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近古稀的山本耀司依然像30年前那樣說話行事。攝影/ 孫濤
從黑色合身長外套的袖口露出那一截半新不舊的白色羅紋袖口,讓人還沒看到臉,就知道坐在面前的是個上了年紀的人。山本耀司穿著一身家常衣服來到北京:簡單的黑色單排扣風衣,白色襯衫,一條膝蓋內側已經起球的深藏青色針織羊毛褲,一雙結實的深棕色戶外短靴。“我一般都是兩套衣服穿半年。”他說,“這是其中一套。”頓了一頓,他又欠欠身補充說:“讓我解釋一下,內衣我每天都在換的,而且我會穿Calvin Klein。”還沒等人笑出來,他自己就先調皮地把手指放在了嘟起的嘴唇上。
山本先生常常在說話時伸出雙手,從鬢邊分別往後理一理頭髮。他的長發已經灰白,眼角往下耷拉,大部分時間看上去像是雙目低垂,無精打采。然而他一個問題也不會聽漏。“如果不做設計師,我會選擇什麼職業?我想⋯⋯畫家?罪犯?”他漫不經心地拋出答案,“在這個世界上,說句實話,我是十分不幸的。我是戰爭寡婦的兒子,從小家裡很窮,所以我始終不能很好地融入這世界。尤其在小時候,我總有一種反抗的勁頭。如果沒有通過事業來獲得成功的話,我想也只能靠犯罪來排遣了。 ”
反抗——這是一種不常在老年人身上見到的氣質。一個月以前,在Yohji Yamamoto 2012/2013秋冬發布會的後台,一群年輕的記者闖進化妝室向山本先生髮問。“'他們用英語問我:'你今年多大了?'我回答說:'我38 歲來到巴黎,到現在為止已經過去了30年。你算算,我多大了?'”他這樣轉述當時的情景。他並不掩飾回憶為自己所帶來的樂趣。他清晰地講起1981年剛到巴黎時,《女裝日報》在他和川久保玲的發布會照片上打上的大叉,回憶起1985 年在美國接受記者訪問,對方直截了當表達的羞辱。他回憶早年在東京的公司裡,營銷部門牆上那張日本地圖是如何用紅色圖釘從函館到沖繩標滿了他的店舖位置,回憶後來在巴黎,儘管媒體一片惡評,買手還是蜂擁來到,擠壞了工作室的小電梯。他甚至回憶了一些不堪回首的事情:“好多人批評我,可是到了最後,我竟然獲得了勳章(注:法蘭西共和國藝術勳章,1994 年),開始有人把我稱作大師,於是我突然不知道該做什麼了。我開始從事音樂工作,還做了些現在不願意去回想的事情。”這一次,他沒有接著說下去,而是欣然收住話茬,享受聽眾那費解的沉默。
坐在化妝間裡回答些諸如“今年貴庚”的問題,肯定比不上早年面對一群氣勢洶洶的記者來得有意思。不過對山本先生而言,這都是他職業生涯中的餘興節目。人生的高潮只有短短一瞬,它們出現在伸展台上。“一場發布會,通過錄像來看,氛圍不及現場的1/10。”他說,“觀眾一旦感受到了我的想法,就會熱烈鼓掌——這種感覺對我而言就像毒品一樣。事實上,這也是激勵我從事設計工作整整30 年的源泉。”模特身著輕薄有如月光的長裙走上伸展台,卻突然停下腳步,從裙子的拉鍊口袋裡一口氣掏出了鞋子、手套和捧花——重看這段1999年春夏的發布會視頻,設計師本人還是難掩雀躍。他確實有過一些美妙時光。
對於一個在任何場合都承認自己“非常懶惰”的人而言,如果沒有這種容易上癮的刺激,恐怕一切就會不同。“為什麼從事設計工作?我問我自己。”他說,“我懶極了。如果從事純藝術,沒有一個固定的發佈時間,我可能一輩子都不會開始。但時裝發布就像作業,需要按時交卷。過去的30 年中,我一直在做著這樣的工作,我覺得這與我的性格非常合拍。”他點上一支日本煙,可能是為了更好地集中精神來回答問題。只消聊上十分鐘,你就會發現他任何問題都願意回答,什麼話都說。他毫不掩飾地表示,自己不時也會搞砸。“有時不知道要做什麼主題,直到做發布的時候還是不知道,到做完了還是不知道,就這麼糊里糊塗地做完了。”與其說這是老年人看穿一切的輕鬆,到不如說更像年輕人毫無負擔的衝勁。
38歲,山本耀司在東京對他的品牌老總,同時也是好朋友說:我想去巴黎。對方回答:那我們可沒法跟你一起去。他說:我自己先去。從那時直到現在,正如他常說的,“30 年過去了”,他所追求的東西分毫未變。他堅持成衣比高級定制更有難度,所以他更喜歡做成衣。“在沒有訂單的情況下把服裝放到店裡銷售,這有點近似賭博——如果有兩季賣不出去,店鋪就面臨著倒閉,所以這是個冒險的行業。我戰戰兢兢地開展生意,一直做到現在。我對此很有自豪感。”眼前這位雙目微垂的大師,在本質上是個劫後餘生的賭徒。他從賭桌上下來抽支煙,歇口氣,一會兒就回去。無論何時,只要說起當年大勝莊家的經歷,他總不禁面露微笑,彷彿又一次觸到堆積成山的籌碼,嗅到空氣裡那令他上癮的香氣。
2009年10月,巴黎時裝周剛剛結束,山本耀司似乎也要被迫離開牌桌。公司負債60億日元,正式向東京地方法院申請破產保護。對一個賭徒而言,這多少也是可以預料的事情,但並非遊戲的終結。事實上,這位設計師所追求的,只不過是持續贏些小錢,讓他始終有本錢在場子裡待下去,繼續享受上天不時給予眷顧的狂喜。他稱之為“令人愉快的銷售額”——在過去一季中賣出一部分東西,使之足以維持下一季的運營。“有人對我說:你並沒有賺到多少錢,可見也不怎麼成功嘛。但我認為賺錢並不是我想要的成功。我更在乎的是能否在作品中表達我想說的話,如果辦不到,就麻煩了。”他說。他一點也不羨慕自己的同行朋友們,例如GiorgioArmani那奢侈的生活。“盡量地身無長物——這是我一直以來遵循的人生信條。”他說,“為自己所擁有的東西擔心,所有人都無法避免這一點。對我而言,只要能保證最低限度的生活就足夠了。”
一點沒錯,說到退休之後的打算,山本先生的頭一個念頭,就是整天遊手好閒地待在彈子房裡。在年近古稀之時,他內心深處所需要的依然只是一間學生宿舍。“裡面擺張床,讓我在床上能做所有的事——工作、看電視、吃飯喝水⋯⋯感到厭煩的話,只要手頭有個旅行袋,用一天時間就能搬走。”來到這個世界,生在東京,身為一個戰爭寡婦的兒子——這一切都不是山本耀司自己決定的,因此在他看來,生命從一開始便不公平。而既然被迫地獲得了生命,他所做的一切,就是賭賭小錢,打發時間,等待那不知何時又會降臨的人生高潮。“在創作當中,偶爾會做出超乎你想像的,讓自己看了也感動的東西。有時在後台,模特換衣服的間隙,我會像觀眾第一次看到作品一樣感到吃驚——這個東西就像從天上掉下來的。我對此感到很興奮,恨不得給自己打上200分。我覺得這是上帝給予的東西,不是自己做出來的。”他這樣描述那了不起的一刻,“一個人要有能等待這種偶然的力量,我稱之為'偶然之力'。”
至於剩下的時間,吃吃最喜歡的米飯加日式醃菜,打打彈子,幻想著什麼時候可以在家裡吃老婆的軟飯——其實也很不錯。
就連成功,也是強加給山本耀司的東西。“這是買手們做出的決定,是偶然的。”他說。作為藝術家,他唯一的自覺,是“對大家公認美的、好的東西提出異議,不斷地對現實產生疑問,並在此基礎上創作”。“我認為,以叛逆的姿態為社會作出貢獻,這就是藝術家的使命。”他說。眾所周知,這種叛逆的心態,也展現在他的審美中,例如對女性身體曲線的隱藏,又例如他對於服裝背面更甚於正面的重視。“我的設計非常重視背影,這與我的境遇有關。母親一個人把我帶大,家裡很窮,但我受到了強烈的愛——對此我很感激,然而內心深處,卻並存著複雜的愛和恨。我對家庭主婦不感興趣,只對在工作的女性有興趣,而且讓我感興趣的還是稍縱即逝的背影。一個女人從我面前走來,我無法正視她,看著她的背面,我反而想要叫住她。所以,你不覺得這些女模特的背影非常漂亮嗎?你看不看得出來都無所謂,我也只是隨便問問。”他說。
這類話題,只是在打彈子的間歇,走到彈子房後頭夾弄裡抽煙時跟人閒聊的內容。兒時經歷、少年理想、喜歡什麼樣的女人、將來想過什麼樣的生活⋯⋯煙霧繚繞當中,自己說過就算,不用問聽者感不感興趣,明不明白。這只是在隱約傳來的彈子機彈簧聲裡,享受著一片喧鬧的寂靜、充盈的虛空。
Yohji Yamamoto2012/2013 秋冬系列
Yohji Yamamoto 1994-1995 秋冬系列
Yohji Yamamoto 1999 春夏系列
1981 年,38 歲的山本耀司第一次在巴黎的伸展台上登場謝幕
Yohji Yamamoto 1981-82秋冬系列
B=《外灘畫報》
YY= 山本耀司
不喜歡被稱作日本人的日本人
B:你曾說過你不喜歡被稱作日本設計師,這是為什麼?
YY:一直到最近幾年,他們在提到我的時候,還總叫我“那個日本設計師(the Japanese designer)。叫我山本也行,叫耀司也行啊,但他們不。不過,近來好像不那麼叫了。1981年,我想在巴黎開個小店。在準備開業典禮時,有個女記者來採訪我,提到另外還有個日本設計師也正在做時裝發布,外界傳得沸沸揚揚,說是“一群日本人來了”。我一個人,就是一個人,有兩個人,就被認為是一群人了。當時《女裝日報》把我的設計跟川久保玲的拼在一起,在上面畫了一個大叉,用日語寫上“再見”,擺明了是說“我們不要你們的設計”。但我並沒有為此覺得不快,反而很高興,因為我獲得了那麼強烈的反應。大概在1985年左右,曾經有個美國記者跟我約了個特別採訪,卻當面罵了我一頓。他對我說:美國人不願意開日本人造的車,更別提穿日本人做的衣服了。這不就是叫我滾出去的意思嗎?還有個女記者,穿著紅色的連衣裙,腳蹬超高高跟鞋,她對我說:我理解你。我回答:我不需要你的理解。所謂的理解,是高高在上的,意思是“我腦子裡明白,但心裡不接受”。我不需要這個。
B:既然如此,當初是什麼讓你決定把自己的設計帶到巴黎?
YY:在巴黎做發布的時候,我才第一次意識到自己是日本人。我出生在東京,與其說是日本人,其實我一直更確切地覺得自己是東京人。念大學的時候,我從俄羅斯開始,到歐洲各地旅行。歐洲的那些國家,比如瑞士之類,我其實都不那麼喜歡——可能是因為太乾淨整潔了吧。我穿過德國,到達巴黎。在巴黎的車站上,抽煙的人們指尖煙霧繚繞,車站上各種人的講話聲甚至叫喊聲、灰塵的飛揚、各種氣味的交雜⋯⋯讓我感覺到這才是真正的有人類生存的地方。在這個瞬間,我被巴黎魅惑了。現在想起來,也許那個瞬間就是所謂命運的瞬間吧。所以,我甚至覺得自己是巴黎人。在法文裡,有個詞叫做命運的女人,日文中稱為“魔性的女人”,意思就是一個決定了男人餘生的女人——不論是好或者壞。對我來說,巴黎就是這個命運的女人。
B:那麼在你自己看來,你的設計在多大程度上與日本美學有關?
YY:這個問題可能是一個比較難解釋的問題。我是一個土生土長的日本人,我無論做什麼,從外國人的角度來看,都會從中發現日本元素。我其實並沒有刻意地去製作有日本元素的作品。我自己到現在也不知道自己的身體裡沉睡著哪些日本的東西。
剛到巴黎那會兒,我特別覺得從日本來的設計師如果用和服元素去做發布的話,是一件很不好意思的事情——就像在賣旅遊產品。到了巴黎之後又過了15 年,我覺得可以解開這個禁忌了,所以我提出一個與自己的本來觀念相悖的目標,以和服為主題,做了一個春夏系列。
B:如果讓你來開課講述日本美學的精髓,你會怎麼說?
YY:我在製作作品的時候,喜歡的製作方法,就是不百分之百地完成那個作品,怎麼說呢,就是說會留下一些未完成的部分,不把整個作品做滿。這個方法其實就是和日本傳統文化中的“ の美學( 留白的美學)”一致的。我十分喜歡這個概念。
B:那麼,你覺得你的設計與西方的美學有什麼相通之處嗎?
YY:西洋美學中,我覺得文藝復興時期的藝術作品是最讓我接受的。比如說達·芬奇,我就非常喜歡。從文藝復興時期開始,有了一個老師帶著多個學生,大家共同創作一個作品的方式。在那之前,藝術作品幾乎都是由修道士等宗教相關人員來創作的,作品的背景也幾乎都是讓人無法理解的古老故事。在文藝復興開始之後,大家才開始用各種自由的想法來進行藝術創造,所創造的藝術品也能夠讓現代人理解。
不願做設計師的設計師
B:看起來你的設計與整個西方的時裝傳統是兩種東西。在西方的藝術家當中,有哪些人與你觀念想通,因而成為了朋友?
YY:從我自己的經驗來說,世界級的藝術家被我喜歡的原因,很少是他的作品,而是那個人本身——他的生平、為人處事、價值觀。與我成為摯友的兩個藝術家,一個是德國電影導演維姆·文德斯,另一個是皮娜·鮑什現代舞蹈團的編舞師考利·阿古拉法。跟他們兩個人在一起,我即使不說任何言語,都覺得是可以互相認同和感知的,所以立刻就成了摯友。
我和文德斯的相識,是在巴黎國立美術館。順便說一句,巴黎國際美術館是以鋼筋等現代材料建成的,和巴黎的整個風貌可以說格格不入。那時候,這家美術館向我發出了個展邀請,但由於我當時正是意氣風發地工作著的最高峰時期,一心只想著往前,進行更多新的創作,一點都不想去回顧過去,因此一口回絕了。但對方表示,即使不是實物,膠片影像也可以,所以我就答應了。當時被介紹認識的合作藝術家,就是文德斯,在認識的瞬間,我們就感覺如同親兄弟一般。
B:那些與你同樣在西方享有盛名的日本設計師呢?川久保玲,三宅一生——你跟他們如今還有聯繫嗎?
YY:我的態度是彼此尊敬,盡量別見面。
B:你說過你恨時尚。如果說設計不關乎潮流,你每次發布所要表述的理念又是基於什麼?
YY:我一直反感被稱作時裝設計師。每次從巴黎回到東京成田機場,需要填寫一張入境表格。在職業那一欄中,我很不想填上“時裝設計師”這幾個字,過去,我會用“法人代表”或“公司高管”來糊弄。我從來沒有設計過流行的東西,相反,我是一個反流行,反時尚的人。我從沒走過康莊大道,始終走在獨木橋上,這也意味著我的作品銷量不會很大。說到藝術家,他的作用是什麼?我認為是對大家公認美的、好的東西提出異議。我堅信這一點,始終在這一前提下工作。以叛逆的姿態為社會作出貢獻,這就是藝術家的使命。
B:你曾嘗試在高級定制時裝週期間發布成衣系列,為什麼後來沒有繼續下去?
YY:以前的歐洲人都是在定制時裝的文化熏陶下長大的。大家認定定制時裝才是最高級和時髦的,而批量生產的成衣不夠格調。那是在1990 年左右吧,我非常想向民眾傳達一個想法,就是批量成衣其實比定制時裝更加高級,製作難度更高。因為批量成衣沒有客戶的訂單,沒有個人尺寸,但是仍然能夠使穿著的人顯得合體美觀。定制時裝要量尺寸,經過兩到三次修正,整件衣服完成甚至需要3 個月以上。這完全不符合時代潮流和現代人的生活習慣。我個人完全認為,成衣的製作難度要高出定制無數。所以當時,我故意借高級定制時裝週,搞怪地展出了自己的成衣。因為目的只是為了表明想法,所以一次就足夠了。
沒有雄心壯志的雄心壯志
B:這個問題相信你想過很多次,有一天退休之後,你將如何生活?
YY:我的理想狀態用日文的老話說,就是想變成個紙老公,讓我的髮型師妻子賺錢養活我,這個就是我的夢想。我平時就釣個魚,打個遊戲,賭個小錢。
B:可以告訴我們你最喜歡的食物是什麼嗎?
YY:日本的白米飯。小菜的話,只要有醃菜就滿足了。這次在中國吃到了海參,在日本是吃不到的。看起來怪不舒服,但確實挺好吃。
B:喜歡哪些藝術作品呢?
YY:其實我對於各個形式的音樂作品都很喜歡,但是最喜歡的是美國黑人所創造的藍調音樂。至於文學作品,過去上學的時候沒頭沒腦地閱讀了不少俄國文學,最後念的,同時也最喜歡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
B:到了現在這個年齡,你是否感到自己對世界的看法與年輕時有所不同?
YY:基本上沒有變化吧。不過,當我很直接地感覺到年齡增長時候,就覺得是有一件想要去做,但是完成不了的事情。這話題可能會變得複雜吧,簡單地說,我覺得現在的文明進步有一些過頭。怎麼說呢?例如科學家,大家都是在努力研究,不停地發現和發明新事物。但是對於這些新事物會造成的後果,大家都沒有考慮。比如說核能,地震後日本的核電站洩漏就是很好的例子。我覺得事物的進展應該在考慮其可能產生的影響的前提下進行,但是現在的整個人類社會已經是跨越限度地發展了,我們所有人都生活在一個過度發展的時代。要將這個進程停下來,拉回正常範圍,靠我一個人的力量是做不到的,需要全世界方方面面的人的努力。假如說是為了這個目標的話,我會盡全力,說所有的話,做所有的事。
Yohji Yamamoto1984春夏系列
山本耀司在品牌2012/2013秋冬發布會後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