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去想遠邊的模糊
先去做手邊的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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義大利人:與其每年出國紓壓,我們寧可在日常生活中儲存「幸福額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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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仍然對活著有熱情嗎?
開始的那段日子,應該是很容易熱情的。然後就難說了。活著活著,活動範圍越來越小,如果不持續學習的話,能經歷的事,會越來越有限,然後就感到厭倦疲憊了。
所以,且不說成不成功,賺不賺錢,只要能一直對活著有熱情,活得興味盎然,那就是最幸運的,最棒的人生了。
裴偉先生的做菜文章,最令我嘆服且羨慕的,就是他對生活的熱情。
有人的熱情是逐年耗損的,有人的熱情是突然掛掉的,有人其實一直沒有熱情,他們的熱情都像床上的高潮一樣,是基於人際應酬裝出來的。
人各有命,這也都是沒辦法硬撐的事。
我看到這些人熱情消失以後的生活方式,既感傷,又警惕。
當我在裴偉的文字裡,看到洋溢在字句間的熱情時,我覺得感動,因為美食之外,這書能振奮人心:「這位仁兄做那麼多事,仍有如此熱情,嘩啦嘩啦地回想著往事,嘩啦嘩啦地翻著舊帳、算著新帳,嘩啦嘩啦加上鏘鏘哐哐的刀光翻滾火光四射中,把菜一道一道做出來。他的生活因為這麼多的講究,而有了層次、有了場面,他的屋子溫暖,爐火多麼敞亮。你看,人生可以因熱情而豐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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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往事但不嘆氣,細節多但不煩人,這使得裴偉的書讀來充滿生趣,古往今來的回憶錄,通常會漫溢出「過去完成式」的滄桑,但製作美食是「現在進行式」以及「未來式」,是「今天晚上就做這道菜吧」或「下次一定要吃吃看」。裴偉文章中散發出這種對生活的期待,消去了回憶錄的滄桑。
沒有誰是不會被忘記的,天大的事都會過去,偉人銅像日日佇立街頭,無人多看一眼,絕大多數的紀念館,只有學生在戶外教學時,被逼著去逛一圈。
生活啊,「我吃故我在」,只有在美食入口的那一瞬,人確知自己活著,或者,感謝自己活著。
裴偉把回憶這種注定會越來越虛的東西,綁殖在紮實的稻粱魚肉之中,只要有人做了這道魚,吃了那碗麵,這些回憶就會像被某人想起的星星一樣,在夜色中再閃一下。
回憶本來就是虛實交錯,它的真實或虛假,判斷的標準,只在於我們對它依賴的程度——我們需要它是真的時,它就是真的。
說來微妙,裴偉先生經營媒體的工作,常常就是揭去各種外殼、拔去一大堆的毛、削去一大堆的皮,血肉模糊之餘,找出什麼是真的,而且廣而告之。烹製美食也是這樣,不可能無中生有,只能一步一步探索、試錯、出刀子、放火,該煎的煎,該炸的炸。真相不會自動從天上掉到我們桌上,美食也是。只有耐心與紀律,能讓人把本來是圖自己開心的嗜好,變成能懾人的技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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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我聽人在感嘆,說羨慕鳥兒在空中、魚兒在水中,多麼悠遊自在,我都會在心裡翻白眼,想說光是叫你照牠們那樣夾沙夾屎地連著吃幾頓活蟲子,就立刻求饒變回人類了吧?人類因為嚐得出滋味,享受了多少動物不會懂的樂趣,又付出了多少動物不必付的代價?
裴偉先生的每一篇「一半江湖一半煮」的奇文,都令我想著這件事。
佔了文章一半的「江湖」,全是因為人類體會過了名聲、富貴、權力,或者幸福、正義、理想,這各種滋味之後,再也無法割捨,於是在接下來的人生,付出各種代價,只求再嚐嚐那美好的味道。
如果我們辨不出香臭,嚐不出甜鹹,本分得像其他動物那樣,從沒有體會過真相或正義,自尊或知識,那麼,我們就既不會有「江湖」、也不會有「煮」。
人生不同於鳥生、魚生,人生就是一場我們人類自己搞出來的,生死以之的遊戲,越麻煩才越有趣,越費勁才越滿足,少了裴偉這種動輒全力以赴的熱情,很難會長時間覺得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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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參加過各式各樣的聚餐,有些非常豪華,但主人冷淡;有些非常簡單,但主人熱情。事後我會回味的,永遠是主人熱情的那幾頓。
菜有多好吃,酒有多考究,那就跟麻將桌上你胡到大牌一樣,當下歡喜震撼,幾分鐘後就成過眼雲煙。但飯桌上的談話不一樣,一場豐盛的談話,有時足以頓開茅塞,沁人心脾。
裴偉的這些奇文,就是一位熱情博學又耐煩的主人,在廚房中飯桌上的敞懷暢談,他如果照這風格開一家餐廳,來聽故事的恐怕更多過來吃的。因為全世界好吃的餐廳可就多了,但能這樣講故事的廚師,能有幾位?
裴偉做的這些菜,我們吃到吃不到,各有緣分,無所謂。但裴偉這書散發的熱情,願諸君與我,都能嚐出真滋味,在遭遇美食,卻終究碗空盤盡之時,驀然發現胸懷間又已充滿對下一段生活的美好嚮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