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過了換日線,夜晚依舊是夜晚。
台灣到西雅圖的航程在飛到第10個小時突遇亂流,在一片驚恐聲中我突然有了這樣的想法:
「墜落吧,就這麼墜落吧!也許墜得粉身碎骨,連所有令人發痛的記憶也能成灰…。」
那是十年前,在飛往西雅圖的第10個小時,我有了「死」的想法,而今我在歸途,機艙外是一片晴空,但我的心空卻讓「十」這個數字給激起了亂流,整個人起伏在不堪回首中…。
十年前,我拿22歲的誠實換得了幻滅的愛情;再十年前,我拿12歲的誠實換來了破碎的家庭,也許「十」這個數字像十字架,每走到這個時間的迴圈點就會有一場哀悼在等著我。
而今我32歲,等著我的又會是一場怎麼樣的浩劫?
「您好,妳一定是桑小姐吧!我是“桀羽國際”的主任秘書,我們老闆在前面等妳。」
跳離關於「十」的雜想,約略打量了眼前這名彬彬有禮的接機人員。
他衣著得體、態度謙和,看來學長說得沒錯,只要我肯回台幫忙,該公司必定會對我備加禮遇,只是禮遇到連老闆都親自接機,這…倒令人有些侷促了。
隨著這名秘書前行,對於此次的回台我其實是一直想轉身往後逃的,因為這個國度禁錮了我的笑容,踩在這片土地的每一步都像是踩上了碎碎裂裂的記憶,扎著人發疼。
若不是因為欠學長一記人情,答應他回台幫他堂弟的公司擔任機密文件的翻譯,以及相關開發的企劃工作,那麼我…
「嗨,桑妡小姐,非常歡迎與感謝妳肯撥空回台幫我的忙,我是桀羽國際的負責人,我叫做“季浩桀”,請多多指教。」
眼前這個男人熱情的言詞打斷了我飄雨的思緒。“季浩桀”…,“浩劫”?!頃刻間,我呆立在他伸手待握的微笑中。
「你的名字…令人不安。」這話一說出口,我又恨起了我的誠實,這下肯定得罪人了,真不知我是怎麼搞的。
「呵呵,是啊,沒有人會喜歡“浩劫”嘛!不過,妳的名字也讓人不安唷,“傷心”,嗯,也沒人會喜歡傷心吧。」
「這名字是我父母取的。」
「所以囉,我們兩個都是無辜的可憐人嘛,來吧,讓我們傷心加浩劫的一起來挑戰既定,闖出一片晴朗的新天地吧。」
「呵…」見到他刻意手舞足蹈的滑稽模樣不禁令人發笑。原以為我不得宜的言詞會帶來一場僵局,沒想到這個特別的男人,竟然釋放了我的笑容。
可惜笑容往往只出現在很偶爾的瞬間。
在台灣的這三個月,我依舊刻意地將回台的消息給封鎖,甚至生活上除了公司,剩餘的時間多半就是待在飯店,因為我不想踏出的太寬闊,害怕走得太遠容易走進過去…。
學長在越洋電話中不斷地勸著也關心著我,怕我一個人太過寂寞。
然而他並不知道,此刻在我的心裡有一份彷彿是地底的陽光正溫暖著我,所以我並不感到孤獨。
「啊?妡,真的是妳!好意外好讓人開心唷。」
是好意外,怎麼會是她-夏悅。站在我面前揚著一臉笑意,眨著眼說著想念…,這個女人是我最不想遇見的人,因為在她身上纏繞著我最不願回首的點滴。
「嗯,妳…好久不見了。」
「對呀,要不是我老公的會計告訴我公司來了一位漂亮女孩,又說了妳的名字,我才想說來試試運氣,一探究竟的,沒想到真的是妳,真是太讓人意外了呢…」
在她看似欣喜的滔滔聲中,我不知道她怎能如此熱絡,彷彿那件事從未發生過,還是十年對我來說是深了好幾層的懷中耿耿,而對她來說卻是漸漸淡褪?!
「浩…咳,季先生是妳老公?」
「是啊,喏,很巧吧!我們真的很有緣耶!對、對、對,我要告訴黎微這個好消息。」
只見她興奮依舊地在手機上按著數字,然而此刻在我心裡也被「十」這個數字給悄悄地按下了一場關於未知的烙痕。
我不知道頻繁是否能造就熟稔,而心與心的距離拉近了是否就能對過往釋懷?究竟是夏悅這段時間的殷勤,還是黎微不時地開解?才讓我們三個人的友情起了轉機。
一直以來,我與夏悅在個性、喜好…,樣樣都南轅北轍。這樣的兩個人怎麼會「曾經」是沒有秘密的好友 ?!
難道就像黎微說的,不一定要彼此很相像才能成為摯友。
我們三人都是單親家庭的成長背景,也許正是拉近彼此,讓我們惺惺相惜的主因吧。
而這份重新連接的惺惺相惜,讓我打消了回西雅圖的念頭。
圓滿還了學長的人情之後,我進入了久違的友情區塊,受聘於夏悅與黎微任教的私立明星中學。有時與她們並肩走在校園,都會讓人有種穿梭時空的錯覺,彷彿那年的開學日,我們的初初相遇…。
「為了慶祝桑妡歸隊,咱們來挑個禮物送給對方吧。」黎微在百貨公司內突然開心地揮舞著雙手、高聲地宣佈著。
將一條土耳其藍,上頭繡著神秘圖騰的絲巾繞在黎微的頸上,「我送妳的…,愛流浪的吉卜賽公主。」
「嗯?呵呵,妳還記得呀,我們桑妡就是這麼貼心。」
是的,這種心靈相犀的感覺讓我們彼此的愉悅,難以言喻。
只是接下來的「默契」,卻讓人手足無措。
我與夏悅這兩個向來毫無默契可言的人,竟然同時選上了一只別針要送給對方,那是一只上頭鑲了朵鮮紅玫瑰的別針。
「好難得,我們居然有默契了耶!這就表示,我們註定要一輩子當好姐妹。」邊說,夏悅邊把這朵紅玫瑰往我的左衣襟給別上,我推拖,說這別針應該要送她才合適…。卻拗不過她的堅持:「欸,“別針”音同“別爭”,妡,妳就別跟我爭了吧,喏,好漂亮是不是。」
如果平和是一種美,那麼美麗來得好短暫,別針別上的真的是別爭嗎?
那麼才不到一個月,我們為何又會為了一題數學得分而起爭議?
「妡,妳應該要以誠實的態度去處理這件事,杜小梅少扣了5分,本來就該喪失全校第一的頭銜,妳這樣坦護會有不好的結果的!」夏悅積極的建議與遊說,給我好大的壓力。
難道,「誠實」真的就會有好結果嗎?
十年前她也是要我以誠實的態度去處理事情。
當時夏悅說她看得出男友是真的愛我,要我及時坦白才能保有愛情,於是我向有處女情結的男友坦白了自己已非處子之身…,結果換來的卻是分手、是失去、是悔恨、是十年來的心靈囚禁。
而更人痛徹心扉的是,夏悅竟然在我們分手之際以假處女的身份趁虛而入。
好諷刺,要我誠實的人自己卻披著謊言揚著勝利的旗幟,將我給趨逐出境。
「黎微,我不能冒險。」
這次我不能誠實,杜小梅的家庭狀況我很瞭解,她也是單親家庭的小孩,母親為了讓她受好的教育,省吃儉用四處打零工來供她唸這所昂貴的私立學校,甚至她的哥哥也選擇休學打工來成全妹妹的學業。再加上現在聽說她母親病倒了,隨時都可能離開這個世界,母親唯一的心願就是能見到小梅有好的成績,這次小梅已告訴母親得了全校第一的這個好消息,臥病的母親也堅持屆時一定要到校來參加頒獎典禮…。
「黎微,我的誠實會讓美好破碎的…,我不能…!我該怎麼辦?」
「妡,妳放輕鬆點,別給自己這麼大的壓力,事實上在得知小梅的情況之後,我也主動又複查了所有的考卷,發現夏悅班上成績第二名的那位同學也少扣了10分,這事我已告知夏悅,她答應我會主動把分數給扣回,這樣一來不管妳誠實與否,小梅都還是第一的。」
聽了黎微所說,我本應安心,但這夜我卻做了噩夢。
夢裡的我12歲,一群大人圍著我,問我媽媽是不是跟那個叔叔抱著,有沒有一起躺在床上,我驚慌失措然後點頭,後來,母親便自殺了…。痛哭失聲之中,我抬頭見到的是男友一臉嫌惡地棄我而去,時空錯置下的傷心加傷心,我猛然驚醒,拭著眼角的淚滴,我在心裡想著:「誠實」如果是一種可能的轉圜,那麼「善意的謊言」難道不是一種更和緩的轉圜?
於是我選擇背對誠實。
當我看見小梅的母親帶淚的笑容後,我明白了對與錯有時是不能以既定的標準來判定的。
只是我總覺得對夏悅有愧,又深了一層的愧對。
沒來得及道歉,夏悅卻因為老公外遇的事情而對「分數」這事全然忽略。
「本來徵信社已經拍到證據了,想不到照片居然會連同底片相併失竊。」
晴朗的午后,我與黎微聽著夏悅說陰霾。
聚會結束前,夏悅留下了一句語重心長:「如果那個女人肯到我面前坦白,我會聽她說,如果他們是真心相愛,我應該會選擇成全…。」
乍聽這段話,會讓人突然心頭一振,有種見著曙光的感覺,想不到看似會有可怕結果的事,竟然也能有轉機?!
只不過,曙光停駐的時間不過一分鐘,我便想起了十年前的「處女事件」。
很多事情並不是真的看不清,有時候人的理智被蒙蔽是因為貪心。
就像詐騙集團能得逞也是因為抓住了人們的貪念。
對於上回夏悅說的那句「語重心長」,始終縈繞在我的耳際。
盯著眼前那株長置於室內的盆栽,我突然有種想法:「如果它能生長在陽光下,應該可以綻放出更美的花朵吧?」
於是我翻出了那個紙袋…。
*「桑老師,我是小梅的哥哥,這個…是我在打工的地方意外發現的,那…給妳。算是我對妳幫助我們的一點報答。」*
撫著紙袋裡的照片,幽然想起當時是怎麼接下這份報答的。
約了夏悅,在一個晴朗忽滅、大雨將至的午后。
一見面,我們都沉默,空氣中瀰漫的是一種詭譎的氣息。
當凝滯的雨突然傾瀉的時候,我將紙袋裡的照片給攤開,以最輕的聲音說下了最重的震撼:「你好,我是第三者。」
剎那間,誠實變成一種天真,天真只因為我的心有了貪念:「我想要一份能從地底探出頭的愛情。」
「我早就知道是妳了,去死吧!」
一把刀刺上我的左心,湧出鮮紅的血液,像她為我別上的那朵紅玫瑰,那聲「我們要永遠當好姐妹…。」
如今,我聽見所有的混亂嘈雜,分不清是警鳴聲還是救護車飛囂而至的迫切聲。我還來不及說出口的乞求,我還來不及告訴她,我與浩桀是多麼地相愛…。
只是一切都遲了。原來,「“別針”、別爭,終究也只能是別與她爭…。」
或許,愛到昇華才會成全,愛到極限反而愈是死心眼,如果突破不了那個點,就會爆發於瞬間,摧毀一切。
而對於一個被掠奪幸福的女人也許連她自己都不知道還能相信什麼。那麼,我們又怎能相信這個讓愛給背叛、為愛瘋狂的女人呢?
意識模糊之中,我彷彿見到了那株長置在陰暗地方的盆栽,正逐漸地死在豔陽下…。
當你遇到真愛,
那麼你會如何去愛?
不顧一切就是要擁有他?
如果對方是個有家有室的人,
那又該怎麼做?
放手就會比較好嗎?
堅持又是什麼樣的結果?
一切就只能睜著眼去看他的變化嗎?
還是能做些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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