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寧病房裡的小童從來沒有笑過,從他第一次坐著輪椅被推進來,連把腳放到踏板上的力氣都沒有,護士長偷偷地說,好可惜,才26歲,是癌症。
他從來沒有看過我一眼,床頭上總是放著村上春樹的小說。
醫院裡每個星期六早上,照樣由其他志工組成小小合唱團,在病房裡一一獻唱詩歌,並獻上一朵紅玫瑰花。
我最喜歡楊大哥用吉他自彈自唱的Stand by you,改編版,他開朗的聲音總是唱著When the night has come……God stand by you,誇張的肢體動作總是讓病患們開心地笑了。
可小童從來沒有笑過。
我開始在他的小說中,偷偷塞一張小紙條,寫著冷笑話、寫著自己發生的糗事,和其他志工不一樣,我並沒有虔誠的信仰、不知道怎麼禱告、無法加入正式的輔導行列。但我希望看到小童笑。
26歲啊,跟我一樣,十幾年前認識的男孩阿正,在26歲的時候,因為骨癌死去,他告訴他哥哥,算命的說他是李鐵拐轉世所以注定要鋸掉一條腿,他不信,但他相信,我是仙女。
十幾年前的雨夜裡,我上香,沒有哭,阿正的大哥說,仙女是不能哭的。
阿正的家裡開神壇,他的家人相信阿正是回到了天庭繼續做他的神仙了。
得了胰臟癌的小童,信基督教,生病之後,他把十字架丟得老遠,他拒絕唱詩班進入病房,卻沒有拒絕我幾次偷偷摸摸地拜訪。
我開始說故事,說電影情節,說自己的事,小童還是沒有笑,不過,願意睜著眼睛聆聽。他的眼神,像是在尋找什麼,小童媽說,他需要信仰,只是他不知道。
星期一的晚上,我告訴他,有一部叫做女人香的電影,我說,當我看到艾爾帕西諾如此堅決地想要舉槍自盡時,我淚流不止。
「那首舞曲,很好聽。」小童說。
小童帶著微笑說。
我說,對啊對啊,艾爾帕西諾雖然看不到,卻能從女人身上的香味了解對方,那首探戈舞曲跳得真是出神入化。
「艾爾帕西諾還有一部叫做什麼漢堡飽的,裡面有一首,德布西的月光,很安靜。」小童說著說著閉上眼,不像是累了,像是想起了一段很喜歡的旋律。
護士長呼叫,說急診室裡有狀況。我看著像是要沉睡的小童,慢慢退出病房。
病房裡急需要馬上安排一連串檢查的,是一個原住民媽媽,好心的計程車司機送她來醫院,司機說,他看到這女人獨自在山上行走,表情恍惚。
媽媽懷裡緊緊抱著一個女嬰,嘴裡說著我的寶寶生病了。
好不容易幫她把女嬰接過來。
「沒有生命跡象,先帶媽媽去檢查。」護士長說。
寶寶是發燒過度致死,她的媽媽已經神智不清,沒有知道她是否清楚自己的小孩已經失去生命,她始終相信,寶寶只是病了。
辦完所有手續,我回到小童房間,我盯著那根插進他薄薄皮膚的長針,突然間很想哭。
這是小童所信仰的基督所給他的試煉嗎?為什麼?
我果然沒有資格安慰別人。
星期二、星期三,我沒有膽子去看小童。
我知道自己對於死亡這件事還沒有免疫力。
星期四,我欣賞著氣氛愉悅的音樂會,滿場飛的小孩,顯得特別有生氣。
不知道怎麼了,我的眼皮一直跳。
是小童嗎?
顧不得心裡還想念著音樂會後有點不開心而回去的男孩。
我趕回醫院,氣喘吁吁地推開房門,小童正在聽音樂。
他把其中一個耳機讓給我。
「德布西的月光。」他說。
我捂著嘴,就是忍不住眼淚,和聽陳昇演唱會時感動得哭泣一樣。
這是小童喜歡的音樂。
他說,妳有心事,如果沒猜錯,應該是喜歡上某個人了吧,他微笑著,有點調皮。
我點點頭,告訴他我剛剛才結束約會,雖然發生了一點小小的誤會和遺憾。
小童說,那個男的喜歡什麼音樂?
嗯…歌劇和搖滾音樂,我說。
那妳一定要找個機會像這樣和他一起聽他喜歡的歌,不要說我沒教妳哦,小童說。
一直到現在,我都沒有想過要寫下這篇日記。
小童很特別,不是文字可以紀錄的。
但我必須往下寫,我必須提醒自己,這世界上,什麼事都會發生,不管是命中注定的,或是湊巧。
就像有些時候你不一定會碰巧遇上愛情,但是當那個命中注定的人出現的時候,你一定會知道,那就像一種自己堅持的信仰。
今天、星期五,早上我異常冷靜地看完牙醫,中午我聽著小童送的德布西月光曲坐火車上班,在安靜地流動的鋼琴聲中,想念起那個善良單純卻特喜歡搖滾樂的男孩,雖然還沒有機會告訴他我的喜歡,但我知道我有了幾分莫名的勇氣。
小童媽打電話來的時候,我正在安親班吵雜的小孩堆中說著貞子的鬼故事,正用白色被單扮鬼。
聽說,小童最後同意把自己交給天父,他在眾人禱告中,沉沉睡去。
走進病房,小童媽正在收東西,看見我只是趕緊擦掉眼淚,我突然發現她這時微笑的樣子,有點像小童。
小童留給我一張紙條,和他的十字架項鍊。
小童媽說,十字架項鍊原來不是他的宗教信仰,是前女友送的生日禮物。他因為那女孩而進入教會,然而看著逐漸衰弱的小童,女孩開始慌亂害怕,最後消失不再出現。幾個月後,小童丟掉十字架,住進醫院。
「他說,他不需要這個東西了,他已經有了自己的信仰,所以不再感到害怕。」小童媽把項鍊輕輕放在我手上並緩緩地說,她說,小童在禱告中,睡得很熟,好像正在做一場夢。
我點點頭。我想我應該知道他的表情,應該就像閉上眼聽德布西的樣子,從前總是閉上眼逃避什麼的小童,終於在睡夢中找到了什麼,我想。
我看著白色整齊而乾淨的新床單,沒有天父、沒有天使、也沒有天堂,可是有小童微笑的樣子。
小童是很特別的朋友。
就是這麼特別。我無法形容。
月光曲前頭,雷光夏說:「沒有人分享,這神秘而安靜的時刻。」
我大概開始懂了,因為有些孤獨,是要自己領受的。
就像死亡。
隔壁房正在進行急救的醫生宣告病人不治,家屬開始痛哭,醫生的手機卻突然響起生日快樂歌,大家都露出了一個很尷尬的表情,有點錯愕。
他急急忙忙走出病房,幾秒鐘後跑回來,告訴同事說他的老婆生了。他很開心,這是第一胎。
星期五的夜裡,已經沒有前兩天那麼冷,我一個人走在安靜的路上,脫下小外套想感受一下有點涼的溫度。
從小外套的口袋裡,我摸出了小童寫的那張紙條。
有那麼幾分鐘過去了,我突然很想跳上火車,到男孩身邊緊擁著他。
「You’re my faith, 3Q。」小童說。紙條最後,還畫上一個吐舌頭的笑臉。
我保持心平氣和地走回房間,捲在棉被裡,用著笨拙的措辭和天父說話。
我說,雖然我沒有這樣祈求過祢,但我希望,小童很好。
然後看著MSN上男孩的暱稱,在心裡說,You’re my faith.
並且在德布西的月光下,開始沉睡。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