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我美麗、乖巧又伶俐的小堂妹,八年前死於「胃癌」,當時她才廿八歲。
她以與一般人相反的方向(腳先頭後)來到這人世,成為我唯一也是最小的堂妹。因為是老么,從小便比兄姐們得寵;她出生以後,伯父的生意便逐日好轉,長輩們都說她是「福星」,每天都有一顆大大的蘋果可以吃,每當親戚們誇讚她的臉蛋又紅、又圓時,她都會很得意的說:「我是吃蘋果長大的蘋果臉!」。
她稱不上聰明,但很乖巧,國中時候進不了升學班,所以高中便在鎮上的補校度過,因為讀的是補校,沒有課業壓力,又是夜間上課,伯父伯母的檳榔攤,她理所當然的成為「西施」(可不是現在以穿得少為特色的西施)。
她高中畢業後,也曾一度「叛逆」,曾悄悄的與同學跑到台北,驚動所有長輩與兄姐,小堂弟(她的小哥)甚至揚言要殺了收留她的男生。其實,只是幾個同學到台北玩玩,順便看看能不能在台北找個工作住下來;因為怕家人阻止,所以「偷跑」,沒想到引來軒然大波,還害房間借給她和同學過夜的朋友遭人誤解。從此以後,她絕口不提「離開家」這個話題。
一直到她去世,除了畢業旅行,她不曾獨自離開過家、離開過檳榔攤。幾次的離家紀錄,不是是有堂姐相伴的旅遊,便是因病住院。
她很愛漂亮,也很寶貝她的皮膚,為了怕長青春痘,從不吃油炸的東西。因為愛漂亮,她割過雙眼皮(其實她的眼睛本來就已經比我的大);因為蹲下的姿勢不好看(她有輕微的青蛙肢),她動過腿部手術,咬牙忍著傷口還在滲血水的痛做復健﹍她,常常讓我看了心疼--她只能有擁有這些滿足。
她常常向我說:好羨慕妳,可以自由自在的在外面闖。而我也不認為長輩們有權力一直把她綁在身邊。她曾經為了逃離這樣的生活模式,相了幾次親,也曾遇到一位不錯的男孩;可惜,在她向我吐露對這個男孩的印象不錯後不久,她的身體開始有了異常的現象:她開始食不下嚥,唾液不由自主的不斷湧出﹍於是,她與男孩的緣,便就此終止。
為了這些症狀,她分別在台北市幾家大醫院照過胃鏡、做過胃部切片檢查,國泰是第一個告知她的胃有「腫瘤」的醫院,另一貴族醫院則是在我們不願相信事實的情況下,經由朋友介紹,掛了副院長的門診,希望能有比較確定病情報告。
兩次進入該貴族醫院掛門診,都是在沒有要住院的心理準備下被告知:「剛剛做了胃部切片,現在胃正在流血,要住院觀察。」而被迫住院,而且是每天要貼補病房差額一千七百元的單人病房。
第一次被迫在該貴族醫院住了五天單人病房後,副院長查房時告知:「恭喜妳!沒有發現癌細胞,只是一般的胃部發炎。」全家人因此歡天喜地的帶她回家。約半個月的時間,不舒服的情況卻更形嚴重,體重直線下掉,不得已又帶她去那貴族醫院掛了副院長的門診,又是相同的理由被迫住院。
可是,這次單人病房只能住一天,第二天便轉到勞保的兩人房,而另一床的病患是個大小便失禁的老人家,病房內常常臭氣燻天,對有潔癖的她實是一大折磨,多次向院方反應換回單人房,始終以「尚無空房」搪塞;這一次,她整整住了一星期,在病痛的折磨下還要忍受連一般人都難以忍受的臭味。
進出該貴族醫院的期間,她不斷的要我向我的同事打聽,是不是要送紅包?(她曾在交誼廳遇到一位盲腸炎回診的病患悄悄對她說:我送了五仟)我也問了同事很多次,每次的答覆都是:「沒那回事!」,當時的我,真的是太單純了!竟然就信以為真,還向堂妹說:「我同事說不用送,如果送了對醫師是個侮辱,對妳反而不好呢!」,於是,幾經討論還是沒送(但是有送進口水果禮盒);雙層折磨的住了一個星期,副院長又在查房時笑盈盈的對她說:恭喜妳!這次切片報告還是沒有發現癌細胞,妳可以出院了!」於是,又如釋重負的帶她回家。
其實,兩次進出該貴族醫院時,堂哥便不斷的建議回國泰動手術,只是,在不願相信事實的心態下,即使該貴族醫院的處理方式有些詭異,我們仍然寧願相信貴族醫院的診斷是對的。直到第二次出院又約半個月,症狀又更顯嚴重,家人才緊急商議決定不再相那所貴族醫院重回國泰。
重回國泰,醫生和護士都用惋惜的眼神問:「為什麼拖到現在才來?」,不敢說曾到那所貴族醫院另行檢查都說沒有腫瘤,只好訕訕的笑。重行做過各項檢驗後,醫師告知:腫瘤已擴大,需立即動手術,至少需切除三分之一的胃,切除後胃的功能影響不大,至於是良性腫瘤或惡性腫瘤須待切除後送往檢驗才能確定。
動完手術那一夜,我到醫院換堂哥的班,躺在她床邊的行軍床上,看著她頻頻皺眉,我知道,麻藥退去後的痛真的很難忍受,可是乖巧的她,悶悶的忍著,沒有叫出聲。我看著不忍,握著她的手輕輕告訴她:「痛就叫出來沒關係,或者讓醫生來打一劑止痛針?」。忍著痛,她還頻頻說沒關係,只是很不好意思讓我這麼辛苦照顧她。
這一次住院大約十天,白天由伯母與祖母照顧,伙食由堂姐與堂嫂負責,夜裡就是我與堂哥兩人輪流,雖然擔心,我們仍然讓氣氛盡量保持輕鬆,常常說些笑話來讓病房有些生機,另一床病患的家屬,忍不住偷偷問我:「她不是得了癌症嗎?」我笑著回答:「不是啦!檢驗報告還沒出來,應該不是!」
「可是床頭上寫的是cancer ?」
我心頭一凜,匆匆到她的床頭仔細看清楚那張小紙條寫的究竟是什麼?這一看,真的是「cancer」,真的是癌症嗎?醫生不是說報告還沒出來嗎?
「上面怎麼寫?」堂妹察覺到我的異樣,擔心的問我。
「是cancer,可是,那只是醫學的學名,不代表就是癌症。如果是癌症,醫生會明白告訴我們!」我胡謅的安慰她,也安慰自己。
找到機會,我偷偷問了住院醫師,醫師表示:以醫師的專業診斷,應該就是癌症了,檢驗報告只是再確定而已。不過,不見得沒希望,只是她不應該拖那麼久才來動手術。
天哪!這真的是事實?報告未出來之前,我仍不放棄,一再祈求、一再禱告:祈求檢驗報告的結果是「良性腫瘤」。
為了怕萬一是事實,她無法接受,我一有機會便告訴她:「生命的意義不在長短,經過這一遭,不管檢驗報告的結果是什麼,妳都要好好把握以後的生命,不要太委屈自己。」、「有些人,活了很久,可是不快樂,倒不如擁有一個快樂但短暫的生命」、「奮鬥是為了爭取快樂,而不只是為了可以活得更久。」﹍
愛漂亮的她,出院時當然也要漂漂亮亮的走出醫院,為了接她出院,堂嫂特地在她出院前一天幫她向醫院請假,帶她到百貨公司採購漂亮的服飾,讓她漂漂亮亮的出院。
過幾天回醫院門診,檢驗報告已經出來了,醫生趁她不在場的時候,鄭重且嚴肅的告訴當時在場的人(我父親—她的叔叔):她確定罹患胃部淋巴腺癌且已經到了第三期,建議作化學治療。
伯父一家人商議的結果是:暫時瞞著她,先到陽明山上拿草藥熬給她喝,並騙她是「保健草藥」,由祖母熬好後強迫她喝(因為那種草藥又苦又澀,很難下嚥)。
小堂弟妹看她每天喝藥喝得那麼痛苦,又常常賭氣不喝,忍不住向她透露實情,並要求不可以讓家人知道是她透露的。她,沒有太大的情緒激動表現,只是,喝藥時乖多了,話更少了。
某次回醫院門診,她藉口想要與我多聊聊、逛逛,並看看我的小窩,避開堂姐與堂哥及其他的家人。搭計程車從醫院回我租處的路上,她眼神呆滯的望著駕駛座前方,淡淡的說:「阿嬌(小堂弟妹)說,我得到的是癌症,只剩下半年生命,真的嗎?」
「﹍」心頭一凜,別過頭無語望著她,她並沒有跟著別過頭來看我。側著臉,她的表情淡漠,而我,心海波濤洶湧。她,怎麼可以用這樣的表情問我這件事?
「我相信那是事實,只是希望從妳這裡得到證實,我知道妳不會騙我。」彼此沈默一陣後,她終於別過頭來看著我說。
「﹍」我心裡仍在掙扎。
「讓我知道事實,我才知道我以後要怎麼辦?」
「﹍」天啊!我的思緒還亂成一團。如果,她的表情激動一些,我還知道要說些話先安撫她,可是,她這是什麼表情啊!這麼的冷靜,冷靜得讓我害怕!她才廿六歲,怎麼可能會這麼冷靜的對待這件事?
「如果我說『不是』,妳會怎麼辦?如果我說『是』妳又要怎麼辦?」經過一陣靜默,我把她的右手抓過來握住,看著她的臉慢慢的問。
「不是,我不會有太大的改變;是,我需要時間好好想一想,但是我有權利知道事實。」她說。「這些天,我一直在回想妳說過的『生命的意義不在長短』這句話。」
「可以先說說妳現在的想法嗎?關於這句話。」我試探著,企圖轉移話題。
「我還是想先知道事實真相。」她的眼神透露著乞求。
「阿嬌是好意,看妳吃藥吃得那麼痛苦,她心裡也難過﹍」我思索著該怎麼把話接下去。
「真的是事實?」她別過臉,聲音有些飄忽。
「﹍」我無語,抓住她的手的手忍不住加了點力。忽然瞥見側對著我的臉龐滑下兩行淚水,握在手中的纖細手掌微微顫抖。
「不是完全沒有機會啊!」將握在左手中顫抖著的手交給右手,我攬著她無力的肩膀,希望能給她一些力量。聲音隨著心頭的糾結、喉頭的苦澀,漸漸有些哽咽。
而她,淚水依舊在無聲的臉頰上滑落、滑落、滑落﹍
放開她的手,我在皮包中努力找出面紙,抽出幾張放在她的手心上,也抽了幾張擤擤聚在鼻腔內亟欲湧出的鼻水,卻不料這一擤,鼻涕眼淚便同時決提。
而她,只是靜靜的擦著不斷流下的淚水,無聲無息。
我不知道我究竟做對了還是做錯了。但我知道她沒有怪任何人。
「嗯!房間很小,但很溫馨。晚上我可以睡這裡嗎?」進了我的小窩,她放下手上的皮包,坐在單人床上,雙手往後撐著身體,赤著雙腳在床下的榻榻米上,一副「船過水無痕」的模樣。
「當然可以!」我說,「要不,乾脆就來台北跟我住?」我靠著床坐在榻榻米上。「床讓妳睡,我就睡榻榻米。」轉身向她,興奮的詢問。
「家人不會同意的。」她的眼神一陣黯淡。
「只要妳明白表示,我幫妳!」
「﹍」她放開雙手,把身體坐正,低頭看著擱置在榻榻米上的雙腳。
「妳就是太乖了,心裡有願望,要去實現!」
「﹍」
「真的想出來享受一下自由的空氣,對不對?」
「醫生說,如果我做了化療,會有什麼結果?」一陣靜默後,她忽然抬起頭問。
「化療可以抑制癌細胞的擴散,化療期間可能會有噁心、嘔吐、食慾不振及掉頭髮的現象,可是,一旦療程結束,這些現象都會跟著停止,頭髮也會再長出來。」
「﹍」她摸了摸她那一頭如雲的烏黑秀髮,又是一陣靜默。我知道:噁心、嘔吐、食慾不振對她來說都是小事,而那一頭烏黑亮麗捲曲如浪的秀髮卻是她的寶貝。
「那可以延長多久?」飄渺的聲音打破沈寂。
「不知道,但聽說比不做化療長。」我答。
她隨手抱起床上的抱枕抱在胸前,卻把頭垂得更低。我緩緩的吐了吐悶在胸中的鬱氣。空氣凝結中。
「為什麼是我?」一陣沈寂後,她忽然抬頭,割過雙眼皮的長睫毛下,烏黑的雙瞳中壓抑著難以言喻的哀怨。「我不抽煙、我不喝酒、我不嚼檳榔、我不吃油炸食物、我不吃醃漬食物、我﹍為什麼是我?」淚水在她眼中打轉,終於不支滾落。
長長吁了一口氣,我起身抽了張面紙遞給她,攬著她的肩讓她靠著我坐。
「可是妳壓抑情緒。」我說,輕輕的。「妳強迫自己順服、不敢反抗、不敢表露自己的情緒,就像現在,妳連哭都不敢出聲!」我真的心疼。
靠著我的肩抖動逐漸劇烈,抽搐聲音由細微逐漸明顯。而我的嘆息更沈重。
她拒絕化療,選擇了短暫但可以維持美麗容貌的生命,也拒絕我幫她爭取自由的建議。回到大甲,減少在檳榔攤的時間,照了一組美美的沙龍照。每個月定期回醫院追蹤檢查。
因為知道她的生命短暫而且脆弱,伯母對她的愛打扮、愛花錢不再碎碎念,堂姐也常帶她出國旅遊,而她,對草藥偏方不再嫌苦、不再嫌澀;她,乖乖的在祖母的叮囑下喝著許多人都說有效的偏方,她,悲哀卻又有些愉快(因為比起過去,她的自由度高了些)的等待著奇蹟。
半年內,失去的體重回來了,蒼白的臉色轉紅了,所有的人(包括她自己)都相信是偏方發生了神奇效用。漂漂亮亮的回醫院門診時,護士都以驚喜的眼神看著她,家人甚至認為是醫生診斷錯誤。
半年過去了,她沒做過化療,也沒有發生醫生所斷言的結果(只剩半年的生命),身體看來卻比動手術前要好呢!大家都很替她高興,她也對生命充滿希望。於是,想飛的念頭便又蠢蠢欲動。
學了開車,領了駕照,想自在的飛,卻成了家人的免費司機;學了美容,想出去就業,卻只能拿自己當MODEL;生命的意義,在她的腦裡,又是一片渾沌。她已經快廿七歲了,從來不知道自由遨翔的感覺,未來那麼不可測,她想要去感受自由。而她,只要開口提到「要離開家,出去獨立生活」,總遭遇到不削理會與「不准再提」的否定。
臉上的光澤慢慢暗淡了,她不再夢想未來、不再學習充實自己,喝藥的神情不再心甘情願,甚至會偷偷把藥倒掉﹍她只是不知道這樣的活著是為了什麼,她甚至希望可以馬上就死去。可是,看到年近八十的祖母,她卻又有萬分的悲憫與不捨。
她,從出生後,就一直是祖母帶在身邊長大的,就像是祖母的小么女。祖母的腳開始不便行走後,她就像是祖母的助手。(伯母一生只顧生意、只顧檳榔攤,不曾在家煮過一餐飯菜,伯父一家的三餐都由祖母操持)當祖母煮好三餐後,陪著祖母吃飯的人是她、收拾善後的人是她、到街上買些小點心回來解解祖母無聊的嘴饞的人也是她。她知道祖母不讓她離家,是捨不得她,可是,廿六、七花樣的年華卻只能這樣過,教她如何甘心?
祖母的不捨,她可以體會,可是,其他的人呢?伯父、伯母靠著她幫忙檳榔攤,賺了多少錢了!請個店員也該給個長假加個獎金好好犒賞她吧?憑什麼把檳榔攤的責任都放在她的肩上?幾位哥哥呢?照顧祖母、幫忙生意的責任該是他們的吧?憑什麼他們的責任要她來承擔?她有憤怨,卻不知如何表達,甚至認為不應該有這樣的憤怨。
別人誇她美麗,她一樣微笑,只是,微笑中不再有得意,卻蘊藏了更多的無奈:美麗有什麼用?只能孤芳自賞。親戚稱讚她乖巧,她也只是微笑,無奈的微笑。這些都不是她要的,她只想飛、展翅自由的飛,不奢求飛得高,只希望飛離牢籠。
只是,廿七年「老么」的角色,讓她習慣「接受指令」與「服從指令」:祖母的指令、父母的指令、哥哥們的指令、姊姊的指令﹍就是沒有自己的意願。她不知道如何表達自己的意願,也不相信表達自己意願後,除了招來一些否定之外還會有什麼作用。
日子一天天過,矛盾一天天堆壘,體重與臉上的光彩也一天天失去。她,又開始消瘦、又開始憔悴﹍胃部的症狀又逐漸浮現,而伯父一家人對她的監視,也益趨嚴密(尤其是祖母),藥,總要親眼盯著她喝下去,不准她出門,衣服要多穿﹍而她,雙眉蹙的更緊。
回醫院門診時,她不再滿面春風、不再亮麗可人,她拖著蹣跚的步伐,兩肋讓我與堂嫂扶持著,一推就倒的身形讓醫生護士看了都皺著眉搖頭。
「痛嗎?」醫生看了厚厚的檢驗報告後,抬頭憐惜的問。醫生很年輕,脾氣很溫和。
「還好!」她勉強笑了笑。
「加開一些止痛藥給妳,痛的時候不要太忍耐哦!要把自己照顧好,盡量不要感冒,否則會很麻煩!」醫生叮囑著。
「謝謝!」堂嫂扶她走出診療室,我繼續追問醫生。「她以後會陸續有些什麼狀況?我們可以怎麼幫她?」
「癌細胞已經隨著血液到處擴散,再來就是侵蝕她的骨骼了,一般的情況會很痛、很難過,就幫她打打止痛劑吧!盡量不要讓她感冒,感冒會引起其他併發症,很難處理。」
謝過醫生,心已開始嘆息,我竟只能問醫生這些問題!
我把醫生說的話悄悄告訴堂嫂,要她轉告家人。
「醫生說我還能撐多久?」她問。
「沒問耶!上回他說半年,妳不也好好的過了一年多!到現在也過了一年半啦!」我在她身旁的空位坐下,從皮包內翻出一本「觀世音菩薩普門品與十八小咒」的精裝折頁放到她手中。
「不要想太多!」我繼續說。「既然選擇了不做化療,就安心接受可能的結果,每個人都會走,但不管是走還是留,都要能安心,時時擔心自己時日無多,不如讓自己告訴自己:妳可以活的多安心、走的多安心。」趁著堂嫂去替她領藥的時間,我希望她能聽進去一些。
翻著袖珍經書,她安靜的聽著。
「那裡面的經咒,妳可能看不懂,但旁邊都有注音,心煩的時候,一個字一個字慢慢的唸,當妳可以把它唸得很順暢的時候,妳的心應該就已經安了。」我說。
她依舊靜靜的聽著。
「別小看它,我一個人在台北,大大小小的事都一個人自己承擔,心情煩躁的時候都靠它,當初只是無聊、心煩隨手拿來唸唸,事後卻發現它帶給我不少奇蹟與心態的改變,譬如說:我高中沒畢業卻在幾次的國家考試中一次過關、把人人羨慕的薦任公務員辭掉,還能在賦閒一年後不靠任何人際關係順利找到工作,而且馬上就有出國考察的機會。」
她抬頭看看我,眼神中有些感激。「妳現在還唸嗎?」
「還唸,只是沒有固定那個時間唸,想到的時候唸唸,心經不需看經文,倒是大悲咒,因為都是從梵語直接翻譯,沒有意思可以理解,背不下來,看著字唸時,總覺自己可以閉著眼睛唸,可是書沒在手上時,又常唸得零零落落,常常在幾句類似的句子間打轉,始終唸不到最後一句,要不就是才唸了前面幾句便直接跳到最後一句,心裡還想:怎麼今天唸的速度這麼快?」
「那妳怎麼可以給我?」
「它在我徬徨、無助的時候因緣湊巧的成了我生活中的一部份,帶給我幸運、讓我安心,把它送給妳,是希望它也能帶給妳幸運、帶給妳安心。至於我,還可以再去佛寺內找。我去找總比妳去找容易吧!況且,這一本我已經唸了好多年,有不同的意義在,有我的用心與用功在。希望妳常常帶著它,睡覺時就把它放在床頭,想到的時候、心煩的時候、不舒服的時候,都能隨手把它拿出來唸一唸,更希望我曾經用過的心與用過的功,能在妳念它的時候有加倍的作用!」
「什麼叫『安心』?」她把經書收進皮包。
「時時都能心平氣和,不慌不亂、不害怕。」
「我走的時候,會不會很痛苦?」微小的聲音透露出害怕與無助。
「每個人的情況都不一樣,如果妳能安心,坦然面對,或許妳就是個『不會很痛苦』的案例。」雖然我不見得做得到,但我依然希冀她能有些減輕痛苦的能量。
從那次醫院門診回到大甲後,她的體力每況愈下--從走路要人攙扶,到無法站立。
伯父伯母一樣早出晚歸為生意,家裡就是一個病人一個老人,偶而大堂弟會翹班回來,把她從樓上房間抱到樓下的躺椅上半躺半坐,讓她可以在祖母煮飯做菜時,跟祖母說說話,也可以在鄰居來串門子時,看看鄰居,但是時間都不長,當體力不支時,她會要求祖母打電話請小堂弟回來抱她到樓上躺。
日子一天天過去,她的體力也一天一天差。她不再能下樓了,躺在二樓房間內,每天看的就是幾張固定的臉孔—祖母、伯父、伯母,偶而挺著肚子的小堂弟妹會帶姪兒來看看她。至於左鄰右舍,則只能在樓上靜靜的聽著她們與祖母的對話。
她知來日無多,很想念久沒見面的同學,卻因同學多數到外地去工作,生病初期,怕被人議論,不敢讓她們知道,後來因為體力不夠,也沒能力讓她們知道;但她的心裡,對過往相處過的每個人都有萬分的不捨,多希望能和她們都說說話、道道別。
躺在床上,她只能在心裡唸唸佛號、想想過去(她連抬手的力量都沒了,全身唯一能自由活動的就剩眼睛和嘴巴),偶而,也難免擔心自己離開人世的時候會不會很痛苦?離開以後會去到哪裡?她會怎樣?她好想找人好好談一談,可是,跟誰談呢?又有誰能跟她談呢?
她記得我說過的「活的安心、走的安心。」可是,怎麼安心呢?家裡沒有人願意聽她談「心」,也沒有人願意跟她談「心」。
家人始終不願面對現實,繼續餵她喝藥、喝符水,偶而也找來道士對著她作法,幾次開口想提她身後的安頓都被檔下,不准她再提;到了這個時候,她仍然無法決定她自己的「將來」,便也隨著他們去,反正也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無奈。
她清楚的知道他們都疼她,也都不願放棄她,可是,卻沒有人願意面對現實的珍惜她。她只想找人談談她身後的事,可是沒有人願意聽。就這麼無奈的讓時間分分秒妙流逝。關於時間,她是毫無能力挽留的。
伯父、伯母銀行裡的定存與股票價值在千萬台幣以上,而她的排泄與擦澡工作,並沒有專門看護幫忙,祖母當時已年近八十,自己的行動都有問題了,更無法幫她,只好等大堂弟或小堂弟偶而回來看她時,以照顧「女兒」的方式幫她處理,或者忍到伯母晚上收攤回來,再幫她換換紙尿褲,至於擦澡一事,則常常以「整天沒流汗,今天不擦沒關係」一語帶過。而她,已不再有力氣計較,反正也已經沒了知覺。
除夕日,我從宜蘭回到家(在她病情開始惡化的時候,我已因工作關係遷往宜蘭),放下行李便去看她,她雖精神不好,高興的情緒仍溢於言表。
「有一些味道哦!看看妳的紙尿褲好嗎?」我笑著問。
「不好意思!很臭的!」
「誰的大便不臭?」掀開棉被,我看到的是兩條稍微用力就會把它捏斷的腿,只有一層蒼白的薄皮包著一副不堪用力捏壓的骨頭,看不到肌肉...我只能把嘆息的氣吐緩些,把嘆息的聲音都壓在胸腔裡。
第一次替人處理排泄物,我的動作顯得笨拙,還好,那時她的體重已經很輕,而且她不會像小孩那樣亂動。
戒慎小心的幫她清裡過排泄物、擦過澡,再換過乾淨的紙尿褲,想起醫生說過,癌細胞會侵犯全身骨骼,我輕聲問她:「骨頭會不會酸?幫妳抓一抓好嗎?」
「不好意思呢!妳剛從宜蘭回來,很累的!而且,已經很麻煩妳了!」
看得出她其實很高興我這麼問。我輕輕幫她翻身,讓她側著臉臥。
「會不會太重?」輕輕的在她的背上搓揉著,不敢太用力,怕一用力就把她的不經壓的骨頭壓斷。
「很舒服,可以再重一些,好像沒觸到酸痛點。」
「這樣呢?」我加了點力,仍不敢太重。
「還可以再重一些。」
「這樣呢?再重妳的骨頭怕會斷掉哦!」我小心翼翼的再加了點力道,並盡量以手掌肉多的部位去搓揉她單薄的肩背與雙腿。
「來,幫妳翻身!再抓抓手臂。」幫她把身體翻正,再把手抓過來輕輕捏揉著。「有感覺比較舒服嗎?」我問。
「嗯!舒服多了,謝謝!實在很不好意思,每次都讓妳這麼麻煩!」依舊是滿懷感激與承擔不起的笑。
「有什麼好麻煩的,妳就是這樣!太客氣了,需要人幫忙卻又不好意思開口,要等別人主動來問妳!別人要是沒注意到妳的需求,妳就只好自己受苦了!不要這麼客氣,需要什麼就說出來,別人才知道要怎麼幫妳!」
「妳回來她最高興了!她媽媽生意忙,我也沒辦法幫她做這些事。」祖母在我幫她按摩時悄悄的爬上來,過胖的身軀坐在床沿喘著氣。
這一天,我們趁著祖母不在身邊的時候,以國語談著她的心事。
她離開人世以後會去哪裡?我不知道。
她走的時候會不會很痛苦?說真的,我也不知道。但是,有人可以談一談,她真的很高興,也不再那麼惶恐。
至於祖母對她的不捨,我只能提醒她:把握時間以漸進的方式點點滴滴提醒祖母,讓祖母慢慢有些心理準備。而身後事的安排,只能建議她找機會陸續向伯父、伯母表示。
把想做、能做的事都做了,走的時候才會安心,至於做不了的,都要放下。因為帶不走徒增牽絆,走了以後,只有自己可以依靠,這些牽絆只會讓自己走得更不安心、更慌亂。(事後,我常很驚訝:那個時期的我,竟然可以侃侃而談的說出這些話)
這一趟春節休假,我陪了她五天,回宜蘭前,去向祖母與她道別。
「妳要回宜蘭了哦!﹍」她問。有些不捨。
「嗯!明天要上班了」我坐在她的床沿,拂拂她散在額上的髮絲,她最寶貝的秀髮,雖然已經剪短了,卻仍烏黑亮麗。
「什麼時候再回來?」這句話過去都是祖母問的,現在卻從她那蒼白的雙唇飄飄渺渺的逸出。
「不一定呢!目前工作比較忙,不過,我還有休假,等忙過這一陣,我請一個月的長假回來陪妳如何?。」
「真的嗎?會不會扣薪水?」她問。語氣中有些興奮與期待。
「休假是我的權利,當然不會扣薪水,不過要等忙季過了才好意思請。」我說。
「元宵節不可能回來了哦?三月二十三(媽祖生日,全鎮大拜拜的日子)可以回來嗎?」
「目前還不知道,盡量吧!時間快來不及了,我該走了,多唸佛號,不要胡思亂想喔!」」起身再摸摸她的頭。「再見!」
「再見!」
我回到宜蘭以後,工作一直很忙,休假當然也沒請。某天夜裡,夢見自己又在沒有預先告訴任何人的情形下回到大甲。
夢裡的我,下了縣營公車後便獨自走路回家,就在伯父家的巷口(伯父家與我家相隔一條巷子)瞥見伯父家門口搭起了棚架,心裡一驚,直覺認為是堂妹走了。快步跑到帳棚前,見堂哥正蹲在一個三合板釘的長方形箱子前面燒紙錢。
直覺告訴我:箱子裡面就是她。心裡一陣酸楚與愧疚,急速衝向前往箱裡看:真的是她--緊閉雙眼,安靜的躺在裡面。鼻頭一酸,眼淚奪眶而出,正好滴到她的臉上。
正傷心時,忽然發現她睜開了雙眼。我一陣驚喜,便將雙手伸進箱內快速將她抱起,一邊納悶為什麼她的軀體在我手上,我卻感受不到任何重量,一邊直往屋內二樓衝,嘴裡還嚷著:「她沒死、她沒死,你們快來看,她真的沒死!」。
夢裡,祖母與伯母對著我哭喊:「妳不要這樣,她已經走了!」堂哥則從背後衝過來把我檔下,我一陣暈眩,醒來時發現自己全身虛脫的躺在台東家裡的榻榻米上,時間是凌晨三點半。
夢雖醒了,驚魂卻未定,不敢打電話回去問,只好輾轉反側的等到天亮,才掛電話回去寒暄以探虛實。
電話中,祖母哽咽的說:昨天小堂弟的朋友來家裡坐,才走到樓梯口就說堂妹房門口有牛頭跟馬面等著,決定明天來幫她做做法事。我於是放心:那真的只是一場夢。但仍罣記著對她的承諾--要請一個月的假回去陪她。可是,工作還是很忙。
農曆三月二十三前兩天,祖母來電說:三月二十三那天,伯父已經找了外燴,準備了好幾桌的菜要招待親友,也預定了一桌素食,希望我回去。伯母也難得的不斷熱情邀請。
那一天我並沒回去,認為那幾天客人多,她並不寂寞,不如等熱鬧過了,客人散了,我再好好請個長假回去陪她。
三月二十四日清晨六時三十分,一陣刺耳的電話鈴聲,把我從睡眠中驚醒。
「喂!」我帶著睡意的拿起話筒,聲音不甚清醒。
「喂!阿雲嗎?我是阿玉!阿惠已經﹍」電話中,堂姐的聲音已經哽咽不清。
「﹍」我無話可接,但殘留的睡意已不見蹤影,我應該知道是什麼事,可是我還沒遞假單,我還沒兌現我的承諾。
「什麼時候?」我虛脫的問。
「今天凌晨三點半左右。」
聽說,她一個晚上要伯母幫她翻了好幾次身,直到凌晨三點多,忽然發出很驚慌的叫聲:「媽!妳看!四週怎麼這麼亮!」然後雙手抱著脖子(關於這點,我也覺得奇怪,她的手沒力氣動已經好幾個月了,卻舉起並能用力抱著脖子。)像在掙扎什麼,一邊還發出掙扎、難過的聲音。伯母用手要把她的手扳開,她只一逕的揮開,從開始掙扎到氣息逐漸微弱再到完全沒有氣息,前後不到十分鐘。
她走了,在把她帶來這個人世的親娘身邊,吐完最後一口氣。她走了,醫生趕到她身邊時,只能開一張「死亡證明書」。她走了,醫生為了讓她在必要的時候止痛所開的嗎啡,她一劑也沒用。
聽說,三月二十三日伯母要出門前,她特別問了伯母:「明天開始就是淡季了哦?」。聽說,她臨走的那個夜晚,睡在身旁的伯母每幫她翻一次身,她就說一次:「媽!不好意思呢!」。聽說,他跟祖母說了好幾遍:「阿媽!妳真好!下輩子我還要當妳的孫子!」
她走了,遺體先以葬儀社送來的冰庫冰存一個星期,因為密封不完全,讓親友眷顧遺容的玻璃板上偶而會凝聚水滴,當我把臉貼近玻璃板看她時,凝聚的水滴正好滴到她的臉上,把堂姐為她化的妝浸蝕了一小塊。
她走了,門口以帆布搭架的靈堂上,高高的掛著她剛手術完後獨自去拍攝的美麗照片。她走了,每位兄姐、堂兄姐、表兄姐、姪兒女都回來輪流為她守靈。
她走了,道士連著做了幾天法事、誦經團頌了幾天經、佛寺裡的師父們也做了幾次法事,「庫錢」、「冥紙」燒了好幾車,外加紙糊的洋房別墅、男女佣人和進口轎車。
她走了,花圈、花籃擺滿棚架內內外外,達官顯要的輓聯掛得重重疊疊。她走了,出殯儀式風風光光,孝女白琴悽烈的哭聲透過麥克風震人耳膜、聲聲的「小妹啊!」摧人心肝。靈車、樂隊、花車、親友送行車隊一路陪到火葬場。
她走了,骨灰裝入伯父為她精挑細選的骨灰罈中,安置在新港的公立靈骨塔內,靈位送到鎮上的佛寺中,不曾持齋的她,從此也入了佛門。留在伯父客廳櫥窗內與小堂弟家客廳牆上的,仍是那張美美的照片。
她走了,隔壁的年輕夫妻執意要來上香,並尷尬的說:她連著幾夜分別托夢給他們夫妻,希望與她先生冥婚(我們全家沒有人願意相信)。
她走了,堂姐的小女兒說她夢見阿姨在另一個世界打電話告訴她:她過得很好,住的房子很大,每天都很悠閒(我們全家都寧願相信)。
她走了,祖母說:為什麼她只去給別人看,卻不回來讓我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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