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獨自躺在床上,突然想到學期過後,在台北讀書算一算也有兩年半了。
不是突然無聊數起日子來,只是覺得人生的境遇如此奧秘。以前讀高中的時候,台北的繁華光影,只在我的想像中流傳,那從來不曾是一個故事,頂多只是謠言罷了。然而,人生的境遇竟把我帶到這台北最精華的地區,然後不知不覺地便過了我目前生命的十分之一。
台北最繁榮的地區非信義計畫區莫屬,從信義計畫區開始往南走,過了信義路後,仍擺脫不了豪宅大樓的張狂盤據,再往前走些,便可以看到有別於沿途所見的高聳鋼骨建築,取而代之的是較為低矮的公寓住宅,櫛比鱗次地順著路的兩旁延伸,外牆有的早就斑駁不已。每次雨後,便可以看見雨水順著水泥牆面而下,被染濕的地方呈現出更為深沉的鐵灰色,蜿蜒而下活像是一隻隻張牙舞爪的巨龍。而台北潮濕的空氣,更是讓許多暗綠的藤蔓苔蘚擴大其地盤,頗有與水泥牆面巨龍相對抗的意味。
我所就讀的學校便位於吳興街的中央地帶。它像是活水源頭一般,向四周輻射出眾多的支流,朝這片信義區的邊陲地帶灌溉著。而這裡居住著眾多如我北上求學的學生,像侯鳥一般往島嶼的頂端遷徙。由於學校宿舍的嚴重不足,大二之後就必須自己到外面租賃房子,所以一年級學期結束前,便可以看到許多學生四處打探接下來落腳的地方,忙著連絡看屋、比價、找室友等等,無非想在這附近許多屋齡早已邁入中老年的舊房子中,找到合適的居所。
我也在這片密佈著巷弄支流的廣大流域中,找到了足供歇腳的屋瓦。
住處位於公寓的頂樓,兩面是陽光充足的大窗,一面向著後山,打開窗戶便綠意盎然;而另一邊面對著後方住戶的廚房。這樣的格局有好也有壞,好的是採光充足、通風也好,而壞處是總會讓我的肚子準時地餓起來。
假日無課的早晨,通常會讓自己多睡一點,彌補一個禮拜累積下來的睡眠不足,這時往往會被一連串的聲音吵醒:先是由排油煙機開啟如引擎發動的轟隆作響揭開序曲,再來便是油鍋「嗶嗶剝剝」的清脆音,接下來「喀喀」兩聲我想應該是打蛋的聲音,之後陣陣夾雜著培根、火腿的香味便遵循著「擴散原理
」,毫不留情面地向我的房間襲擊而來。這樣的早晨總是在婦人吆喝家人起床的聲音中劃下休止符。此時,我也同時完全清醒過來。
記得讀國中的時候,因為通車的緣故,每天清晨五點半便得起床,叫醒我的通常不是前一晚設定好的鬧鐘,而是母親的呼喚聲。起床梳起準備好要出門前,母親總是已經幫我和哥哥備妥兩個比手掌還大的海苔飯捲,好讓我們可以在冗長的車程中不會餓著肚子。手裡揣著兩個飯捲,可以想像裡頭正安安穩穩地躺著肉鬆、炒蛋、黃瓜、火腿等美味的配料。那時我還不明白這溫暖的餐點是母親必須比我早起,在露氣未消、天色仍未亮時下廚準備的,而我卻常因睡眠不足導致食慾不佳,在到達學校後,早餐往往因為發冷涼掉而難逃遭我棄置的命運。
住在這裡的另一個好處是不必看時間,我往往便能早一步知道吃飯的時間到了沒有。後面的廚房像是一個報時器,但時間到了不會有咕咕鳥飛出來,也沒有「鐺鐺鐺」的鐘聲,取而代之的卻是一份令我想起許多回憶的味道。
「炒菜要開大火,油鍋熱時油面會冒白煙,這時先把配料放下去爆香!」
小時候我最喜歡跟著母親進廚房,趁著母親轉身的空檔拿起鍋鏟在鍋中翻攪幾下,也能樂在其中。
「煎東西的時候不要急著翻面,等它熟一點再翻,才不會黏鍋巴!」
母親從來不會覺得我礙事,總是細心地告訴我許多道理,雖然到如今我也只學會蛋炒飯、煎蛋和炒高麗菜而已,但我知道那段從比母親矮總是看不清瓦斯爐上的東西,到後來比母親高了一個頭,炒起菜來也有模有樣的時光,只能漸漸深藏在我心中記憶的底端了。
後來在人聲雜沓、腳步擾攘的城市中遇見了戀人,家的感覺才又漸漸地、不經意地,在我以為人其實可以孤獨而勇敢的過完一生的時候,緩緩浮上心頭。
剛與戀人相識之初,那時我正忙碌於校園內眾多的活動之中,每天不是三餐不繼,就是一餐併兩餐吃,生活作息極為不規律,總以為自己年輕力盛,但長久累積下來的結果,卻難逃臉色慘綠、身型消瘦的命運。
每次返鄉,總得聽見母親嘀咕著:「自己讀醫學院的,怎麼都不會照顧好自己的身體。」或是祖母看到我時,總會驚訝又憐惜的說:「台北的東西雖然貴,但吃的也不能省啊。」然後塞給我幾張鈔票,要我多買點吃的。我總覺得他們誇張了,但後來想想才發現,那段日子不知道讓自己的身體扛了多少苦。
後來,戀人便常常利用宿舍裡的電磁爐、烤箱、電鍋,以及一些簡單的鍋碗瓢盆,像魔術一般地變出許多美味的佳餚,有時候是炒米粉、或是買了吐司沒兩下就能變出比早餐店還可口的三明治,有時候更誇張一點,從超級市場帶回兩支雞腿,神神秘祕地把薑、蒜、香菇、豆腐放入電鍋中,不過一會兒,便可以聽到電鍋「咕嚕、咕嚕」冒出陣陣酒香味,一會兒的工夫,一鍋我最愛的燒酒雞就出現在桌上。
我總覺得料理很神奇,它讓人們想起一種懷念的味道,不同的人,卻往往可以做出同樣的滋味、同樣令人想起在某個足以紀念或是懷念的時光。戀人的料理便常讓我想起故鄉的事物。我總是興高采烈地吃著戀人為我準備的食物,不管是用電磁爐煮的廣東粥、鍋燒麵,或是在寒冷的夜晚戀人用電鍋為我褒的熱湯,戀人總是不願讓我參與烹煮的過程,或許是想保持一種神秘的感覺吧。
「要是有個廚房就好了。」每當我懷著感謝又佩服的情緒將戀人準備的料理清除殆盡時,戀人總會想起什麼事一般,蹙起眉頭,語重心長地說出這麼一句話。在台北生活本來就有如長安居,何況是在房價比天高的信義區。所以有個廚房能夠偶爾自己煮些東西來吃,而不必天天忍受附近餐飲店的油膩,這種想法往往只能存在想像之中。
就這樣,待在租屋處的某些片刻,總會莫名地任由後面的廚房主宰:清晨的時候,我從睡夢中被喚醒;午餐時刻也因為不停傳來的香味,不得不抱著餓壞的肚子出外覓食;傍晚時分,當街燈緩緩亮起,後面的廚房這時也更加忙碌起來。即使在萬籟俱寂,彷彿整座城市只剩幾輛夜車的午夜,後面廚房突然亮起
的微弱燈光,也常讓我從與周公的「方格之戰」中落荒而逃回現實,面對屋內因光亮隨之起舞的塵埃,感傷地想像後面廚房的主人是否也像從前的自己,突然因半夜興起的饑餓感,而起身至廚房翻找晚餐的殘局。
總在回憶往事的過程當中,才會發現自己早已淡忘了許多美麗與哀愁的吉光片羽。而又總是因為遺忘而再次想起,繼而濫情地懷念起來,那種感覺,就像後面的廚房使我懷念起故鄉,與半夜莫名的饑餓感一般。
台北醫學大學楓林文學獎‧散文組優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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