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錄自第一三七期《PAR表演藝術》雜誌
一趟跳自己的旅程-----盧健英
伍國柱接掌德國卡薩爾劇院舞團艤術總監,不是一個人,而是帶去了一「幫」人──這八位舞者從福克旺學校畢業後,就一路跟著伍國柱不支薪地跳舞,打著「伍國柱的作品」這樣一個又像團又不是團的招牌,到處跳舞,參加比賽,一邊在餐廳打工維持生計。
當伍國柱被邀請到劇院任職時,第一個無法拋棄的就是這批人,他面有難色。但劇院總監看完他們的表演,立即同意全數任用。
「伍國柱的作品」到底有什麼魅力?「他們願意相信自己在做的事,」伍國柱說。
老師點醒:就是要「跳自己」
相信伍國柱?相信這位剛進福克旺學校才要上第一堂舞蹈課,而且連轉圈也不太美的台灣同學?伍國柱笑著說:「他們第一次跳我的舞的時候,就有人和我翻臉,因為一點兒也沒用上他們一路從芭蕾基本功苦練的任何技巧,就是一些尋常動作,『這樣也叫跳舞嗎?』有人問。但我要的是:跳自己。」福克旺學校的第一年,伍國柱吃了很多苦頭,繞了一大圈,才瞭解「跳自己」的珍貴,無可取代。
這一堂課,是瑪露‧阿羅多老師給打醒的。瑪露是碧娜‧鮑許舞團早期的重要舞者,伍國柱進學校時,瑪露的女兒也正好與他同班。有一天上芭蕾課,伍國柱繃緊了肌肉全神貫注做出平衡。此時,瑪露把手搭在他肩膀上,輕聲對他說:「你永遠不會成為巴瑞辛尼可夫,所以不要再試了,做你自己就好。」
伍國柱洩氣極了。瑪露第二次為伍國柱開出的「偏方」,就更讓他糊塗了。
她問他:「你想不想進步?」柱子猛點頭。「那以後穿T恤、垮褲來上課,把自己包起來。」她說。
不穿和別人一樣的緊身衣?「為什麼?」伍國柱問。瑪露可沒有什麼耐性,一拍桌子:「要不要做?要做就不要問。」
伍國柱成了全班唯一「服裝不整」的學生,一心想盡快趕上同學水準的伍國柱,繼續挺著他依然魁梧的身體認真上課,每位老師的期末評語都是說:「太用功了。」話語裡既有肯定又有惋惜。瑪露也沒滿意過。有一回,她忍不住又吼起來:「做這個動作有必要這麼用力嗎?我如何才能讓你放鬆?要不要我和你做愛?」瑪露的女兒就站在伍國柱身後。
「你只有一個身體,你不能改變你的骨頭,唯一的出路就是和它工作。」瑪露斬釘截鐵地說:「我要是再聽到你抱怨你的身體,我就再也不管你了。」
「我以前一直認為要成為一個舞者,就要有舞者的『樣子』,但這一剎那,瑪露讓我瞭解:我就是我,我不應該一直在技巧上追求,而是如何讓技巧成就『人』本身。」伍國柱說:「舞蹈裡的極限是在每個不同的個體裡,好的編舞者是如何讓舞者走到自己的極限。」
舞作裡的「南台灣情懷」
戲劇系主修導演的經歷,讓伍國柱冥冥中選擇了去以舞蹈劇場聞名的碧娜‧鮑許所在地德國。在台灣曾見的伍國柱作品中,如「西風的話」、「花月正春風」,有許多人批評充滿鮑許的影子;但在德國人眼中卻看到了來自台灣的文化特質,問他那是什麼?「速度,變化的速度,」伍國柱說。伍國柱成為文藝青年的時代正在台灣解嚴之後,經濟起飛,禁忌崩解,學生運動,政治鬆綁,那是個變化速度甚快的時代,不同於歐洲的恆常價值社會。
伍國柱的作品裡還有一種他自己稱之為「南台灣情懷」的隱性特質。彌陀鄉是位於高雄平原邊緣的小漁港,在彌陀鄉下長大的伍國柱,從小就有從世界邊陲看世界中心的「嚮往」,「我們對外面的世界有一種嚮往,有一種『崇洋』的情懷。」伍國柱說,通往世界中心的工具,從家中的第一台電視機開始;而後是把他載到台北的國光號。「南台灣情懷」是一個不斷向外看,向外延伸的無邪情懷。
等如今坐著飛機跑來跑去在國際間遊走,這個南台灣情懷有了另一種況味。伍國柱早期有一支作品「Tantalus」,取名自希臘神話裡永遠吃不到果實的神話故事,「花月正春風──一個不能排練的即興曲」則在表現一個對人生、世界不習慣的困境,「我們常常和我們所希望的事擦身而過。」「南台灣情懷」成為一種懸念,南風椰影成了他最嚮往的畫面。
林懷民是伍國柱成長歲月中崇拜的人物之一。二十七歲時的林懷民,跳舞的理念之一是「中國人跳給中國人看」;問伍國柱跳舞對他來說是什麼?開朗時髦的伍國柱想了一下,說:「把『中國』兩個字拿掉就可以了:人跳舞給人看。」
就像羅大佑的「鹿港小鎮」之於四年級生,五年九班的伍國柱,成長時代裡重要的時代歌曲則是林強的「向前走」,歌詞裡:「車站一站一站過去啦,風景一幕一幕親像電影,把自己當作是男主角來扮,雲游四海可比是小飛俠。」從南台灣的高雄縣彌陀鄉走到國際舞台,伍國柱暫時還沒打算回家,將繼續做自己生命舞台的男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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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年秋 台北
原載於台北越界舞團「花月正春風」演出節目單
(在泡沫紅茶店寫下的胡言亂語-------伍國柱 )
「我十七歲才開始學舞,所以發展性不大」,我常聽到一些正在習舞的年輕朋友這樣說,這樣說來,二十七歲才開始接受學院舞蹈訓練的我,是不是就根本沒有發展空間呢?我不知道!!
拉邦說「跳舞應該是一件人人都可以做的事情」,我竟然也盡信書的相信了這個看法,但是,當「跳舞」這件事被放到劇場裡,而我們期待觀眾買好票才能正襟危坐的看我們跳舞的時候,這支舞應該怎麼跳?我也不知道!!
我以前學戲劇,很著迷的學,我喜歡去扮演成一個俄國人或英國人,我甚至扮過女人:金士傑筆下的那個老妓女。我一度相信這就是表演。我曾經不知恥的在台上裝模做樣,但是「表演」就只是讓我們戴上一張自己也搞不清楚來由的面具來做假嗎?這麼簡單嗎?我不知道!!
我以前也教過課,教戲劇表演,上課時總不明白為什麼學生總喜歡一些非常戲劇性的表現,誇大的表情、強烈的情緒等等。一問之下,學生理直氣壯的回答:「東西放在舞台上就應該要放大!」但是,來到戲場的朋友們真的有那麼不敏感,以至於我們必須這麼努力的加油添醋(外帶許多味精!),才能讓他們「看懂」嗎?我不知道!!
我在嘗試編舞,在我現在居住的那個古老大陸上,有很多朋友們深深相信編舞是不應該理會觀眾的,於是有人在台上放鬆、有人玩方向、有人玩隨機。但當我回到台北,我走進網咖,看見成排的人面對電腦在和模擬的星球怪物對打,在線上和不認識的人說話…那麼,編舞的人是不是還那麼堅持不要和人對談?或者,我太奉承了?我不知道!!
嘿!我是說我不知道哦!我真的、真的不知道。在舞蹈的世界裡,我恐怕是一個觀眾成分比較多的人,我不太敢說我在編舞,我真的是一個很多事情還沒有想通的人,所以我只能立正,下巴低垂,我不敢稍息。
我也不知道這支舞觀眾到底會不會喜歡,所以,我親愛的朋友們,要是你喜歡,請不要告訴我,只要把感覺帶回家,好好睡個覺,然後明天繼續上班努力生活。要是你不喜歡,請千萬千萬來告訴我,我謝謝你!
但是,有幾件事,我的確是知道的!!
在我這次的實驗中,我有一群第一線的戰友們,和我並肩作戰真不容易。而他們不斷的努力向我靠攏,非常辛苦。他們是我的舞者,我向他們鞠躬!我很高興從此我心裡面又多了八個住客。另外,這次暫時缺席的羅曼菲老師不斷給我支持,我感動而惶恐,恐怕她是太大膽了,但我心裡的感激是難以言喻。
另外有一個人,很多人都認識他,他叫做林懷民,我叫他林老師。不知道為什麼,我排這支舞的時候常想起他來,身為晚輩,可以有一個狠狠追奔跑的標竿,是一件可喜可賀的事。
這些事情,我倒是知道的,而且信念堅定。
當然,這支舞我是獻給深愛的D的,再一次,又一次…即便你不能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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