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生前,他默默無名。在別人的眼中,他可能是一個稱職的教師、機敏的銀行職員、善談的老人、晦澀的哲學家,只有在她的眼中,他才是一個詩人。他自以為是詩人,尋找那永遠找不到的東西,「我在少女的臉上,匆忙地尋找妳的雨後清香」,然而,從那次之後,他再沒有找到過。
是那女孩讓他成為詩人的。他至死都無法忘記那天,有個善嗔的女孩如何偷偷地告訴他那雨後散發的清香。從那以後的好一陣子,每逢下雨他都要呆呆地站在窗前,回想那個女孩如何訴說世上最大的秘密。後來,他開始有了疑問,到底是雨後會有幽香,還是那女孩身上本質地含有幽香的屬性?答案是:這種幽香是在知覺中被給定的。
有記憶,他才是他。他明白,倘若遺忘苦難,他同時在遺棄自己。好幾年間,他刻意回到故地,「舊地重遊不是追憶年華,背起十架,周而復始地承擔過去」,不單單是思,即便是步伐也是周而復始。在人跡之中、在伸向天邊的霓虹燈周邊,無人知道他在這裡偷偷地建了小小的一座希臘神廟,豎起了新神,親自為她寫了經典,一筆一筆記下了誓詞。他愛談論海德格的思,因為思即是再次思考,把前人思考過的舊帳一一翻出,從頭再思。把刻骨銘心的痛永遠埋在心底,絕不為了遺忘,反而栽種它,讓他長出重擔結出苦果,蔓延成林。他為密密麻麻的森林開出空地,讓陽光射入,照亮他曾走過的路。
他曾走過的路在哪裡?「沒有星星,沒有月亮」,沒有星星的閃耀,月亮從不肯屈尊,指示任何東西去尋找這些通幽曲徑。智慧的語言,只有智慧的耳朵也能聽懂──這句話深得他心,他認為沒有慧根的人是無法明白哲人的,同樣地,沒有累累傷痕的人無法體會詩人。於無星的深夜,明月刻意隱藏自身,免得獨佔聖地,把人看得眼紅,招來妒嫉、石頭和火把。他的確是一輪明月,或者說得更精確,她的確是一輪明月,即便是多荒蕪無趣的城市森林,在溫柔的月光的熏陶打造下,都顯得輪廓分明,明暗有序,勾勒出夢都巴黎般的側影。他曾享受,也曾迷失;他曾捶心,也曾停靠。
當她要離開故鄉時,已經是相識的四年後了,她聯繫他。巧合是危險的,事後他總算明白了。巧合是種子,一旦播種就無法收拾妥當。相識後兩年,他鼓起勇氣打電話給她,得到的是冷漠。再兩年,她主動找人,為的是離別前的重聚。那時似乎沒有什麼能阻礙他們的相見,但由始至終那女孩不願信守她的承諾。「當夢近在咫尺,人就要把它握碎」,他的預言準確得讓人吃驚。再過兩年,他不再信任女孩的承諾了,失信已蛀光神像。若猶太人得知他們的上帝乃是一個欺騙者,後果會怎樣?
鼓起勇氣,用尼采的小鎚,他殘酷地處決了偶像。原來審判之後沒有天堂,只有神廟的崩潰。「摸得著的是摸不著的子集,等待是等不到的待續。」神死了,一根柱子的崩壞使整座廟宇不覆存在,留下一堆敗瓦。他要求我從廢墟中找些材料造一座墳,為了她,也為了他逝去的純真;為了埋葬,也為了留戀。我一口答應,於是建造了一座看不見的墓,上面刻著:生活在此岸的人──始終熱愛著夢──已出發到彼岸。世上知道的人唯有我他,因此他十分喜歡,握著我的手,良久說不出話來。
我為他看守靈柩,如遇有人路過,總忍不住向他們提及這些,但他們每每嘲笑我這個瘋子。這時我就會抬頭看看星空,不自覺地感慨:天堂是個沒有夢也沒有希望的地方啊。也許世人永遠不會明白,唯有看不見模不到聽不明白的才是最真實的。
二.
那個天晴的下午,陽光抱熱了陽台的小盆栽。外婆靜靜地告訴我,那個誰誰親戚死了。我忘記那人是誰,外婆拿來了發黃的照片,翻來翻去,想找給我看。
從頁與頁之間,我好像看到外婆的結婚照,年青的母親,童真的笑臉,易逝的光華,奢靡的青春。年輕不知時光易老,笑臉不知悲痛持長,以為殘缺的是月光的少女,年華已去,才發現殘缺的是命運。
照片中初婚的少女,不久以後幸福地得到三個女兒。以為幸福可以恒久,誰料浩劫突臨,丈夫離去,女兒被發放遠地,留下一個女人照料兩個年幼的女童。幾經艱苦,渡過災難,不禁回顧一切,感嘆隱匿在微笑的語氣中,生怕年輕的我無法理解(甚至嘲笑)這種歲月長嘆。我強忍淚水,再不敢想到後來,她的大女兒搬到遠方,兩個女兒嫁了騙子,一個騙外婆的錢,一個騙她女兒的感情。
人長大了也堅強了,懂得如何面對,也懂得如何去隱瞞。住在一起的女婿,哄她買股票,贏的時候就把她的本錢也吞了,輸的時候一本正氣地說出理由。樓下的房子屬於外婆的,他租出去從不給她一分一毫。過了一陣子,把她以前的傢俱賣了,為自己的房間裝修,留給外婆一堆十幾年的舊東西。她默默地承受著一切,和我說:「伐開心的事記得作啥?身體最重要。」那個騙子不僅騙我外婆的錢,甚至偷偷地將我父親的房子租出去,私自吞下租金。每天見到這種人,外婆還可以保持一付樂天的笑臉。
她說她的希望全寄託我身上,連她的朋友們都讚許我有禮貌,體貼老人,是個好孩子。世上的好人就那麼少,我這種人也可算作好人?
有一次她真的哭了,那騙子的孩子竟然冷言冷語地說:「這種老人值得我尊敬嗎?」外婆跑回自己的房間,再也忍不住那些冤屈,努力制止痛苦卻無力。想到自己每個月把退休工資的三分之二都給他們作家用,想到以前如何含辛茹苦地看守她們長大,想到丈夫的死,最孝順的女兒在遠方,想到每日每夜遇到的冷漠,想到年輕時長輩的疼愛,想到已逝的兄長,想到自己的死期……她說,她後來把她的為人記錄了下來,等她死後,讓我們來看看她到底是不是一個好人。
微風輕拂大地,春雨洗刷它所吹起的。
這時,我才發現,她的手指指著死去的兄長,告訴我他就是誰誰誰。還問我一句:「要不要看看我的結婚照啊?」我說剛才你翻動時我已經看到了,不用看了,我怕極了狂風暴雨前夕的安寧。她笑了一下,把相簿和皺紋一起合上了。
三.
與莫欺細的對話發生在四月六日,茲記錄如下:
Date : 2004/4/6 Time : 下午 09:59
這裡頭有一個點我極為同意:人天生貪戀塵世,主動為世界提供了意義,詩便應運而生。
Date : 2004/4/6 Time : 下午 10:00
那麼,詩乃何時應運而生?
與貪戀共時?
Date : 2004/4/6 Time : 下午 10:00
「詩的世界屬於那些在現世中感到不安,又不願離棄人的世界中」
Date : 2004/4/6 Time : 下午 10:01
啊..................
Date : 2004/4/6 Time : 下午 10:01
如何?
Date : 2004/4/6 Time : 下午 10:02
此點頗為中的
Date : 2004/4/6 Time : 下午 10:03
我讀時簡直如萬箭穿心~~哎....其實他在討論為何詩人要自殺。
Date : 2004/4/6 Time : 下午 10:03
連最懂得為世界賦與意義的人亦自殺。
Date : 2004/4/6 Time : 下午 10:04
因為嘛...............他們最懂──的確是,懂了以後,又是不懂。他們無法渡過任何一關時,都會想到死。
Date : 2004/4/6 Time : 下午 10:04
如果生是沒有意義的,那麼死就是有意義的
Date : 2004/4/6 Time : 下午 10:05
沒有?~可以想像到你所講的,
但不去尋死亦是可能。
因為尋死之途中,有比尋死更大的困難應運而生
詩於某程度上暗示著此種混沌~
Date : 2004/4/6 Time : 下午 10:08
你的意思是:死賦與意義,還是生賦與意義?
Date : 2004/4/6 Time : 下午 10:10
係生同死的關係產生意義
這般答可能很大路
但我只願意這樣回答
Date : 2004/4/6 Time : 下午 10:10
作者說:用審美用反抗虛無,即係用虛無反抗虛無. 。
因為那信仰是基於虛無的,因世界是沒有意義,詩才要給出意義。
Date : 2004/4/6 Time : 下午 10:12
代替世界出場的意義
應該以自己為代表才好
自己方是地上的命運
走啦~
Bye
我在此剎想到..........我基於我是人,詩意有時都是一種壓迫
只要我當時奮起,我才感覺自己有能量。
四.
我三個月大的時候,已被母親送往老家上海備受照顧。家就在淮海路。回溯最早的記憶,是南京路拆建和淮路中海的翻新。那之前的南京路還是塞車重災區,人山人海的人被人行道擠在一堆人中,而那時的淮海路,尚沒有那野心勃勃的圖書館,一間間的小店門接門地爭風吃醋。牛奶房,那是我唯一從小到大聽過沒見過的地方。母親指手劃腳告訴我,哪個地方曾經是牛奶房,哪個地方過往是食飯的小店。
南京路現在成了旅遊業中心,淮海路還是老上海的敘舊點。失去了南京路步行街、人民廣場、徐家匯這些戰略重地,懂得品味生活的上海人自豪地退守茂名路、淮海中路、石門一路。那裡沒有他們厭倦的江北人、外地人,敞開的咖啡店門歡迎他們,他們也歡迎餐單上美麗的印刷,以及高得嚇人的價值。因為這才是上海人,才是以夜上海聞名的人,他們懂得選擇和尋找那些角落中的特色小店,以便在朋友中有些談資和地位。縮居於橫街小巷的精品店、咖啡廳,座滿了懷舊的上海人和老外,陳丹燕說他們在一個女人不塗香水,男人不修指甲的年代長大,因此他們特別懷念老上海的精緻。但受人欺壓的歷史,誰來懷念?
夜上海啊,始終繁華美麗,精緻接近奢侈,簡直到了每顆樹都要掛上一串霓虹項鍊的地步。五光十色的招牌一塊塊鑲嵌出上海的精采──法文的讓人幻想外國的上海,1931的讓人追憶已逝的奢華,英文的讓人理解店名的深意,中文的讓不理解的人嚮往。喏,那西餅店在滿坐外國人的酒把的旁邊,你沒有看見嗎?左一點左一點,不對不對,不是那個賣Tiramisu出名的,而是當中那一家,裡面的羊角包可香呢!你還沒有看見那歐陸裝潢的店嗎?奇怪了,你再看看,工作的人都穿著外國佣人裝呢。好啦,我知道對面馬路有家正宗的法國菜,這誰都知道。
曲終人散。我感到皮膚上被身邊的東西磨擦,小時候母親教我那是風,空氣流動就是風。現在讓我來摸摸那充填虛空的空氣,自如地收起手指,完全不能觸到任何東西。他們說,不呼吸空氣人就會死,但失去了虛空,空氣往何處塞呢?在僅餘的那路燈下,白紙與袋子起著舞,轉啊轉啊,好像穿上了紅色的舞鞋,永遠不願歇息。
收拾場地的服務生旁有冷清的道路,道路兩邊有零落的夜歸人,他們找回遠去的精美了嗎?在他們附近有整齊排列的法國進口梧桐,那些樹異常一致地把樹技伸向夜空,像極了人的手,想要抓緊些什麼似的。它們抓不到星空,卻緊握了風。
這多像我啊,活在一個沒有牛奶房的地方。
五.
挖空心思掃視過去,一個個片段躍到眼前,召回以往的心情,醞釀些微眼淚。時而屹立在風雨,時而安然地躺臥於湖邊。做完份內事,完成了義務工作,我心安理得地離開了,轉向城市大街,別過黯然的詩意。
時間尚早,似乎我沒有好好地發呆浪費點時間,但沒有關係,我已將石頭一一舉起,一一整理放好,短時間內不需要再去。前面有個書店,在地鐵站下面,書挺多的,不如去看看吧?好,當然好,我最愛逛書店,昨天才逛過,看到不少好書。
書店不大,因此不叫書城。少了教材和練習題的書店總有種舒適的感覺,讓人放開負擔,廣張胸襟,投入書籍的懷抱。一抱就幾小時,阮囊羞澀的我無法買我所喜愛的,選來選去只選了本神學書,庫比特寫的,談宗教和上帝的未來,十元多點,不貴,我仍可承擔。拿到櫃台,售貨女士收了零錢,遞給我一個塑膠袋,我小心翼翼地將上帝的未來連同收據一齊放進去。
一逛書店就忘了時間,快點回家吧,但地鐵不會因任何人而加速減速、停留或飛越,這是機械的特點,這是世界的特點。待在站內,我無聊地來回踱步,看看周圍等待的人,覺得他們倒也幸福,因為等的是機械,它們不會消失,不會偶然駐腳欣賞,呆望緬懷,更不會因什麼離他而去。班次的時間總是固定的,它什麼時候來,什麼時候走,他們都可以預計。等的東西始終會到,離開的也不需要婉惜──每輛車都是一樣的,回憶是多餘的。我嘛,也難得管。
手上還拿著宗教的未來,頗感好奇,於是為上帝脫下新裝,掉進垃圾桶。小小的一個塑膠袋,當他不用來裝消費品和裝垃圾時,它本身就成為垃圾。我想也不想,亦無需考慮,我打算把書拿到車上看,多帶一件垃圾豈不是麻煩?熒幕告訴我,列車將在三十秒到達,三十秒過去了,列車關上了門,駛向陰暗的地道。噢,別擔心,沒有人會害怕的,他們知道前面還有光亮的出口。
車裡人擠著人,我艱難地翻開書,擺了個最牢固的姿勢,讀起王志成的序言。當中有一句讓我驚訝:「我們所面對的不是超自然的世界,而是由語言建構的世界。我們的根基必定是虛無主義的。傳統上,西方人懼怕虛無主義,但是在東方佛教中人們並不懼怕虛無」。原來作者要否定實在的神,要否定一個客觀存在的物質神、人格神、精神神、甚至形式神。「傳統宗教所說的上帝、實體、本質和先驗對象具有客觀實在性,它們都是我們的觀念投射,都是由語言賦予的、重制的。」作者庫比特認為,唯有在虛無的基礎上,才有可能最大限度地保證人的自由和快樂。
我不由得深思。當我是沒有價值的,沒有身份的,也因此是虛無的時候,別人就無法要求我帶上任何角色的面具,因而我也自由了。家人沒有權力逼任何一個失憶的人再次成為家族的一份子吧?不裝垃圾時,自己反而成了垃圾,然而卻可以遊刃於虛無的自由中──幸耶?不幸耶?我想到在遠方的空空的垃圾桶裡的空空的塑膠袋,深深地體會到這種輕輕地飄往無底洞的感覺。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