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兩個星期已收到一個網絡地址，說裡面有個日本人把中國人罵得很厲害。告訴我的人是一個女孩子，從在的語句裡就能看出她暴跳如雷。難免想，到底是什麼話令到百毒不侵的中國人也感到憤怒？
很可惜，由於學校的網絡問題，連不上那個網站，所以這事也不了了之。誰道不過幾天，又有一個網友把這個網站發給我，讓我去看看別人把中國人罵得什麼樣子。
這事也鬧得大了，大家都知道的樣子，而且我聽完日本人罵中國人，再讀了那裡的一篇文章之後，問問其他網友，好像他們都知道有件這樣的事，甚至有位網友的老師曾談論過。
那個網站分兩部分：一個錄音，一篇文章。錄音就是那臭名遠播的日本人臭罵，而文章，就是某中國人的反擊，裡面有他與一個日本留學生的對話與他的呼籲，我也把它節錄了放上網。
在這裡我想談談那篇文章，而不理會錄音，因為那個講話的日本人實在偏執得過份，讓我感到好笑，也有點心寒。令我感到失望的是，他由頭到尾沒有談到重點，沒有引出理由，只是一味的貶低中國民族，叫我這個急於尋找自己錯失的人束手無策，不知如何是好。他談到支那人，教育水平低云云，不團結等等也對，但當節目主持人反問他，北海道的農民如何時，這位大和神聖論的日本朋友卻轉開了話題，大談支那人的平均教育低等等。最後更補充說，叫你們是支那人還是尊重你們了，從重到尾，你們是豬，應該被大和民族統治等等。
我實在感嘆於這種語氣！如此勇敢。
我以前也寫過些抱怨的文章，談到中國人的行為如何令人討厭。確實，不少中國人行為，我以為是低劣的，相信也會有人同意。齷齪又無禮，不懂自尊而翻滾在泥潭裡並引以為樂，當官的貪污，當人民的朋比為奸，欺善怕惡等等，都好像是用來形容不少中國人的。但其他國家沒有這些人嗎？不然，日本商業機構入面不也多的是欺善怕惡者，或者對上奉迎、對下專權的嗎？
無疑，上述的都是中國人的缺點，可是每每中國人得知自己缺點時，總是義和團式的反攻，卻沒有好好正視自己的行為如何的不好，於是永遠就原地踏步，永無翻身之日。誠然，得到別人的批評，我們身為被指責的人應當道先反思，而不是反擊。就讓我先放下這個毫無道理的錄音，而先分析一下那篇網友留下的文章。
一．民族與反攻
讀過這篇網友留下的文章，應該發現他談到的，著實有其道理，我應該先思考這些有道理的地方，再去反駁他們無理之處。然而，我卻震驚地發現，雖然同意此人話者甚多，卻反思自己，改變自己的甚少。在讀完這篇文章之時，並與朋友討論，她雖然認同中國人素質低，卻憤怒於民族被辱罵，而這種憤怒，使他們不正視自己民族的缺點。
中國人民由始就有種為國為民的思想，即使平時沒有表現（看那些貪官和行為噁心之人），但當別人言語上攻擊時，總會先不反思問題而不自覺地替中國人一辯的，像駝鳥一樣下意識地把頭埋進沙子裡。民族在中國人眼中便是如上帝般重要，好像不信教的我不能在天主教面對嘲笑上帝一樣，中國人絕不允許任何外國人瞧不起中國民族。
但當我問及，什麼是民族，他們往往啞口無言。什麼是民族？什麼是中華民族？英國偷渡者去到了新英格蘭之後，成立國家叫美國，從而誕生了美利堅民族；古時限於黃河流域的國人，把南方人稱為蠻族，把西方人稱為夷狄。民族是什麼？豈不只是一個統稱而已？這個民族的範圍總是會隨著統治者的喜好而改變的。清朝要劃滿族、漢族，中國要劃清外族本族──要劃清民族的原因是讓人排外，從而團結，進而進步。因此中國屢屢改變民族的範圍，從最開頭只限於少數人的高等民族變成現今整個中國人在內的民族。
施米特，這位跟隨霍布斯的德國法學家，認為國家是否強有力的證明在於能否決定敵友，保持敵友界限的張力。這句說話用在民族上就是：民族是否強有力的證明在於能否決定敵友，並保持敵友界限的張力。如果運用這個觀點去看，民族要強而有力，就是看能否劃清敵我之界限，是否能抵擋敵民族的入侵。我以為義和團時期的中國全部民族確實共同地劃清了敵（外國人！）我（黃種人），但最後是否證明中國是強有力呢？施米特這個意思的重點放在「張力」上，即是別人難以入侵我，我們也難以入侵別國。那為什麼日本能指責中國的諸多不是，中國卻除了軍國主義之外，再也找不到指責的理由，甚至連這位東北地長大的人也把最嚮往的留給日本？
「我現在在的城市是上海，這算是你們中國最好的城市了。可是怎麼樣哪？人們像盲人一樣根本不看紅燈的過馬路。乘坐交通工具的時候向發狂一樣的擠來擠去。隨地吐痰，晚輩在街上辱駡長輩，這些都是真的吧？」這位日本的話，誰能夠否認？我去過日本，就算是多窮多霉的人，也絕不做這些沒有尊嚴和尊重的事；我自己住在上海三年，看到的情況恰恰如此。上次坐飛機時，與某外國人聊天，發現他懂國語，在中國工作十年了，卻也是對中國人的日常行為不以為然。「站起來，站起來」，國歌裡每天都在唱，但是大部分中國人尚沒有站起來──他們既沒有尊重過人，也沒有給人機會尊重自己。這樣的民族，能否像施米特所言，與敵友界限間有種張力？誠然，答案是沒有。很心痛地說，我們沒有這方面的武器，在這方面，我們還是東亞病夫，尚不能用自己的素質抵抗別人素質，更談何將中國人的日常行為習慣帶給全世界？如果這文章裡的日本人的目標是精神上或行為習慣上的，那這種「不只是奉天，東北，甚至中國」的想法，我是絕同贊同。
反擊的人，他們不會先想想，他們反駁的時候舉出的理由是毫無說服力，只是一味地排外、排斥不喜歡甚至瞧不起中國人的人，而且每次這樣義和團式的排外行動之後，總有點兒偉大的感覺，只覺得為中國做了件偉大的事，為祖國爭光了，自己會贏得尊嚴──阿Ｑ精神的體現。當我批評中國人的日常行為令人厭惡，令我不不以為然時，他們的反駁是：「你不是中國人嗎？」，「你憑什麼說我們？」，「你算什麼？」，「我就是這樣，怎麼樣？」，「中國的教育不好，沒有辦法的」，「中國人窮啊」，「歷史問題！如果沒有文革中國一定比別人好」……聽到這些回答，如是頭幾個，我絕不談下去，因為面對無知我只好默然，對牛彈琴，對豬唸經，浪費精力還要引來不滿；如是後兩個，我以為尚可以一談。
二．歷史與教育使日常行為惡劣合理化？
中國人普遍的素質不高，不少人胸有成竹地用歷史來「正視」這個問題，把責任推卸給文化大革命，並以此使中國人種種不好的日常行為合理化。但在我看來，這種主張確實天真得有點可笑。
照這種想法推論下去，經過二戰的德國人是否可以有理由殺猶太人呢？南非的白人是否可以隔離黑人呢？二戰後的日本人是否還可以軍國主義？依照這種道理談下去，就是日本人的軍國主義和大一統也可以合理化，那持這種觀點的人如何反詰那篇文章裡的日本人？他同樣自己也可以解釋說他的這種觀點（包括軍國主義與歧視中國人）是歷史使然啊，所以他瞧不起正常人也很應該，可以理直氣壯。
有時，真不懂這種毫無說服力的說話是怎樣想出來的。悲哉斯人，自抽耳光。
把這個行為不當歸罪於教育，我以為是有一半道理。教育對中國人普遍的素質低下的影響，有兩方面：其一是教育範圍不廣，其二是對素質問題只作極低的要求。誠然，中國的教育是應試式的──小學要讀書好才能進好的中學，好的中學要拼才能進重點高中，進重點高中就是為了進好大學，進好大學就是為了有工作，有錢花。整個教育只是教人考試，最終目的只是金錢，可是，何來教人以禮，教人以仁？有些人認為在這樣的教育下，不知道隨地吐痰，目無尊長，毫無修養就很正常了。
但請看，公車上每到一站都廣播讓人們不要隨地吐痰，到處張貼的七不行為規範中有待人以禮的句子，地鐵上下車時總要叫喚聲叫人們不要擠著進去……如果說他們真的不知道這些是不應該的，不知者不罪，我們不應怪罪或對他們不以為然，但事實偏偏是他們明知的，卻也是要做。為什麼？因為自己沒有尊嚴，也認為別人沒有尊嚴，於是隨性而作出種不考慮別人，也不尊重別人的事。
總之，用歷史和教育使這種令人討厭的行為合理化，都是沒有根據的，只要小小的論述就可以推翻。
另外，以窮來合理化，是否有道理？國家窮，是否大家就要吐痰？就要擠人？就要插隊？我不相信沒餘錢的人就不能說一句謝謝，不能有禮貌。以窮來合理化素質低下，也只是一種走入窮途的愛國人士，找不到理由為自己視為偉大的「民族」一辯而出動的最後絕招，有點人窮志短：我們國家就是窮，做出這些事就是應該。以這種邏輯，日本人說：我們國家就是富，就是應該看不起窮的中國人。
三．日本人又是怎樣想？
在這方面我沒有做任何資料搜查，只據我所知而談，希望大家給予批評。
這篇文章裡的日本人，大談統一全世界之類的軍國主義精神，再加上平時電視裡二戰紀錄片時的大和民族的影響，不少中國人都覺得日本還是虎視眈眈於中國的土地。而且，日本還是個有天皇的國家，人們會覺得以前種種誓死為天皇作戰的想法還在日本人之中，他們隨時會為天皇的一聲令下而入侵中國。
奇怪的是，日本用什麼侵略中國？這個連士兵也沒有的國家，難道只派平民百姓來打仗？即使如此，我想說的是，不少日本人已經對天皇失去了耐性，再不會因為天皇的一聲令下而大舉入侵中國。，不少日本議員還提出過廢除天皇的建議。
事實上，只要細心，就可以知道這個國家人民的意識有否軍國主義。看他們日本的錢幣，一千日圓上面印著的是小說家夏目漱石，五千圓上面的是著名教育家新渡戶稻造，一萬圓上面同樣也是著名教育家福澤諭吉。如果這樣的國家能夠有什麼意識形態上的軍國主義灌輸，我想，無論是一百元，五十元，還是十元都印上政治家、軍事家毛澤東的中國更有軍國主義和忠君思想。
在日本時，我好奇地問問在那裡久住的亞姨和表弟，日本是否還看不起中國人？日本是否很想入侵中國？他們異口同聲地回答說，沒有日本人想打仗，沒有日本人會看不起有素質的中國人。我想，文章裡那種愛好侵略日本人，是否有假做之嫌？若真的有這樣的日本人，那與句句必帶「斗私批修一閃念」的中國人差不多稀有了。
話說回來，中國大家有目共睹小泉多次參拜靖國神社，這豈不是軍國主義的復興嗎？中國的傳媒之厲害之處也在這裡，他們能對小泉的行為作大篇幅的批評，說日本的軍國主義幽靈再現等等，卻不花多少筆劃於當時日本游行者的示威遊行。說日本好戰，這次美伊之戰，日本人都加入了反戰示威，中國呢？還不是用以看客的身份，把戰爭當作茶餘飯後的閒事家常？然而，中國傳媒又有多少篇幅來說明這種反戰態度？在這種狀態下，人們無法不被傳媒所控制，覺得日本總是垂涎我中國「流著奶和蜜的土地」。
四．所謂的反擊
面對日本人子虛烏有的「入侵」，深思熟慮的愛國人仕呼籲抵制日本物品，使他們減少收入，以致沒有資金「入侵」中國。但是這次有進步，從義和團的一百步，跳到抵抗「可替代品、大眾消費品、高檔奢侈品、服務類產品」（註一）的五十步：
現在中日兩國貿易總額每年達600億美元。是不是因為我們全球中華大眾對日貨的抵制，中國就會受到損失？這是不會的！ 原因是:a.日本出口到中國的是高級奢侈品---我們中華大眾可以拒絕； b.中國出口到日本的是普通生活必須品----日本人很難抵制，(他們其實是在享受著我們廉價的產品)！
如果有人看穿了這都是五十步笑一百步，同樣與義和團無疑時，一位作者就會：「對於抵制日貨宣傳的諷刺者，我真的不知道該如何評價。不過我知道日本人一定會這樣評價：好狗！我天天參拜殺你祖先和同胞的甲級戰犯劊子手，你還忙不迭的給我送銀子，我會向你道歉才怪！我會把你當人才怪」（註二），所以誰反駁他們就是叛國，就是漢奸，就是賣國賊，就是豬狗不如。於是，在這種言語獨裁下，明眼人只能敢怒不敢言，免得被「愛國分子」用石頭擲死。
這些愛國分子，被各種從小到大耳濡目染的意識形態所局限（日本要侵略中國！這與外國的黃禍意識很像），但還是愛國的：「宋、明的倭寇之亂正在被忘卻！《馬關條約》正在被忘卻！《二十一條》正在被忘卻！南京的屠城血證正在被忘卻！華北的哀鴻遍野正在被忘卻！慰安婦的血淚正在被忘卻！日本的拒不道歉正在被忽略！釣魚島的日本旗幟正在被忽略！靖國神社裏戰犯的靈位正在被忽略！」（註三）然而，這種愛國只出於被侵略，怎麼他們就不想想，為什麼中國會懦弱得被人輕易入侵？為什麼中國人會想到自己的利益而不正視國外的侵略？為什麼中國如此多賣國賊？為什麼「外國人」只會「欺負」中國人？為什麼中國人會發生文革？……這些問題，他們從來不會想到的，因為他們只是要逞強，而對中國的真正進步毫無興趣。那麼，這也算是愛國了？
五．真正反擊
我曾在一篇文章中談過「揭發陰暗處，不是不愛國。愛國並不是死要面子，在別國人面前談著中國多好多好，會成為亞洲最強的國家，連美國也害怕中國的發展」，而是真真正正反思中國的弱處，要切實地使中國人的整體質素上升。也只有中國人的整體質素上升之後，中華民族這個空泛的概念才會使人尊重。
但怎樣反思？反思是要有文化自我意識，鄧曉芒教授這樣說：不僅要以中國人的眼光看西方，更要用西方人的眼光看自己，這才是所謂「文化自我意識」。這即是說，要以別人的角度來看看自己的行為、自己的文化，並作出比較，不要以中國為唯一角度去看，因為這只會使中國的一切合理化。經過幾次這樣的比較之後，一切自己的缺點也昭然了。要改變，要進步，要得到尊重，就是以這為起點的。
我認為，這才真正的反擊：用事實證明給人們看，中國人也能變好，也能進步，也能像日本一樣講求禮貌，也一樣有自尊，知道事有可為可不為。而那些呼籲抵制日本貨的，卻不反思的人，什麼時候才會使中國人的素質真真正正提升呢？我不禁懷疑。
在這篇我轉引的文章的原網站上，還有一個反日留言，裡面還有不少大學生留言支持，有上海師範大學的、有復旦大學的、有財經大學的，使我的十分的失望和難過。忍不住想，怎樣連新一代的中國人都有這樣的想法，都不敢正視中國的問題，而只一味地給自己找理由，使中國人的素養問題合理化。到底，什麼時候中國人才實是求要求自己進步，而不是要求別人「給面子」式的尊重？
註一，註二，註三：引自另一篇推薦閱讀的文章，與我轉載的文章出自同一個網站，
www.7383.com。
註二：這位作者在文章開頭說：「我首先要做的，不是呼籲或鼓噪，而是非常誠懇的談談“我們需要的日本貨”」，但事實上，他的言語已不是「誠懇的談談」。
二零零三年四月二十三日起筆
二零零三年四月二十九日一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