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這間庭院咖啡屋。
映入眼簾的,是一台古老樣式的關東煮車,還有一大片的草皮,四周擺滿了盆栽,盆栽種滿了各式不同的香草。
我推開了這間咖啡屋的大門,咖啡的香味撲鼻而來,我深深的吸了一大口,不知何時養成了這個習慣。
滿足,這是我停頓的腦中目前能擠出來最好的形容詞。
哼著輕快的小節,踏著如店內音樂般悠揚的腳步,再熟悉不過的旋律及專屬座位,【還記得】,店內角落位置。
這個位置,音響效果最好,也能夠環視店內所有角落。
重點是,離吧台最近。
並不是因為我等不及這兒有名的義大利麵,也不是為了趕上那品嘗咖啡最好的溫度。
而是因為…
******************
我望著眼前這位白髮蒼蒼的老先生,他總是否認他是店長,但也不承認是服務生,若真要他說個職位出來,他會回答你「咖啡師。」
此時的他,拿著我原本放在桌上暖機的NOTE,取而代之的,是一份正冒著熱騰騰煙霧的義大利麵,以及一杯同樣冒著熱氣的愛爾蘭咖啡。
「吃飽再寫吧。」他如此說,語畢,便將NOTE直接收入我的提包內。
從中抽出幾張紙,便坐了下來細細品讀。
我細細嚼著帶著濃濃肉醬香的麵條,望著眼前這位老人。
******************
那是個大雨橫著下的午後,那年的我,15歲。
與國中另外三個死黨不要命的在該死的颱風天中打球。
與他們分手後,大雨並沒有因為我們的散團而離去,依舊籠罩著我。
看著路上行人奔奔走走,我該死的並不想回到那所謂的家。
便踏著漣漪往未知的大街上走去。
就這樣,我用朦朧的視野四處張望,突然,我注意到一件事情…
某些避雨的路人,竟鑽進了一條完全沒有任何遮蔽的小巷內。
基於好奇心驅使,我跑過了馬路,鑽了進去。
******************
我推開了這間咖啡屋的大門,咖啡的芳香撲鼻,夾雜著一股不知名的香味。
一名身著白色襯衫黑色西褲的老年人走來,撇去他的年齡不談,穿著確實與店內忙碌穿梭的服務生沒什麼不同。
我視相的回頭推開大門。
「小弟。」略帶滄桑的嗓音響起。
他叫住了我,遞給我一條大毛巾又道:「擦一擦,挑個位置,躲躲雨吧。」
我摸了摸口袋,只有一串鑰匙及一隻宣告報銷的手機。
該死的貪圖輕盈,卻忘了出門必備的東西…
正想說些什麼時。
只見那老人笑著搖搖頭,便轉身去忙了。
我正納悶著,忽然意識到什麼。
我還站在大門口,好多好多人在看著我!紅著臉帶著那條毛巾小跑步到店內最深處的座位。
擦乾了身子,倒水的服務生微笑示意我將毛巾交給他。
我對他點頭致謝,便拿起了玻璃杯,緩緩喝了一口。
水的溫度隔著玻璃杯並不燙手,一股暖意透過玻璃杯傳進心底,整個身體便暖和了起來。
雙手握著水杯,我環視著這間咖啡屋。
外面有許多盆栽,種著許許多多我不知道名子的花花草草。
還有一台只能在日本卡通內看到的關東煮車。
店內的擺設讓人感到非常的輕鬆,走簡約風格。
制式的吧台或許是這間店內最嚴肅的地方,上方放著一個小魚缸來裝點這被鵝黃燈光充斥的空間。
吧台後方有個小門及一個很大的展示架,有著五顏六色的酒。
那扇小門,想必是廚房吧。
眼神掃過店內的客人,每個臉上都是帶著微笑,滿滿的幸福。
不自覺的,我也勾起了嘴角。
轉過頭看看身後的那面牆,竟然是個書櫃,文學、料理、心理學、武俠小說等書整齊的擺著。
******************
正當我著迷的盯著那奇特的書牆時,陶瓷與玻璃接觸的聲音拉回了我的注意力。
一盤淋上香噴噴肉醬汁的義大利麵,還有一杯飄著鮮奶油的…
「愛爾蘭咖啡。」那名遞給我大毛巾的老先生回答了我欲出口的問題,並且在我面前坐了下來。
我狐疑的望著他,他只是笑笑,示意我吃了眼前的東西。
顧不得身上毫無分文,好幾天沒吃正常的東西,我是真的餓了。
不顧形象的狂吞眼前的義大利麵,但我的視線卻是停在老先生的臉上。
一對炯炯有神的招子,鑲著兩枚琥珀色的瞳孔,深如古井。
只有在某些時候,透露出的精光、些許無奈等情緒,很詭異的,我竟能從他的眼中看出喜怒哀樂悲歡離合等七情六慾。
老先生也是看著我,我們四目相交,但我知道,他目光並不在我身上,他在思考、回憶,他的眼神如此對我說。
******************
老先生的感情很豐富,我知道。
縱使他的表情幾乎沒什麼變動,但他瞳內的風雲千變萬化、氣勢萬鈞,我不會放過。
突然,那股風暴停了下來,我彷彿看到了汪洋中的一條船【靠岸】
老先生原本紅潤的臉色有點慘白下來,不過他勾起了嘴角,還有些許皺紋。
那是一股出自內心,淡淡的微笑,有別於幸福的歡笑及興奮的大笑。
那微笑,像白開水,清淡到不行,但我知道,現在社會最缺乏的就是這種微笑。
因為,沒有水,只有一堆加工飲料,你活的下去麼?
我又看到了船出航,但這次是風平浪靜的旅程。
原本有點吵雜的店內竟然慢慢安靜了下來,我不知道是我的錯覺又亦是如何。
在這混亂的生活中,我竟然第一次感受到真正的寧靜,在一個老人眼裡。
*******************
我知道,我正在慢慢體悟什麼。
突然,老人的眼神又回復成平靜的井水,嘴角笑意更濃了。
我不知何時吃光了盤中的義大利麵,這笑容定是因為我滿嘴油膩。
不過我知道,好吃的食物就是這樣,讓人不知不覺的一直吃下去。
我報以一個感謝的微笑,很大,很大。
*******************
老先生起身,收走了盤子。
我端起了那杯被他稱為愛爾蘭咖啡的飲品。
正在猶豫怎麼喝時,我瞥見回到吧台的老人對我作了一個攪拌的手勢。
眼神轉向隨著咖啡一同送上來的小盤,湯匙、奶精跟糖包。
我喜歡喝咖啡最真的味道,所以一直以來我都保持著不加奶精及糖包的習慣。
拿起湯匙,輕輕攪拌,看著白色的鮮奶油及七彩巧克力米混合在黑壓壓的咖啡裡。
輕酌,並不燙口,有些許的酒味,在嘴裡繞了繞。
喉頭鼓動,液體就這樣滑入,不只是身體,胸腔某處也慢慢的溫暖了起來。
*******************
【叮鈴鈴…】
風鈴聲響起,有人推開了咖啡屋的大門。
一位身著巡邏隊制服的老年人走了進來,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氣。
我不解,但在不久後的將來,我開始慢慢了解那個動作的含意。
我坐的這個位置正好靠近吧台唯一入口,他邁步向這走來。
經過我身邊時,稍微停頓打量著我。
然後對我點了點頭,我報以一個微笑。
他直接走入了吧台,與方才坐在我面前的老先生聊了起來。
看來是多年老友,彼此之間並沒有任何客套話。
我靜靜的聽著他們的談話…
「生意最近還不錯吧?」微笑,拍了拍另一位老人的肩。
「還好,我開店本來就不是為了賺錢,只是為了一個夢」
老人靜靜洗著水槽內的咖啡杯。
「最近有他的消息?」老人問。
「不,沒有…那件事後就失去聯絡了。」落寞的回答。
「別想那麼多了…」不知是安慰自己還是眼前洗杯子卻沒開水龍頭的友人。
「餅乾已經好了,進去拿吧。」老人開了水龍頭。
「每次都麻煩你真不好意思,但我家孫女吃了你一次餅乾後就天天嚷著要吃。」
老人汗顏。
「知道不好意思就自己弄,以前不是作過很多次了麼?」
老人笑著,甩了甩咖啡杯。
「早就忘光光啦,而且我孫女只吃你作的,之前有一次偷懶去買麵包店的回去還被他罵呢。」老人笑著,接過咖啡杯倒扣在滴水板上。
「哈哈,我看小真乾脆給我領養當孫女算拉。」
老人大笑後說道,擦了擦手。
「那可不行。」
兩位老人對看,哈哈大笑。
*******************
正當我思考著他們話中的含意時。
風鈴聲又再次響起,拉回我的意識,那穿巡邏隊制服的老人離開了。
站在吧台內的老人則是盯著一個相框沉默著,嘆了口氣。
然後注意到我的視線,轉過頭來看著我。
我並沒有閃避,不知道為什麼,就這樣與他對看了三秒。
老人笑了笑,走出吧台問道:「還不錯吧?」
我點了點頭,順勢比了個大拇指。
這是對廚師最高的敬意。
看了看店內的復古咕咕鐘,我起身:「我想我該先回去了,我下次再把錢拿來還您。」
老先生並沒有回答什麼,只是微笑著點了點頭,看著我。
直到我出了店門,他還是在看著我。
******************
隔天放學後,我再次推開了這間咖啡屋的大門。
下意識的,深呼吸。
找到那位老人再次道謝並還了昨天的賒帳,我又點了一份一樣的餐點。
然後跑到了昨天的位置,挑了一本書,趁著等餐點的空檔閱讀。
然後,下次,下下次,下下下次,下下下下次,
我像成癮似的常常往這跑,每次待的時間都是越來越長,甚至超過在家的時間。
我有一種感覺,這裡比那所謂的家更像家,但我不排斥這種感覺,甚至很喜歡。
就這樣,我在這度過了國中生活、高職生涯、上了技術學院,一有假期,我就天天往這兒跑,這兒的書,也被我全部給看過,還補上了幾本當下流行的小說。
那老先生也不定時的會坐下來與我聊天,小至柴米油鹽醬醋茶,大至生老病死人魂神,老先生總是有他獨特的見解。
我不得不佩服他,然後,也因為他分析市場,讓我股票的收入頗為可觀。
而我每每想要投資這間店時,他總是笑著回絕。
今年的我,25歲…
******************
「這裡有錯別字,還有這邊,這個辭的用法是…」
老人示意服務生收走我吃完的空盤空杯後,拿著剛剛的文章講評。
我也拿起了NOTE修改校對。
是的,寫作,我一直很有興趣的一個職業。
突然,風鈴響起,我與老人,下意識的往門口望去。
因為今天是颱風天…都沒客人上門。
原來是那名多年前身著巡邏隊制服的老先生,這幾年來也跟他混的滿熟的。
雖然每次他來都只有一下下,不過每次的原因都一樣,為了他孫女。
為此眼前的老人還曾跟我抱怨過好一陣子。
我不禁對那只聞其名不見其影的少女感到好奇。
但在老人進來後,門並沒有立刻關上,一抹娉婷的倩影跟了進來。
剎時,我心動了。
樸素的淡妝,便能襯托出那脫俗的氣質,白色長裙更為她增色不少。
「爺爺,你走那麼快作什麼…」她嬌喘道。
「是誰直嚷著要吃妳乾爺爺作的餅乾吶?」
老人回道,聽起來有些許醋意,但多著的仍是溺愛。
「哼,這次不用乾爺爺,我自己烤!」女子回嘴道。
「哈,小真嫌棄我作的餅乾啦?這樣我會難過的唷。」老人笑道。
「才不是呢,我吃您的餅乾這麼多年了,這次换我作給您吃。」小真勾住老人的手臂撒嬌道。
「好好好,我等著品嘗妳的好手藝。」老人笑道。
小真似乎這時才注意到我的存在,兩抹夕紅立刻浮上她的雙頰。
「妳好」我對她點了點頭。
「你…你你好…」她結巴著回話。
「唷,野丫頭也會害羞拉?」小真的爺爺虧她。
「吼,什麼野丫頭,我回去不弄飯給你吃了。」小真嘟著嘴道。
「不弄就不弄,我吃你乾爺爺作的,哈。」小真爺爺笑著說。
「我可沒說我要弄給你吃…」老人道。
「耶…別這樣拉…很久沒吃到你弄的東西了。」小真爺爺裝著小真的語氣道。
「少噁心了…」老人苦笑,便起身走入往廚房走去。
******************
「小夥子,你跟他認識也有10年了吧?」小真爺爺突然問我。
「是阿,怎麼了?」我停下了手上校稿的動作,蓋上NOTE,看著他。
這時的小真正在吧台逗弄魚缸內的小魚,喔不,是老魚。
「你覺得他有沒有什麼特別的舉動?」老人微笑著問。
「啊?除了常常看著吧台一張照片發呆,還有每年固定時間歇業去了一個不讓我跟去的地方,而且他那張照片總是不讓我看之外,都很正常阿。」
「哈哈哈,就一般人來說,你會觀察到這些就不正常了。」
老人大笑後,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
我露出一個充滿問號的表情。
「哈哈,不懂沒關係,這是我跟他之間的默契啊!」
老人說著,帶著無比的驕傲,驕傲他和他之間的友情。
老人起身,走進吧台內,廚房已傳來陣陣的香氣。
他順手拿了兩個杯子,打開冰箱,拿出牛奶,注入。
******************
我望著眼前的牛奶,及老人。
我知道,這是要開始說故事的前兆,他的眼神如此說。
老人喝下一大口牛奶後,變出一張照片。
那是一張合照,三男一女的合照。
「這跟他的那張一樣,我們四個人都有…」
很明顯的,其中一位較高的男生,定是在廚房內忙碌的老人,另一位壯壯的男生,就是我眼前的老人,人會老,但是輪廓不會變。
另外一位是有點胖胖的男生,跟一位穿著微微龐克的女生。
拍攝時間已經模糊不清,但年齡很肯定的,跟我第一次見到他時差不多。
「我們四個,從國中開始就是感情默契極佳的四人組,雖然不常見面,但是我很很喜歡那種一開口卻又熟悉到不行的感覺。」
「後面那句是那個女生說的」老人說著,輕鬆的口氣,然後補了一句。
「他,廚房裡那個,那女生總是說他說話一針見血,說沒幾句就說不下去,而他自己在國中那個時期就有一輩子交不到女朋友的覺悟。」老人大笑,指著照片中那瘦瘦高高的男生。
我傻眼。
將手指移到旁邊那位有點胖胖的男生
「他,文筆變態到不行,但是常常很多錯字,很多詞彙也搞錯…最經典的一次是把濾食浮游生物的鯨魚寫成會吃飛魚,事實上,鯨魚跟飛魚在台灣附近的出沒地並不同。」老人大笑。
「不過他的生活態度有點太偏差,一路走來也吃了不少苦頭。」
「廚房裡面那個以前對他說過,你以後會吃大虧。」
「不過後來還是熬過來了。」
手指轉移
「這個女生,我們之中課業最好的一個,文筆跟剛剛那個比變態的不相上下,只是筆路不同…」老人說完,欲言又止。
「這個是我…」老人靦腆的笑,然後沒有多說什麼。
老人又說了很多過去的種種,情人節一起唱歌,兩個男的一起過情人節,兩個男的一起看夜景,廚房老人說過的經典話語等,我印象最深的就是這些。
我很訝異,在這個感情氾濫的社會,竟還有人會在每個情人節都是單身度過。
那就罷,還會約男生去看電影,更在問完之後欲蓋彌彰的說了一句…
「我連女生的手都還沒牽過,還不想那麼早出櫃。」說完然後大笑。
讓我更驚訝的是,這句話是廚房那位老人說的。
******************
話說完了,吃完了老人親手料理的美食,我向他們告辭回到在外租的房子。
翌日,我向老人提起了小真爺爺昨日告訴我的事情。
他坐在椅子上,輕嘆了口氣道。
「最痛的時候已經過去了…」
對於這句話,我並無多問什麼,因為我知道。
這位老人有太多太多太多的過往,沒有說出來。
他那風雲湧動的雙眸告訴我。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