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陀羅
曼陀羅花沿著岸邊開放,喇叭狀的花朵是大自然的風鈴,上百成千隨風靜默搖曳,空氣中只有潺潺溪流滑過河底鵝卵石時發出的嘩然水聲作響。
死亡的氣味飄而不散,泥濘土地上,堆砌著腐爛敗壞的一具一具屍體,曼陀羅青綠色的枝椏纏繞著枯骨朝天空發展,在無肉的骷髏眼中,潔白嬌艷的花朵穿梭而出。
這裡是屬於亡者的,屬於將得之於大地,死後一切回歸於大地的亡者。市立第三號墓地的石碑孤伶伶矗立在一個小角落。因為地震的影響,讓原本是台地的第三號墓地,分裂成二區,中間被河道變更的溪流硬生生隔開,親近水濱的曼陀羅漸漸蔓延覆蓋一邊的河岸。
人口爆炸的年代,只有錢勢均備的人才能購買私用土地下葬,一般百姓的往生後多半送到公立儐儀館處理。因為生存環境的擁擠不堪,不論是骨灰銀行(早期稱為靈骨塔,但因為能存有骨灰的人數銳減,使骨灰成為一種需付費保管的物品)或火葬法都必須先得到市公所的允准。傳統下葬的方法對於生態環境無實際助益,因以占人口大多數的平民,成為改善自然環境的肥料,其中植物葬法更是主流,利用經過基因改良的植物種子加上可快速分解的細菌,將肉體還原成大地的元素,增加土地植被涵養。
咚!幾節肢離破碎的骨頭沿著河堤掉入水中,發出濺起水花的聲響。一隻手顫抖著撥開身邊仍連著肉的骨頭,在手背上有著一朵含苞待放的曼陀羅,蒼白手腕上帶著金屬磁圈,在如此單純自然的環境中,唯有此物不屬於天然。
一張羞怯的臉從一堆黑青色的物體中浮中,年輕的臉貪婪呼吸著空氣,但當烏溜溜的眼神接觸到四周事物時,不一會尖叫聲傳出,當男孩看見自己手背上含苞的花朵,更是忍不住流露出慌張害怕的神色。掙扎推開壓在自己身上的屍體,緩緩立足於骨堆上,潔白光裸的身體暴露在慘淡月色下。
男孩赤腳從屍身上踩過,一路掩鼻而行,腳底傳出破裂的聲音,枯黑的乾骨在踩裂瞬間成為尖銳的碎片,行進間,迷漫起骨灰煙塵,沿途並滴落一顆顆血珠,男孩強忍著痛,慢慢走到平地,迤邐的血色細流昭彰路途的困頓。
在男孩開始走路後,原本準備綻放的曼陀羅逐漸枯萎。
來到平坦的路面時,男孩感到疲憊,卻不得不打起精神面對眼前的一切,他想活下去,他想回到父母的身邊。明明早上只是為了規避考試,才服用日前從藥房購得可讓人心跳暫停的藥物,想借休克之名在家休息,將原訂的分級考試延後一個月再參加,誰知道他成功昏迷過去後,醒來時已經處在墓地裡,若是他更晚甦醒,豈不是活生生被植物分解?
在這個時代,學生要面臨的考試有二方面,一是先天天賦的檢測,透過電子儀器檢查大腦構造,評估未來發展性,另一種是後天努力的測驗,以問卷作答方式驗收在教育之下的學習成果,男孩要參加的考試即是後者,雖然早己公布考試時間,但男孩因為前陣子迷上當紅的虛擬實境遊戲,過分熱衷遊戲的結果,不只花光了零用錢,更因為無空溫習而面臨課業成績的退步。
男孩的父親是公家機關人員,母親從事教職。若是考試結果太差,不只讓自己在全世界學生潛能榜的排名下降,也影響日後進入職場的工作機會,更連帶影響父母的升遷。想到會遭到父母責罵,所以男孩決定鑽法規漏洞,購買可為一般人購買的假死藥,讓自己考試時間得以延後。
這種假死藥原先是用來讓心肺功能衰竭的病人得以選擇自己的死亡時間,依劑量多寡決定復甦時間,假死期間心臟脈搏會變緩,服藥之人的生理需求降到最低點近乎死亡狀況,留待重要時刻再揮灑最後的生命。
抬頭望著月亮,男孩冀望能找到回家的路。行走一段時間後,有聲音從前方傳來,是一種細碎磨擦著地面的節奏,一個獨腳的男人在霪雨般的月色下踰踰朝墓地走來,當他目光接觸到男孩時,眼神中有掩藏不住的訝異,察覺男孩手上枯竭的花苞,更是顯得不知所措,他揉揉自己的額頭對男孩說:「你知道你已經被判定為死人了嗎?」
男孩不同於男人,乍見有活人出現,他是一臉歡欣的嚅囁說:「我只是好奇試試休克藥的效用,那知醒來時就在植物墳場了。」
男人搖搖頭,不再理會男孩,以著蹣跚的腳步朝墳場前進,男孩見狀著急擋在男人面前說:「告訴我,如何回去?」
男人的目光直視著男孩,緩緩但堅定的說:「即然想活,那為什麼要吃休克藥?我是為了活著才來到墳場,我身上的病痛,要靠麻醉藥才不會讓我覺得生不如死,買不起麻醉藥的我,只好來到墳場找曼陀羅,憑曼陀羅花的麻醉效果才能減緩疼痛,而你,居然花錢買藥讓自己休克!」
面對男人的莫名怒意,男孩不知如何回應,只好偏過頭,不接觸男人目光,逕自朝男人走來的反方向行走。
男人在男孩身後大聲吼著:「繼續往前走,就會走到三號市立大道,這時間只有垃圾車會經過,遇上了,就搭便車回家去吧!小子!」
連謝謝也不說,男孩忍著腳痛,快速離開男人,發現人的歡欣被斥責聲給趕走了,他只想趕點回到家,穿上睡衣,躺在床上,享受父母親呵護,等醒來再痛快玩一場虛擬實境遊戲。
在公路上朝著都市不夜燈火行走,不知多久,男孩未經鍛鍊的身體漸漸痠軟,但在求生的頑強意志下,即使雙腿麻痺,兩條腿已經不像長在自己身上,依然努力往螢火般的家園前進,沒有一刻能比現在更能體會家庭的溫暖及科技的方便。
這一切只是個惡夢吧?在來得及看見迎面的車燈前,他已暈昏過去。
再度醒過來時,柔軟的被褥覆蓋在男孩身上,室內空氣調節器無聲運作著,暖和的溫度,熟悉的環境。男孩坐起身,將擱在床角的書包提上來,翻出錢包,虛擬實境遊戲的身分證號卡仍在。這一刻,男孩有著再世為人的感覺,終於回到自己的世界裡,昨晚真得只是一場惡夢。
輕輕的腳步聲傳來,電子門開啟,一臉憂慮神色的母親端著一杯熱飲走進,入門時發現男孩醒來時,嘴角流露出自然的開心,但眼神有些淡淡的愁悶。
「笨孩子,考試考不好,天又不會垮下來,況且你是我跟你父親唯一的孩子,若你死了,我們有多麼難過啊?還好清潔人員依據著磁圈將你帶回家來。」母親的眼淚在眼眶裡打轉。
「下次不敢了!」
母親伸手打了男孩頭,「那裡還有下一次?不過你要先戒掉遊戲才行,你玩的太瘋了!喝了這杯再睡一會吧!」
再度從熟睡中甦醒過來。男孩看看時間,正是遊戲機使用人數最少的時刻,雖然睡前下定了決心,完成學業之前暫時不再玩遊戲,但好不容易才將角色練到高手等級,不如把上網帳號賣掉換點錢。男孩躡手躡腳經過客廳。
客廳中傳來父母談話的聲音,男孩停下步履,好奇偷聽著。
「兒子還在睡啊?」喝了一口水的父親向母親問道。
「嗯。」母親小聲的回應。
「當孩子真好,不需要考量生計的問題。」父親的語氣有些感慨。
「這是為人父母的責任,請你不要再考慮那個方法。」母親用雙手環抱住父親。
「妳明知道我提過政府打算施行的人口刪減計畫,只要是年收入未達人口配額標準,若不是選擇全家被處理,就是只留下收入對應的人口數,原本我還想藉兒子意外身亡向製藥廠索取遮口費來提高家庭收入,不然要如何保住我們倆人的性命?」
「孩子好不容易才活回來,別在提這件事了。」母親微微偏過頭,不看丈夫激動的眼神。
「不如這樣,明天我找新聞記者說明事情始未,在媒體上曝光過,政府應該暫時不會讓我們一家在年底時就消失,勉強應該能再活一年。」
「孩子不就成為我們保命的工具,這樣我們還算一家人嗎?」母親蹙眉。
「沒有我們,他能活到幾時?」父親語氣冷冷。
一種悲傷灌入男孩身體,無力無助面對為人不能避免的命運,求生是當生命降臨於世間時被付予的使命,但若現實是如果他死對父母有更大的助益情況時,他該如何做?男孩陷入黑暗思想的蜘蛛網,手背上的曼陀羅像是得到了養分,原本萎縮的花莖漸漸昂首挺立起來,潔白的花苞開始綻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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