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在北投溫泉路
◎韓良露 (2002.05.20)
每當清晨起了大霧的日子,而空氣又特別潮濕時,家住在石牌十八層高樓上的我
,就會恍恍惚惚地聞到空氣中從北投一帶漂流來的硫磺的氣息,這時我都會深深地
呼吸著這種讓我迷戀的味道,因為硫磺的味道就是我童年的味道。
從五歲起,我家就在北投溫泉路。家附近,有許多老式的溫泉旅館,沿著溫泉路
的山坡高高低低地蓋著,這一帶是北投最豐富的溫泉地脈所在之處,山溝旁的溪流
中流的是混合了硫磺的溪水,流經我家門前的水溝,也帶著濃厚的硫磺味道。
日日夜夜聞著硫磺味道的我,卻從來不曾厭倦過,我喜歡硫磺那股耽溺的氣息,
留在皮膚上要好久才消褪;而那個味道藏著大地底層纏綿變化的味道。
這些年,整個台灣流行起泡湯,但許多在北投長大的人,卻早已泡了幾十年的湯
。小的時候,最常泡的溫泉澡堂,是在離家走路不到三分鐘遠的十三號澡堂,那個
地址叫溫泉路六十八巷十三弄十三號的地方,據說是日據時代某位大官的巨宅,有
著廣闊的日式庭園,古木參天、小橋流水,還矗立了不少的石造的神社。在這個庭
院之中,有個檜木造的溫泉澡堂,可同時容納十幾人,但阿嬤帶我去的下午,也許
大多數的人都在上班上學吧,澡堂內總是空空的,只有下午的陽光透過檜木的窗格
子悠悠地灑在石頭砌成的澡池中,泛起閃爍的水印波光。
阿嬤總是幫我先洗淨身子,再泡入溫泉之中,溫泉水潤滑地擁抱著幼年的我,那
樣的下午,安靜得可以,阿嬤蒼老的身體隱沒在水中,她閉上了雙眼,臉上的皺紋
也放鬆了,我聽著室外知了的叫聲,偶爾有人走過日式長廊而傳來的木板擊叩聲,
澡堂中煙霧迷離,陽光花花的舞著,我的臉上額上都沁著大粒的汗珠,當我已經泡
得全身鬆軟了,但阿嬤還沒泡夠,我只好先起身,學阿嬤的方式沖了一身的涼水,
涼水讓我的皮膚縮起小小的疙瘩,但全身都舒暢了。
我像小狗般嗅聞自己,陷入純粹的歡愉
我總是躺在庭園中的假山石塊上,等著阿嬤。下午的風吹著剛洗完澡的我,我感
覺著皮膚彷彿都開著窗口似地迎接著風,而風中夾帶的硫磺氣息,也和我身上殘留
的硫磺味道一樣美妙,我像小狗般地嗅聞著自己身上的味道,陷入純粹的歡愉之中
。
受過日式教育的阿嬤,是個溫泉迷,除了帶我到公家的十三號澡堂、育幼院澡堂
外,她還帶我走遍了北投各處的公共澡池和旅館浴場。我們常去的澡堂,有舊北投
區公所前的公共浴場,那裡老人很多,我發現阿嬤去那,主要不是為了洗溫泉,而
是去開講聊天的,那裡是早期的口語八卦的流傳中心。我肯和阿嬤上那,為的當然
不是聽老人講八卦,而是因為那裡就在北投市場旁,每當我匆匆洗完了澡,阿嬤就
會給我零用金,讓我去市場內吃喝,天熱的時候,我總是直奔賣自製米苔目及黃粿
條的冰店,一碗綠豆米苔目下去,解了熱,再去吃阿婆賣的甜不辣。天冷的時候,
市場口賣桂圓粥、紅豆湯的大鍋白煙彌漫,我特別喜歡桂圓粥加的米酒香,總央求
著老板多放一點米酒。
有時,阿嬤真正想洗好溫泉時,就會帶我去一些高檔的溫泉旅館,常去的有家附
近的梅月旅社、沂水園、新樂園、新年莊、蓬萊閣、星乃湯等等;阿嬤會比較著不
同旅館的泉質,有的是鐵湯、有的是泉湯或瀧湯,即俗稱是鐵磺、青磺、白磺,這
些旅館的浴場都各有風味,有的是用觀音石砌成的、有的是花崗岩、有的浴池大得
可以游泳;在旅館中洗溫泉,最好的是洗完可以在舖著榻榻米的和室休息,我喜歡
閉目躺在榻榻米上,聞著陳年的藺草蓆散發出的草味和硫黃味。
有時,阿嬤會為有些餓了的我叫一碗台式海鮮米粉湯,有時相熟的旅館女中會請
我們喝自家做的綠豆薏仁湯或石花凍。這些旅館女中都是年約四、五十歲的人,不
少人穿著日式和服,梳著盤髻頭,臉上搽著濃厚的胭脂。
我的小學同學家中,有人開溫泉旅館,有人的母親在旅館做女中,小小的我們,
當然也明白北投是風化區是什麼意思,我和阿嬤上溫泉旅館時,偶爾也會遇到由摩
托車騎士送來的北投應召女郎,他們總是梳著那時流行的雞窩頭,穿著高叉的旗袍
,一臉濃妝艷抹,全身香噴噴的。
也許是常常看到這些女郎,總覺得這些人就是在從事特殊職業的人,也許有點不
幸,但絕不是所謂的壞女人或賤女人,而我的阿嬤、父母也從未灌輸我們要輕視或
瞧不起這些人。在學校教書的媽媽,常去一家也位在溫泉路上的國賓美容院做頭髮
,在那裡可以看到這些女郎的另一面,這時的她們都光著一張臉,卸下妝的她們,
總顯得特別蒼白疲倦,她們特別喜歡讓洗頭小姐按摩頸項、背脊,臉上總出現滿足
的神情,這大概是她們無法從客人身上得到的滿足。這些女郎除了梳頭外,還要搽
手腳趾頭的蔻丹,有的還要刮腿毛,她們一邊打扮著營生的身體,一邊聊著家常的
事情,我從未聽這些女郎公開談起她們工作的事。
我媽媽是個雙魚座的女人,和這些女郎一直保持著友善的關係,她會和她們聊著
生活上遇到的事,有一回聽一個女郎說起她們那裡來了個才十二、三歲的山地女孩
(那年頭,還不懂叫政治正確的原住民),媽媽聽了覺得可憐,就花了不知多少錢
幫那小女孩贖身,讓她來我們家幫陶媽媽做家事,順便陪我們這些小毛頭玩。
這位叫阿蘭的小女孩,在我們家待了快一年,卻在過農曆年前被她的媽媽和哥哥
帶走了,我記得我一路哭著要追他們回來,一直追到了溫泉路上北投國中門前,才
被家人拉住。這個小女孩返回東部後又被曾經賣過她一次的哥哥再度賣掉了。
我從小喜歡亂走,溫泉路是我的起點
溫泉路是一條連結著舊北投和新北投的山路,蜿蜿蜒蜒從光明路上升,一路有許
多岔路,通向大大小小的溫泉旅館和別墅人家。
我從小就喜歡到處亂走,溫泉路是我出發的起站,從那,我爬上了丹鳳山半山腰
的陳濟堂墓園,膽大的我常常在夏日烈陽下躲在大大的石墓的背後,享受著奇異的
陰涼;冬日時光,總是夥同著鄰居在丹鳳岩附近挖洞烤地瓜,而野煙總是驚醒守墓
園的老人滿山追捕我們這幫野孩子。
有一陣子,我迷上了溜冰,北投新公園中有個滑石舖成的溜冰場,我喜歡在家裡
就穿好四輪的鞋子,出門後一路沿著溫泉路山坡滑行到公園,在街上溜冰的樂趣令
我如痴如醉,那一陣子,我還想溜冰上學,但有一次穿著溜冰鞋抄近路摔下了溫泉
路一條僻靜但陡峭的石階梯後,終於被禁止穿著冰鞋出門了。
我一直喜歡有山路的地方,長大後去了舊金山、洛桑、里斯本,都特別喜歡這些
到處是高高低低山路的城鎮,蜿蜒的山路,常常會有意想不到的風景,記得童年上
學時,最喜歡的就是沿著溫泉路一路看著大屯山貌的變化,因為地形的不同,山形
忽遠忽近,最喜歡走著走著,抬頭突然看到巨大的大屯山如龐然的神獸般逼在眼前
,彷彿伸手可摸到山,但這一切只是視野的幻覺,再多走兩步路,山又遠了,但那
一刻離山如此近的驚心動魄,是童年不喜歡上學的我每天上學走溫泉山路時最快樂
的一件事。
北投本來隸屬陽明山管理局,後來才劃分歸台北市,但北投人一直不習慣自己成
為台北諸多行政區之一,在北投人心中,北投是獨特的地方,有溫泉、有許多的公
園和樹林,有三面環繞的高山,有很多條美麗的山路,還曾經有一座典雅古老的新
北投火車站,卻被不懂得古蹟保存的人,在蓋捷運時給拆了下來。但後來蓋成的捷
運支線,難看的高架水泥墩像怪物一般,速度卻不比從前的小火車快多少,許多的
北投朋友,在去日本坐過各式的近郊電車後,都遺憾著為什麼新北投支線的捷運,
當初不能設計成平面的有軌電車,一路上叮叮噹噹跑的美麗電車,才不會破壞新北
投原有的田野氣息。
北投的規模一直很小鎮,直到今日,在台北市的行政區中,北投的開發一直較落
後,但因為落後,反而保存了較多的地方美感。反而是錯誤改建的北投市場,讓一
個原本熱鬧豐富的露天市集,蓋起了醜陋的行政大樓。
但我還是很喜歡北投,常常想著要搬回北投居住,雖然市府費心打造的親水公園
,並不如童年的北投溪那麼自然純樸,而溪中的北投石也還未復活,但親水公園的
設計總算不醜了,而北投的溫泉博物館,也代表了民間人士的鄉土保育的成績,可
是,有些老北投人總覺得有點不對勁,因為北投之美,一直是美在一份幽微細緻,
太多、太快、太大的改妝,對一個遲暮的美人未必合適。因此很多老北投人會害怕
所謂的纜車計畫,深怕北投清秀的山頭要挖腸剖腹。
我一直希望北投不要過度的開發,台灣已經有太多的小鎮被商業勢力毀壞了,我
一直覺得北投有強大的地氣,每次我踏上北投的土地,就會感覺地底的能量喚醒我
許多的記憶,走上了一條溫泉路,就如同走進了記憶的迷宮,在那裡,我的青春鄉
愁呼喚著我,我一直珍惜這種感覺。也相信,我們每一個人,都需要在心底有一個
沒被破壞的小鎮,讓人們可以回家,去傾聽心靈的鄉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