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十三 所有符號不過我們敘事一齣　　　　　　　　　　　　　　 　　　　　　　　　　　　　　　　　　　　　　　　　　　　　　　　　　　　　　　　　　　　　　　　　　　　　　　　　　　　　　　　　　　　　　　　　　　　　　　　　　　　　　　　　　　　　　　　　　　　　　　　　　　　　　輕如鴻毛的詠歎調　 　　　 -- faninsa.t Oct31`2005 無伴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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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綺麗的文字卻止於平實

　　這是一些讓我吃驚的字，她們按照同樣令人吃驚的方式排列組合。
　　它們統統令我「咬牙切齒」，「洗心革面」。
　　初讀，覺得拗口；再讀，稍感舒適；三讀，竟豁然開朗。

　　就在昨天，我還跟兒子談到了漢字，談到了它的奇妙與玄幻。我想改變他對漢字的不喜歡或厭惡。我費盡心思教育他，要愛自己的文字，並從這裏開始愛自己的祖國和民族，直至愛一切值得去愛的事物。

　　是啊，讀了冰夕的字，我感到我們確實是幸運的，能從小結交這些方塊字，在生命延續進程中慢慢地浸洇於其中的神妙、空靈、沉實，直到終身。也或者，用一生去發現，去體察，去接近她，這本身就是另一個與生命平行的過程，這個過程充滿中國哲學早已揭示的真諦，怎麼能是不幸運的呢。

　　　　一張過期的典當單
　　　　供出，衣櫃底層
　　　　多年前出嫁時的淚水

　　這是《大嫂》中的字。典當單供出淚水。什麼才是「幸福而又縹緲的定義」？它「消失在每個節慶之後的深夜……的夢囈中」。呵呵，你想過嗎，大嫂也是幸福的，也許因為她有過淚水。《石頭記》：「我去找過你很多次了／連石頭／都記得路，記住我漸次語塞／沉寂每天的模樣，真像石頭。」

　　如果沒有充分的生活積澱，就不可能有充分的感悟，也就不可能有這些從容的字了。冰夕另一組詩《始終站在距離之外》讓我感到生活的雜陳並非積澱，只有經過感情和理性之手整理組合過的生活才是真正的積澱。

　　　　一座逼真的活動廢墟
　　　　有我親愛的陌路人揮落
　　　　雪的味道
　　　　.
　　　　不要拆穿未來
　　　　扛在肩膀
　　　　那些脆弱的太陽

　　這是《滄海》中的字。請注意「親愛的陌路人」，他揮落了「雪的味道」。還有拆穿「脆弱的太陽」。起碼，我有這樣的生活經驗，我愛過那些親愛的人，他們是陌生的。哈哈，何止扛在肩膀上，我整個身體也渲染過太陽的味道，有時竟被拆穿了。
　　讀了這些字後，我認為冰夕的詩是綺麗的字，但最後都被拆穿了偽裝，成為字本身了，它本身具有平實的屬性。《近況》：「不為想你／只是器官偶爾罷工」，「只有鞦韆仍空著／盪著捕風的狗日子甩尾」。每個漢字都是精靈，但不在使它成為精靈的地方時就不是。

　　　　　　（二）進一步發現：不經意的飛翔

有時，我僅僅在一首詩中被幾個字所打動，當它們緊緊地摟在一起時。《身懷美麗迷宮的少女》：「泥土好香／天空好軟／都盡收青山眼底」這是整首詩出奇的部分，與其讀出那個讓我們一直保持敏感態度的話題的同時，我更欣賞詩中另一番迷離的空幻和透徹的味道。「天空好軟」，內心有一種被什麼擦過的感覺，你讀了不是嗎？從字的表面上看，我聯想到莊子好像說過舌頭與牙齒的句子－－舌頭是軟的，但似乎一般要比牙齒的壽命長。柔軟也似乎總比堅硬更令人心動。

　　　　……天堂，就在你心裏
　　　　連左胸的懷錶
　　　　都聽見心事的齒輪擦撞寂靜

這是《如風起時》中的字。有時我對細節的關切超越了詩的全貌。魚身上的鱗片完整時當然美，如果散落異處，也未處不美。不管在何處，它們總會閃爍吧，因為有陽光在。這倒不是說陽光照亮了詩，或者詩要靠一位聖者去發現其中的美。同時，我也想借此機會說出一個內心的感受。詩要還文字以沉靜，如果不能，文字就像嫁接失敗一般，要忍辱負重了。這是其一。此外，詩要從本來低矮的屋簷下飛出去，如果不能，文字就連一片羽毛的重量也承載不起。

《遇見廣場前16:9 的夏日投影》，具有令人難以置信的現場感，一句「還是要愛」剔除了任何形而上的閱讀聯想，使我們進入詩人早已準備好的「圈套」。當我們先入為主，進行煞有介事的猜度時，卻慢慢地被消蝕或溶解，直到放下一切包袱。為了更好地映襯我上面的觀點，現把全詩引用如下：

　　螞蟻跌倒了，還是要愛 　　　　　
　　忠心的牧羊犬被後街老鼠藥毒死了，還是要愛
　　跌落井底的蛙，還是要愛
　　活在偏遠山區的野孩子，還是要愛
　　資優神童的雙碩士，還是要愛
　　學生時代縫進左手腕的蜈蚣，還是要愛
　　異國來的修女，還是要愛
　　整整聽了半年巴哈不說ㄧ句話的燈下，還是要愛
　　每星期寫一封遺書，還是要愛
　　擠不出半句話的餐桌上，還是要愛
　　吵了三十年的冤家，還是要愛
　　病床上癌症末期的婦人，還是要愛
　　校園的鳳凰花開了，還是要愛
　　相戀十年的戀人離去了，還是要愛
　　一出生就背債的嬰孩，還是要愛
　　口袋只剩下幾塊錢銅板，還是要愛
　　被追殺的黑道角頭，還是要愛
　　開賓士的少年企業家，還是要愛
　　天生啞巴的阿土，還是要愛
　　靠輪椅賣獎券養活一家子的老伯，還是要愛
　　沒有尊嚴的公娼，還是要愛
　　每天記恨負心人的人，還是要愛
　　被潑硫酸的阿桃，還是要愛
　　讀完了歷史哭紅了半壁江山，還是要愛
　　苦水成河的島嶼，還是要愛
　　整整五年不敢翻開新婚相簿，還是要愛
　　蹲了三十年狗籠的思想犯，還是要愛
　　上吊十八次都失敗的寡婦，還是要愛
　　流亡了四十年的作家，還是要愛
　　寄出100封沒有回信的情書，還是要愛
　　核彈轟炸果園，還是要愛
　　手握權仗的偉人，還是要愛
　　舉債度日的中年失業人，還是要愛
　　失去親人的孤兒，還是要愛
　　真理變成笑柄，還是要愛
　　有人舉牌世界末日，還是要愛

最後，我不得不重申一遍關於沉靜與飛翔的可憐蟲。文字是要沉靜，但詩要飛，越高越好。呵呵，當然，這一切都不應該是刻意的。

　　　　　　（三）再發現：詩意的構建與消蝕

首先，我盡量避免「先入為主」，避免以自己的經驗和學識去認知冰夕。事實上，前面所做的一些簡單的剖析，卻無力避免這一點。現在，我允許自己繼續在認知的道路上改變自己判斷上的失策。不管怎樣，我還是想說，冰夕的詩有很多理由讓我讀下去，
目前這些理由還沒有完全揭示出來。

　　其中，有一首詩值得我們花更多的時間欣賞：

   　《遺忘》

　　不肯承認的。喪禮
　　隨影子在寂靜中茁壯
　　並埋下後院
　　每株焦慮的雛菊
　　和著腐葉；往往稍一起風
　　就活生嘔出
　　無人認領的鬼日子

　　可是你真的分不清哪一顆
　　落單的頭顱
　　該套在幾歲的身體上

從局部來看，我讀出一種機智：無人認領的鬼日子！還有一種悲劇之美：「落單的頭顱／該套在幾歲的身體上」從整體上看，我覺得它印證了我過去很多時候沒辦法印證的一個道理，那就是：記取自己的生活軌跡，並完美地再現它。詩人對自身的瞭解多數時候是含糊不清的，這與價值觀無關，而與內心世界的諸多因素有關。內心因敏感而易受干擾，因受干擾而否認自己某些脆弱的認知。以上這些，就是我關於《遺忘》一詩的肯定和欣賞，儘管我的肯定和欣賞不見得被其他人肯定和欣賞。
冰夕的另外一首詩《月亮節》同樣具有我前面所說的機智。這裡照錄如下：

《月亮節》

    噢　我想偷月亮的呼拉圈
　搖搖

　搖出羞赧黑瞳的蜜棗
　　　搖出流線銀河的鱗身
　　搖出額吻冬夜的輕雷
　　　　
　搖出　我想看看鬼骰　
　攤牌愚人最後
　脫窗心碎的糗樣　
　
　噢　嚇跑所有
　盜走我歡唱青鳥的蒙面人

月亮是一個萬能的倉庫，在詩人那裡。但有時，我們因此而陷入不安，擔心被誤認為淺薄或愚魯，甚至才情盡失後的無知。但冰夕在上面這首詩的創作中避免了這一切後果。這首詩中的字，有沉重的激情在搖晃，有難得的睿智在張揚（儘管它是自然流露的結果），還有精巧的構思在浸洇讀者的思緒。
也許，這首詩的閱讀終於使我可以暫時停止對冰夕詩歌的進一步挖掘。這是因為，它總算使我比較充分地發現了冰夕的特點與魅力：文字中所隱藏的一切竟是一種至純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