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希臘有一日神阿波羅建的神殿,專作求神問卜之用,內有女預家,外面門柱則刻著這幾字「認識你自己(γνωθι σαυτον)」。蘇格拉底曾到此處,詢問誰是世上最有智慧的人。這已是個老掉牙的故事了,幾乎人人皆知其結論:知道自己無知的蘇格拉底比那些不知自己無知又夸夸而談的詭辯家更有智慧。
其時,雅典民主制度己建立,公民們欲在公共論壇上大顯身手,於是請教智者。智者是收錢教授知識的人,為了滿足人們對口才的需要,不少從事起辯術的研究。其中最著名的普羅塔哥拉,提出「人是萬物的尺度」固然有理,可是他把對象和感覺等同起來。例如微風輕拂,某人說冷,某人說熱,於是風之為冷熱是因人的感覺而異的。套用到生活上亦然,人們只憑感覺做事,即使他得知某事是「善」的他也會不做,反而常常有人明知錯而故犯。可見,驅使人們生活的乃是感覺。
這是經典的感覺主義,認為人只憑種種感覺喜好做事,理性和思考在人類生活中只是從屬的、次要的。事實上,智者派使用的推論有問題,以為風對於人有冷暖,倫理對於也同樣有各種感覺。要知道,人類的感性器具是極為有限的,但理性卻不同了,人們對於風可能有不同的感覺,但經過理性討論之後,往往能對一樣事物有共同的理解。
蘇格拉底明確反對感覺主義。接下來看看他如何在反駁感覺主義的路上,建立起自己影響深遠的觀點:「美德即知識」。
1:善是目的。
「善」是翻譯自希臘文αγαθοσ,西方人和古希臘人認為「善」本來就是有利的、有益的意思,提高一步也可以解作心靈的好、普遍的好。這並不像人們想像中那樣,善就是割肉救母啊、捨利取義啊、只管利他啊等等這些,反而是與自己的利和益相關。像蘇格拉底那樣強調心靈上好的,也沒有否認「善」包含了個人的利益。
人是有思想的動物,他的一切行為都要受一種有目的思想安排。這種目的就是善。吝嗇者如葛朗台追求金錢,風流者如唐璜追求女性,感性者如安娜.卡列琳娜追求愛情,貪慕權力者如左冷禪則追求地位。他們所追求的都毫無疑問題是他們喜愛的,也即是追求他們所認為的「善」。
2:知識是主要的,感情乃從屬的。
智者說:凡使人愉悅的是善,使人痛苦的是惡,因此倫理是不可教的,只能依個人的情感決定。這似乎很有道理。人會選擇令他快樂的事物,而不會選擇令他痛苦的,而這種選擇傾向是屬於個人喜好問題。如上述那樣,這個選擇快樂的人明顯地將「善」等同於肉體上的快樂。
但是,一件事是否快樂和痛苦是錯縱複雜的,要作出衡量、分析、判斷和行動的抉擇就需要知識,不僅是肉體衝勁來控制的。之所以會出現「知善而不為,知惡反而為之」,並非因情感支配了知識,而恰恰是他衡量利害和快樂時痛苦時缺乏正確的知識,也就是說,那些人沒有清楚了解什麼是真正的善。小偷會作這些勾當,正因為他權衡過其他選擇之後,發現偷竊乃最為利多弊少的。
感情在人類生活中固然有重要地位,然而,這並不代表感情支配了人們生活。人是理性的動物,他們必定運用理性去決定做什麼及不做什麼。經濟學家張五常就談到過,搶劫和貪污是理性行為,比如偷竊一次可得一千元,被抓要坐三年牢;而搶劫一次可得數萬元,被抓要坐五年牢,以金錢為最終目標(而且失去人性)的人們,一定會選擇後者。因此得出結論,人們會做壞事是經過充分的考慮的。智者的感性論就被駁倒了,人們做壞事並不是因為情感驅使,而是他們將惡當作善,將魚目當成了珍珠。
3:美德即知識
人們普遍認為,倫理是關乎好壞的,而知識則關乎好壞。美德怎麼會與知識有關?
蘇格拉底知道,不同的人會對善作出不同的定位,但這並不意味著倫理只是相對的,各人有各人的看法,並無對錯可言。人之所以會做壞事,乃是不知道什麼是善之故。善總是人類的最終目的,它含有各種各樣的意思,但當中必定有對的和錯的。正確的善引導人成為好人,培養人的美德;錯誤的善引導人淪為壞人,放縱人的獸性。以權力為「善」的人,通常不擇手段;以金錢為「善」的人,往往刻薄無趣;以快樂為善的人,經常流於平庸;以安逸為善的人,則膽小怕事……以上種種善,在蘇格拉底眼中都是錯的,他認為追求智慧才是最為合理的善。他十分謙虛,一直強調自己的無知,
蘇格拉底相信,給予人類最大幸福的是「分辨善惡的知識」,而追求智慧就是追求這種知識,也即是追求人類最大的幸福──這已不是局限在個人的幸福了,不是獨自的幸福,而是普世人類的幸福。
畢生為雅典人幸福著想的蘇格拉底,勸人們要用理性去獨立思考,彼此研討,互相批評,去獲得關於善的真正知識,借而解開雅典人的種種無知。這種無知不僅是缺少常識,而是其中更為深刻的一面:無知導致惡。為此他經常站在路邊與人討論,用別人的觀點作推論,找出當中自相矛盾的地方作出批評,讓這些自以為是的人察覺自己的無知,進而懂得追求智慧,追求真正的善。然而,這種討論方式激怒了雅典眾人,他們的驕恣不容許有人批評和詆毀。最後,蘇格拉底被控以思想荼毒,飲鴆而死於獄中。
後話:
聽了蘇格拉底的見解後,容易發現智者派的言論多半乃無理取鬧,卻何以贏得大眾青睞?什麼樣的靈魂喜愛什麼樣的東西。要知道大眾並不需要知道是非曲直,他們所需的只是在爭論中勝出。觀點是什麼不重要,善惡亦然,重要的是成功地為難對方,讓對方不能簡單地推翻他們的言語。
試想想,蘇格拉底面對著大眾,正準備嚴辭正色地討論,當中一人說:「有話快講,有屁快放。」當蘇格拉底談及自己的想法時,這人即云:「瞧,他在放屁。」眾人必忍不往大笑,鼓掌稱讚,而對蘇格拉底富有深度卻帶批評性的言辭充耳不聞。
現在的人文雅多了,在辯駁時不再使用「有屁快放」之類,而是講「你又不是他,你怎麼知道?」「倫理是相對的,世上沒有對錯,你不要再講了」「憑什麼說你的是對的?」等等。即或你的批評多深刻多富有內涵
蘇格拉底說得對,認識善是需要理思考、相互討論,從中吸納合理的、反省和揚棄自己不合理的想法,接而改進自己,讓自己更善。然而,喜歡說那什麼「觀點與角度的問題罷了」「有屁快放」的人卻用這些話拒絕了嚴肅討論,因為他們不喜歡反省自己,對什麼善惡之類更沒有興趣。他們只想在反駁中得到樂趣,看到別人嚴肅的臉漲滿了氣憤,他們越發得意忘形。這種自以為是的態度必然封閉了他們的靈魂,局促他們的智慧,斷絕了任何通往善的道路,討論也就失去應有的價值。
一個人的說話很容易顯示出一個人的程度。封閉的靈魂容易腐敗,短視的目光往往看不到高貴和偉大。而高貴和偉大的蘇格拉底,就是死在這些卑鄙小人的手中。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