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打電話找了曇。
自去年七月初八接到他的問候電話，之後的第一通。
沒想過我會需要打這一通電話。
沒想過我還是得依賴他。
但我快崩潰了，所有的人都不能說，只能跟他說。
跟他在一起八年，是我最青澀的一段歲月，哭過笑過也曾想死過，但我沒恨過他。儘管愛他至深，但他渡不過他說的關頭，就只有我能，放下他，放下自己。我清楚的記得，那天是九年前的三月二十六日，不知道哪兒死撐出的勇氣，我竟能在晨曦中微笑和他說再見。
八年，就這樣，一夕白了少年頭。
接下來的日子，我佯裝堅強，工作自早至晚，其實大火燎原後，只剩一片枯槁。
他夠瞭解我，他記得我種種的好，只是他渡不過他說的關頭，是他人生的罩門。九年後他對我這麼說。
(2)
大雨滂沱，在車窗上劃過一道又一道的水痕，雨刷來不及抹除前一道水痕，第二道、第三道、第四道又接連而至。
一個人開車上路，大雨正漫天覆地拍打，證明雨刷的徒勞。
任由雨聲錚琮，半晌無話。曇在電話那頭問我怎麼了。
(3)
「我，」委屈似山洪隆隆而來，心防終究還是潰了堤，即使因哭泣到哽咽，還是斷斷續續說了出來。
曇不言語。我知道他的猶豫。
在感情上，他一直覺得他辜負了我，分手後，有次還特意打電話問我，是不是我傳「5201314」簡訊給他的。我當即矢口否認，但他仍半信半疑。
那時我還想，只有曇這樣的人，才會收到那種小女孩玩的數字簡訊。而我，早就不是初識綺羅香的十七歲高中生了。
但這只是一個念頭，當時並未脫口而出。我珍惜他還會想起我的這種感覺。儘管一個人形單影隻，卻在淒苦中帶點甜美，原來我並不是那麼孤獨。
在他的心裡，我一直是那個最愛他的人。
(4)
在他的心裡，我一直是那個最愛他的人。
像風一樣崇尚自由的雙子曇，還有太陽獅子月亮雙魚的我，
畢竟曾在一起過了風風雨雨的八個寒暑。
儘管現在我們各自走入婚姻。
他還是這麼認為。
我也是。
不過我並不是留戀他才這麼說的。
我只是說我是最愛他的人，並沒說我最愛的人是誰。
(5)
那天下午站在海風裡，七星潭邊的崖灣上，不意見到綠啄花的身影 。
近日發現身邊不少珍禽異鳥，朱鸝、紅嘴黑鵯、大彎嘴畫眉...
著實令人感嘆大自然造物巧妙。
只是，在增長見識的喜悅之外，竟摻雜著一絲，一絲的...
憂傷...
其實鳥兒們一直都在，在他們的天空翩然遨翔。
而我卻直到近日才「發現」，他們就在身邊。
如此一想，發現的是，自己長久以來的不長眼。
所謂的驚鴻一瞥，便失去任何喜悅的理由，換來的是更多的失落。
曇要我別這樣想。
憂傷是座陰黯深谷。如果你不站在崖邊，又怎麼會掉下去呢？他說。
憂傷是座陰黯深谷，如果我不跳下去，又怎麼知道有多深呢？我說。
你不會害怕嗎？曇問。
(6)
以前的我，是天不怕地不怕的。
天真的以為只要愛相隨，所有問題都能迎刃而解。
大橋剛啟用的那天，正好是我搬進他賃居小屋的第一天。
屋子裡什麼都沒有，兩人卻一點也不擔心，一心想著一水之隔的西門町便出了門。頂著淡水河上凜冽的寒風，他把我環抱的手放進溫暖的口袋裡，我心裡甜甜的感動著越抱他越緊，下定決心不論天涯海角都要跟他去闖。
以前只要有他在身旁，我就不會怕。但這話我沒說出口。
(7)
日曆再往前翻半年，是父親被診斷罹患癌症的時候。
醫生不預言父親還有多少時日，只告訴家屬要有心理準備。
沒搞錯吧，我父親的身體一向健朗，怎麼可能一病不起。
為了證明醫生是錯的，我決定打破沙鍋璺到底。
如果醫生說不出個所以然，教人如何相信？
醫生說，由於癌細胞正在脊椎肆虐，以致父親臥床無法行動。
通常只有成長中的孩子因細胞不正常增生才會罹患骨癌。
醫生清了清喉嚨，以停頓我的狐疑，繼續說。
成年人若被診斷為骨癌，都是由其他器官轉移而來的。
因此，也就瀕臨末期。
那到底癌細胞從哪裡轉移的？我不肯就此罷手，繼續追著他問。
醫生耐心地跟我解釋，全身核磁共振、顯影照相、放射線...
所有測驗一作再作，但總找不出原發病灶，曾經一度猜測病灶
來自肺部，但從Ｘ光片看來，肺部的陰影似乎也是經轉移而來的。
最後，他一攤手，深感無奈地抱歉。
說完後，醫生並沒馬上離開，反而像家人一般，靜靜地陪了我們一會兒。
如此溫柔。讓我手足無措。
不能怪他。那我拿什麼來擊退病魔籠罩的陰影。
(8)
那時還不時興安寧病房。
不過，榮總整體環境相當清幽，十三樓病房又可眺望陽明山景。
時值深秋，遠山樹影紅綠相映，襯著藍天白雲，令人心曠神怡。
除了醫院刺鼻的藥水味，重病病房時不時傳出的呻吟，還有病友不斷往生之外。
我問清楚了住院的規定，向住院醫生和護士打了聲招呼。
打定了主意要陪父親在醫院住下來。
然後回家到電器行買了電話答錄機並安裝好。
打了幾通電話給父親的好友。
餵飽了天竺鼠，再多留兩天份的食物在碗裡。
一件一件事情，一邊盤算一邊打理，等我把行李簡單收拾之後，轉了三趟車，又回到榮總。
(9)
被絕症惘惘地威脅著的我們，不再是一個家，而是四個人。
我和父親，雖然平常總是各忙各的難得相處，但此時我們總可以找出話題聊個沒完。母親忙碌著主婦的工作，以及和所有人不愉快。弟弟則在此時參加了一個日系宗教團體，每天早晚在醫院大廳為人祈福。
「妳和那個曇還有聯絡嗎？」父親故作輕鬆其實小心翼翼地措辭。
「有啊，」我也撿輕鬆的部分說，「曇已經離開那個女生了。那個女生要和原來的男朋友結婚了。...我們一直有聯絡，最近他每天都來看我，還問能不能上來看你呢。」最後一句是我加油添醋的。
父親沈默了一會兒，目光微微掃過我的臉，勉強擠出一點笑容，然後沈沈地又輕輕地說：「就請他上來見個面。」
(10)
分手。復合。第五年的夏天我只做兩件事：
一、哭泣，直到體力耗竭，然後維持坐姿地昏死過去。
二、為曇打點，傾聽他不太順利的新戀情，讓他每天光潔如新地和那個她約會。
直到有天，曇主動打電話來說，她說，一看他的新衣就知道是我挑的。
我的第一個念頭是，畢竟我們仨都是認識五六年的朋友了。
但下一刻，我分不清曇的語氣是抱怨、是責怪、還是自憐。
他告訴我，她懷孕了，但不知道爸爸是不是他。
他告訴我，他、她、他三個人如何站在昨夜的大雨裡談判、如何酗酒而夙醉至今。
接下來，現在回想起來都難以置信，我把自己的感受放在一旁，開始心疼他的委屈。
父親都看在眼裡，直到他病倒，始終欲言又止。
(11)
曇很聰明只是頹廢沒有目標，他的大學作業有一半是我幫他寫的，我沒寫的另一半就被當掉了。到他大四我大三那一年，因我一時疏忽沒和「她」保持聯繫，結果他就被三二去當兵了。當然，退學手續也是我一關關去跑的。
這些我沒跟父親說過。
我帶曇來到病房，父親輕鬆地跟他聊著當兵、退伍以及找工作的事，並勉勵他多看書。不管跟誰談話，父親的結論總是勸人多看書。
不知道是當了兵還是父親的影響，曇竟然真的開始拿起書來看。除了一直在練金庸的功，那時王溢嘉的大進化系列正流行，曇買齊了全套外，還開始看些大周天、小周天的練功書籍，看得非常著迷，我也因此跟著看了些練氣功的書。
究竟是什麼樣性格的人會看這些書？到現在我還好奇著。
我到底是不瞭解他的，雖然在一起這麼多年。
(12)
每當我和父親聊得正高興時，母親總像外人地一樣進入病房。
她逕自對我說話，或打斷我而與父親交談，但，從不加入我和父親的對話。
通常她說到跟我有關的事，都是抱怨：女孩子應該下了課就回家別參加什麼活動聚會社團，應該隨時打電話回家報平安，應該少買書少花錢，應該學習做飯、做家事才嫁得出去，還有些事她沒說，但我知道那是因為父親的關係，她希望我快去工作別再唸書了。早餐時，她會拿出前一天在黃昏市場買的海綿蛋糕，然後我會說早餐吃蛋糕吃不飽。每天，重複，一模一樣的橋段、對話和情緒...
很通俗的抱怨。
只是，沒有溫暖，只有焦躁的情緒流竄。
母親對每．個．人都如此。
而且不是因為父親住院才發生的，從很多年前就開始了。
很多年...起碼自我上國中就開始了－－我的第一件bra是老師提醒後才買的。
母親應該是從那時開始，就沒有活在我們/現實之間了。
父親為了母親，默默地負擔起所有的家事，洗衣、做飯、打掃...
這樣的日子，我們受惠無窮。
一來母親的抱怨減少了。
二來父親的廚藝沒話說，天天回家吃五星級的飯菜。
更重要的是，父親把她焦慮的情緒承擔了下來，能安撫就安撫，安撫不成就拌嘴，拌嘴不成就吵架。
我獅子座的父親...
每天承攬著母親過多的情緒，但始終不曾對孩子擺出臉色。
有時候，我不免這麼想，父親這樣的好人不該得癌症的，要不是...我不敢想下去。
(13)
曇在這樣的情況下又回到我的生活之中。
彷彿之前和她的一切都不曾發生。
偶爾，我會接到她找曇的電話。
偶爾，他們會見面討論孩子的事。
偶爾，我會失憶。
就這樣，曇又回來了。
(14)
我回到病房。那天上午只有我們父女倆。聊著聊著...
父親牽起我的手，
提起如果曇可託付的話，就早點和曇結婚，他說他不在後，...
我想打斷這不吉利的話題，但他堅持要說完－－
他不在後，我和母親恐難在一個屋簷下安然共處。
他在為我盤算。而我不願他操煩這些。
他怕來不及說。而我卻不願聽、不願想。
我克制自己不在他面前流淚。但淚水盈眶而出。
只有蹲了下去，那躺在病床上的他就看不到我在哭了。
我隻手掐住喉嚨不讓喑咽竄出，但悲傷卻如長湧暗襲，瞬間淹沒一切。
他沒說他遺憾不能為我主持婚禮。
我們的手仍然牽著。
(15)
就這麼一直牽著父親的手。
因為哭得太累，稍微平靜後我便趴在病床邊緣睡著了。
我做了個夢。
夢裡的父親很神氣，把抽痰用的橡皮管結在一起，
一彈指就變成可以站在上面的彈跳高蹺，
表演特技似的一直在我面前開懷地縱跳著。
他還說，很好玩，要不要一起玩。
我開心著他的開心。作夢不需要邏輯。
笑意還停留在嘴角，我醒轉過來。
還牽在一起的手冰冷了些，
一抬眼，
心跳儀上是一條再也不會起伏的橫線。
(16)
頭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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