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棚是牛住的，糟糠是豬吃的，人是不分顏色的 ──題記
手拿紅布，可以走遍天下不用錢；口說毛語，可以抄遍不討好的人的家；掛著木牌，病了走遍天下沒人治；戴了帽子，誰打他誰是一等公民；
一天回到學校，學生突然發現自己被分為紅或黑兩個等級。紅的往往是班級成績差的，是工人子弟，一天想著玩；黑的通常是家裡有收養的，有品味衣著得體的。家裡窮的紅一直看不慣他們，而現在他們是紅的了，紅的是好的，黑的是壞的，於是乎他們便可把以前妒忌產生怨氣都發了出來，其至連喜歡黑子弟的老師也教訓一頓。教訓方法是千奇百怪的，抄家，毒打，搶略，污蔑等等，但都離不開打倒和冤枉。（這樣做一定很過癮）
我爺爺以前做了一點小生意，所以也被分成了黑的一面。黑的有很多方面的，例如地主啊，壞分子等等。一位朋友只是樣子比較女性化，便被稱為人妖，是壞分子，於是又被打又被罵。打的人也不是有什麼正義感，只是看到我朋友感到不爽，想打，於是就搬出那些毛語綠什麼的作為借口打一頓。其實，任何人只要是工人子女，都可以用這些借口打任何人，反正那是個不講道理的時代。我爺爺只是剪了一個比較乾淨的髮型，就被路上的革命小將視為壞分子，給剪了一個陰陽頭。
陰陽頭是那時代的時髦髮型，由專業工人發明，由壞分子發揚。剪起來那簡單，只要用剃刀鏟掉壞分子頭上的一半頭便大功告成。我想，如果在電視上教剪這個髮型，就不需要「因為時間不夠，所以我為大家準備好了……」之類的對白。
我媽媽還是小學生時，成績不錯，於是受到很多紅份子的攻擊。不時會有人用石頭打她，用尺敲她，她也只好認氣吞聲。她知道，如果她發作的話，到時候，革命小將做的便不至是這些了。她還聽說過她有一個女老師，因為拍了一張騎馬照，就被戴上了資本主義國民黨間諜的帽子，被拉去做苦工。到了後來，做苦工時，還會有革命份子把她拉去批斗。
批斗是一門大學問，首先下面看熱鬧的群眾要大叫「打倒！打倒」，然後主持人就大叫「押上來」，於是被批斗的人便粉墨登場。通常他們都是面容憔悴，披頭散髮，衣衫不整而且破破爛爛的（那是一直做苦工的原因吧），頭頸掛上重達十幾斤的大木板，上面寫各色各樣有趣的罪名。那木板是鐵絲穿起來的，因此人站著的時候，頭頸上像被鐵絲勒住一樣。他們被押上台時是要跪著的，頭是根本抬不起來的，而兩隻手就被人拉到背部，握在一起，叫做噴射機式。每一個被批斗的人都要做這樣的動作，做得不好，還會有人強硬地把緊握著的手向上提──那種感覺，要試一次才知道。如果當時，發明噴射機式批斗的人申請了專利，他一定可以大賺一筆了，像這種大發明，連萊特兄弟也望塵莫及。批斗的過程有長有短，要看當時的主持人和群眾的心情和雅致，而被批鬥的人都是十分痛苦的，就是不聽主持人亂作罪狀，那個專業姿態也可叫他們流得滿地是汗，筋疲力盡了。除了被批的人，還有伴批的，可以想像成陪葬的人，但當中有所不同。主持人在開這大會時，口中說著不少他們的罪狀，但牛棚雜憶這本書告訴我說，其中百分之九十是牛頭不對馬嘴，百分之九是似是而非的，只有百分之一是扣到關口上。其實是主持人顧著用鞭子打打這個人，打打那個人，都顧不到口裡說什麼了。有些正氣一點的「反革命分子」，會頂撞主持人的話，而且都會把主持人頂得啞口無言，這時，主持人就會揮起鞭子，大叫著「大逆不道」地打。觀眾看到了這樣的高潮，也會像看演唱會一樣跟著大叫，而旁邊一樣被批斗的人，只好搖搖頭，心中暗說這個人沒有經驗。只要不聽他們說什麼便可以了，管他說得對還是不對，保住小命是重要的。到了最後，當群眾主持人都過了批斗癮了，就會把他們留下，自己各自各散了。
通常被批者都是某某著名人士，因為批這樣的人，主持人可以得到更多聲名，更高地位，因此第一批遭殃的是幹部和大教授。他們的家一下子被抄得不似人住的，或是被打得不像人樣。所有可以發揮利用的都會被帶走，例如說蔣介石好話（反革命！最大罪，被打也無話可說），西式結婚照啊（罪狀是西方資產階級小浪漫主義），上面提到的騎馬照啊（罪狀是國民黨間諜），還有一個小青年，看毛語錄時咬大餅，被稱為「對偉大領袖毛澤東恨得咬牙切齒」。真的想像力空前的時代，可歌可泣。我總是想，人們就只有殘害同類時最有想像力吧。在這十年中，自殺的知識分子和人民就不計其數。
後來，還有在家裡開批斗大會的。爸爸聯合兒女批斗媽媽，媽媽聯合爺爺奶奶批斗爸爸的，總之是天昏地暗，人們做著連自己都不知道是什麼的事。耶穌真的說得很好：原諒他們吧，他們不知道他們在做什麼。最後，搞了這樣批斗的家庭都變得家不成家，各成員勾心鬥角、窮盡心機去找家人的錯誤。於是，他們的生活會變成怎樣呢？這不只是幾個人的悲劇：兒子邊叫毛主席萬歲，邊把擁有土地的父母毒打。那不是有沒有孝心，有沒有正義的時代，而是有沒有人道和人性的時代。而我所談的，只是文革的開始，沒有後來的上山下鄉之類。
這場十年浩劫讓人不像人地活著，不是統一全國這樣的功勞可以中和的。國家可以再建，人死不能復生。但是人們啊，只會個人崇拜的人們，有想過自己嗎？難過自己沒有罪，難道自己沒有參與這場罪惡，難道自己沒有盲目相信那個偶像的胡言亂語？我像巴金一樣，建議全民反省，反省這場浩劫的緣由，反省這件事的罪魁禍首到底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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