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亞熱帶冬天溼冷的天氣,下著毛毛細雨。早晨,咖啡店戶外的騎樓下顯得有點昏暗,隔桌三位業務員從醫院藥品的推銷談到打高爾夫球,接著又談起房地產跟股票,滔滔的言詞最後終於降格為一種賣弄口舌的遊戲。尚正在讀一本談中產階級的小說《白璧德》(劉易士),右耳側傳來的對話就像書中的人物一樣,代表中產階級的積極與熱情。然而,他卻認為這是一種被社會所牽引的墮落。
五十歲的尚,一個退休兩年多的研究人員。在他離職的前半年開始讀小說,三個月後,他在姓氏後面填了〝尚〞字,開始寫他的第一篇短篇小說〝長廊盡頭的亮光〞,發表在他工作了二十年的研究單位的月刊上。在這個半公家的研究單位裡,他算得上是優秀的研究人員,至少他自己這樣認為,居於他無私、正直、嚴謹與認真的特質。單位裏的人只有兩種,一種圖安穩,另一種待價而沽(緊握技術股的人)。他說:不,只有一種,就是中產階級,只是朝著不同方向墮落而已。他看不起待價而沽的這群,可憐這群圖安穩的人。本質上他傾向於圖安穩,但是那種朝向死寂的墮落,又讓他無法忍受。在圖安穩的性格裏,仍然保有追求人類尊嚴的原始力量,一直鞭策著他。他處在矛盾中,一面鞭策自己把工作做到盡善盡美,另一面卻瞧不起自己所做的。在夜裏,用嘲諷的那一面來看待工作;在辦公室時,用正經、嚴肅的那一面來管理研究計畫。或許是這樣,這群圖安穩的人看到他,屢次得到技術推廣獎,認定他手中握有一疊技術股,正在待價而沽。當他宣佈退休時,所有的人都在猜測他事業的第二春。
他突然醒覺到,正站在一條邊界上。這兩年來他從來不談越過邊界的這一段,只是用一句〝當了二十幾年的工程師〞輕輕越過。人的回憶很奇怪只能停留在邊界上,然後飛越到下一個邊界,中間跳過了好幾年,甚至一、二十年。二十幾年佔去他人生的一大半版圖,在記憶裏卻壓縮成細微的沙粒,如果想寫一本自傳體小說,它還是一顆沙粒。
咖啡店隔壁的建築工地,發出一陣陣刺耳的喀喀聲。三位藥品推銷員開始談論年終考績效考核的問題,在他們心中藥品等同於商品,像化粧品之類的東西,這是他們歸類的方式。一切的事物就這樣開始商業化,能引起感興趣的,往往在於形式上的豐富表現,不再是追求探索精神曾面的藝術與生活態度。他這樣的觀點很像還在讀大學的兒子。當兒子選擇讀人文之後,他才醒覺不需要讓兒子走一樣的路。當時嘉漢這樣問他:為何老爸如此甘脆的同意我讀文組。他若有所思地帶著感性的語調說:如果跟我一樣學理工,我已經可以預見你往後的人生藍圖。他也想過如果繼續在研究單位混下去,以他圖安穩的本質,能維持兩面性格多久?這種事很累人。總有一天,會剩下其中一面。
小女孩從溼冷光滑的柏油馬路跨了兩個台階。踏上騎樓的那一剎那,他看到小臉上的喜悅,一種跨越邊界的喜悅。女孩的媽在旁邊靜靜地看,之後,才牽她的小手走過騎樓。三位藥品銷售員還在賣弄口舌,從內閣改組談到財經,在回到小白球,又滾出幾個八卦,話題一疊再疊,這個社會似乎也是這樣疊出來的。尚一向討厭這種形式的聊天。
三個銷售員的談話,讓他想到卡繆札記裡的一段:有一個人,他想在眾人發現生活的地方〈婚姻、工作等等〉,尋求生活。當他正在閱讀一份時尚的目錄時,突然感覺到,他跟自己的生活(一如在流行目錄上所見的)已是多麼的疏遠了。
文化:人面對命運的呼喊。 文明:人對財富的慾念。盲目。
尚喜歡卡繆小說裏展演的〝荒誕哲學〞。
走在路上,他又想起卡繆,這個人不該死於車禍。一個人該怎麼死?他從來沒認真想過。
如果還年輕的的話,你會想死在有雄心壯志的地方,如果你老了,會想死在家裏最喜愛的角落,院子的花圃、書房的搖椅、老床上…..,但是沒有幾個人做得到。他這樣想著,已經穿過了兩個路口,拖著一大車回收紙箱的老人跟他擦身而過,一臉茫然……。老人有一天會死在巷子裏的角落,旁邊橫躺著兩瓶米酒。他現在用這一車紙箱去換兩瓶米酒。然後,在菜市場的垃圾堆中翻找可吃的東西,流浪狗跟在旁邊,等候他的施捨。狗給了老人最珍貴的尊嚴。
有一群人跟老人一樣,也在做回收紙箱的事,他們叫做〝做環保〞。他們得到了別人的鼓掌,一份他們職業之外的驕傲。而老人卻再一次地被邊緣化。
或許是讀卡繆札記的關係,思想模式受到一點影響,雜記本上也糊亂寫了一點東西。走在路上也學著把看到的事物,反覆在腦子裏翻轉,製造出一點時光暫留的效果。然後,就開始往前、往後推演,這樣的推演很有趣也很哲學。想寫小說要有這種讓時光暫留的能力。這樣的能力,有一股激發年青活力的能量,可以讓邁入死寂的人再活起來。尚還記得退休當時的情境,隱約地感覺到,在那樣的時空他就一定會做那樣的舉動。在哲學上好像叫決定論? 也許是命運的牽引,尚懷著矇矓隱約的期待,搭上一班遲開了20年或許30年的船,前往幻想中的文學之地。很遙遠,或許根本到不了。驅使他行動的,是不知名的因素,而非理智的判斷。
人生或許只是一齣需要思考的荒謬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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