又開始陷入找不到合適的助理的煩惱中。幾乎每三個月就要換一個助理的朱良謙已經記不得每一任的臉和名字。脾氣開始變得暴躁,每天總覺得這裏不對勁那裏不對勁。
很快的,北京的秋天又來了。
早晨起來的時候朱良謙發現自己的嘴角腫了,應該是因為幹燥起了皮屑後又被自己舔得上火了吧。找了好久才找到方妍瑥臨走前送自己的那只唇膏來,忍著嘴角的痛擦了擦。
看來在北方生活,還是不能沒有一只滋潤的唇膏。
看著鏡子裏那張已經漸漸開始掩不住皺紋的臉,他忍不住悲傷起來。愛情好像已經不會再出現了,自己是不是已經註定了要孤獨終老呢?
當唇膏見底的時候,北京的冬天已經很濃厚了。
這一段時間裏,他升了職,戶頭存夠了錢,買了屬於自己的房子,只是依然在城市的南面。每天開著車在城市南面晃悠的時候,他就忍不住繞到方妍瑥住家的那條路上去。不知道為什麽,他有時候會想,會不會有一天就在街頭看見一個用薄荷味唇膏的女子呢?
只是,此時的方妍瑥應該還在澳洲總公司裏培訓吧。
他自嘲地笑笑。然後繼續埋首工作中。
不出幾日他卻收到了國際快遞。打開來看,竟然是滿滿一盒子的薄荷味唇膏。
小卡片上什麽也沒有寫,只留了個字,方。
朱良謙忍不住笑了起來,在辦公室裏神采飛揚。大家都在議論紛紛,猜測到底是什麽讓他突然這麽開心。已經很久沒見過他有這樣的笑容了,大家都興奮地炸開了鍋。
朱良謙才懶得理外面那些不安分的八卦們呢。他樂呵呵地給自己泡了杯淺綠色的毛峰,坐在沙發上揚起臉,自戀般地給自己塗了塗唇膏。嘴角邊彌漫著特別的薄荷香味,那香味,很有魔力的,讓他的心變得很柔軟。
想了想,又神經質地笑起來,認認真真地坐在電腦前琢磨著發郵件給方妍瑥。
憋了半天,終於點了“發送”鍵。
而整個郵件上面只有六個字:
我去澳洲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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