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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次帶兒子去聽張正傑大提琴獨奏會,那是 devote to Mozart 的忘了是幾百年誕辰的(PS. 2006年,Mozart 250年誕辰紀念)。
張正傑本來就比較多<不那麼正式>的搞笑橋段設計,但即使如此,常常對我小小聲評論張的<表演>的我兒子,還是引來前後左右「全都是父母帶著小孩來聽該音樂會」的觀眾們紛紛的白眼。
中場休息時我本來就有意先走,加上經過門口服務人員時,她竟客氣地跟我說,有其他聽眾拜託她向我反應,要好好注意自己小孩參加音樂會的 manner。
一氣之下就真的先走了。
那時我兒子大班。(如果沒記錯的話)
幸好沒記錯 :P
張正傑,2006/5/17,《張正傑大提琴獨奏會---抗議莫札特》,國家演奏廳。
當年買票前,我還打電話到張正傑的工作室(節目介紹網頁上留的聯絡電話),沒想到接電話者是張正傑本人。
我有時不太喜歡音樂家演奏時過度縱身投入他自己音感的「肢體及表情的表現」,比較喜歡偏冷調的演出風格--外冷內熱的壓抑凝鍊才是我的 style;所以不是很喜歡馬友友的「表演」。但我喜歡馬友友的巴哈詮釋。
張正傑感覺上我常常會把他跟馬友友混在一起,因為除了容貌相像,連個性似乎也很像;這樣兩個挺活潑開朗又忠實自信的男子,竟都以大提琴為終身情人,這些有趣的肖似也就使我常常方便地把他們兩個放在一起。跟張正傑在電話裡簡單聊一下,於是感到雙倍的親切。
我問他,這音樂會適不適合六歲小孩,「我是指,他可能會有一點點吵」。張正傑開朗愉快地說,當然適合,這音樂會適合一歲到九十九歲,歡迎你帶小孩來聽!
一個人的樣貌通常在幾句話裡就會透露,張正傑讓我覺得很愉快,畢竟我的直覺再次沒有騙我。
可惜,音樂家本人的認知,卻幾乎被國家演奏廳裡的聽眾們給毀了。音樂會那天,我的感想是:當一個有些另類的活潑音樂家很努力想讓音樂會變得活潑另類時,呆板的聽眾卻幾乎完全反應不過來,非要表演者再三暗示、明示、強迫大家或笑或回應,才會有「正常合理的人類反應」出現,實在是很悲哀。
反觀我家這第一次聽正式音樂會的大班兒子,卻可以有不受制約的自然合理的對演出者的回饋。
我高中時開始聽「正式音樂會」,那時自己做了功課、知道各種聽音樂會的儀文禮節,還會因此「傲視」於那些拍錯手的聽眾。但其實我那種自負的行為很膚淺。
後來比較「包容」各種性質演出(戲劇、音樂)之觀眾的各種不同水準和反應模式,但還是非常學院派地認為觀眾要非常尊重演出者。這是我難免受限於學院框框/自負框框的可悲表現(當然啦,在某種程度上,這也是必須的;表演者必須有足夠的自尊自重與自信。但為了能更好地將自己的藝術思想與世界連結,你必須終其一生努力尋找一個自負與溝通中間的平衡點。)
表演者這種「自傲心態」的極致表現,就是林懷民帶雲門去北京演出時,幕一起台下紛紛響起快門聲及閃光燈,他老大馬上叫所有舞者重回後台、幕再降下、他則上台向北京人表達嚴重抗議、表示觀眾若不守他這個傢伙的法、他就拒演。
我喜歡這傢伙的<硬脾氣>,卻不能茍同他的自傲。搞表演藝術的人永遠難逃心態扭曲、極度自我中心的宿命。他老大當然會自以為他在教育觀眾、提升該地的<表演藝術質素>,但我卻完全看見他那過度自大及自以為是的整個容貌充斥在惡劣的時空中。
在一個就是需要觀眾互動的音樂會裏,一個提供互動的小孩、被四週全都是學音樂家庭的家長們餵飽了白眼。這其實反應出我國的藝術教育有多失敗。只教育了儀文、框架,卻失去了精神、自由。
既然張正傑孤掌難鳴、其實該音樂會也不特別好聽,又遇到這麼多白目聽眾環伺,當時當然只有中場走人一途了。
若我要「思考」該給小孩什麼樣的藝術教育,首先、我並不思考這些東西,因為對我來說藝術極為自然。但畢竟小孩不是我,我還是得強迫自己為了適應他的獨特性而思考。
其實應該說是「我與我小孩之間的獨特關係」,造成若有教育交流時,必定會有其獨特的面貌。
如果我國三、高一的時候,沒有機會戴著耳機坐在我家唱盤和前級面前,聽彌賽亞、聽波麗露、聽貝多芬第三第七第五第六....,我有可能被推上靈魂激昂的高峰,學會如何用全身而不只是耳朵、口腔來聆聽及吟唱嗎?不可能的。如果沒有那種自由,就不可能尋獲自身的自由。
我的小孩也是一樣,他必須有自由。
我讓他聽他想聽的、唱他想唱的、玩他想玩的。讓他在我累得要命的時候,放他喜歡的黑豹歌曲跟著唱給我聽,還得聽他唱兩遍。他讓我放我聽的音樂,他隨他自己的節奏或情緒,跟著聽或不聽。
這些自由,通通都是前提。沒有自由就沒有藝術。沒有對自由及限制的體會與理解,你就不可能全身進出、而遲早死在藝術面前。這是艱難的功課;我們可以不走藝術的路,就可以不那麼艱難。但如果可以體驗,那就去體驗,然後再決定你走或不走。
對的,限制,限制一定與自由相輝映。永遠不要忘記,限制帶來的沮喪、挫折、痛哭、狂奔、反抗、敗北、重新起來、重新再來。這些都是珍貴的,珍貴無比的歷程。我比珍惜自由更珍惜限制帶來的一切痛苦。
孩子,希望有一天你真正明瞭,媽媽因為愛你所以給你自由。但媽媽有時因為實在沒有足夠時間與體力,不得不以暴怒的快速方式,告訴你即使我給你這麼多自由,我還是必須帶你嘗到什麼是限制的滋味。你於是安靜下來,自己去睡了。我在黑夜中背對著你熟睡的小身軀,讓馬友友的巴哈來安慰我自己。我希望你知道,媽媽希望我整個人的一切,都是一個活現的榜樣,給你看什麼是在自由與限制間找到自己的平衡。
媽媽希望有一天,你自己坐在黑夜裡,也能感恩於自己在自由與限制的出與入之間,就這樣地長大成人。
2008/6/12 Thu 1:13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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