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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她不知道自己的不幸，因为无从比较，也因为没有人告诉她。她知道什么叫快乐，什么是不快乐，可她以为那是最自然不过的。再大一点时，她开始坠入幻想。想象力像一根绳索，把她像风筝一样牵到云端，是一些柔软、轻渺、变幻无穷的云。她仿佛在云上安了个小小的窝，风向变时，她一会儿飘向南方，一会儿飘向北方。摇晃着，也就习惯了。

小时候他不知道自己的不幸，因为家里很好，父母疼他尊重他，对他期望极大。学校看重他，认识的人都为他的聪明早慧而惊讶。他顺从地生长着，直到某一天，发现自己的心裂开了一个小小的洞。就像许多青春期的转变叫人尴尬不能启齿，他不知道该拿那个洞怎么办，也不晓得可以告诉什么人，洞的形状也确实难以描述。他小心的揣着它，遮盖它，朝里面丢各种他认为可以填补的东西。可洞越来越大，大到，从衣服外面看也能看出一个凹陷。他羞愧不已，恨不得逃到一个没有人认识自己的地方去。

有一天他们相遇了，彼此都惊讶了。她从他身上看到某种得体隐忍，这是她不曾有过的东西，她想他是个多么稳靠的人啊。他望到她是那么天真自然，眼睛里含有忧伤的光泽，只觉着心口里的洞隐隐作疼，他想，要不要把她放进去试试看呢。
她说这是我要的梦，因为我从小就作这样的梦。
他说这是最美的人，因为我看她为最美的。
他们就在一起了。像所有的初逢，彼此都是全新的，直新到，他们都惊讶自己是那样的新。

那时候，她带他到自己系在绳上的窝，像带极要好的小朋友回家，就把自己收藏的宝贝一件件给他看，她每送一件，他就悄悄把它放到自己胸口的洞里。他觉得一股温暖的迷醉蔓延在洞的周围。开始他只想试试看，可终究没有把她送的再取出来。她也没察觉东西少了，因为他就是最大的宝贝，她望他是那样庞大，把自己的小窝都盖满了。
那时候他说许多的话，比他所有的要多得多。因为说话时他能听到洞里有回声。从前那洞像个针眼又黑又深，看不到摸不着，并且无声息。现在他听着回声就喜悦，又恐惧。他喜欢得她的礼物，一小片云彩，一枚好看的叶子，或者只是一首歌，他都放进洞里，像松鼠怕越不过下个冬天就战战兢兢。只要那股温暖的迷醉稍稍褪去，他立刻要求更多的。他要，要，要。
一天她难过地告诉他，所有礼物都送完了，又赶紧安慰他说：不要紧，我会再搜集的。他感到一阵恐慌，先前沉潜下去的洞口一下又露出脸来，他害怕叫她看见，就捂着胸口说，我有点感冒了，想休息两天。

她等啊等，等啊等，总不见他来找她，就着急起来。他病得太厉害了吗？他发生什么意外了吗？他是不是生她的气？他不再爱她了吗？
她自己去找他，却找不到。这下她真的害怕了。从前她坐在小窝里不觉得有什么不足，也不怕摇晃，也不怕坠落。可他走后她发现小窝又空又轻。就被狂风吹得摇摇欲坠。她独自一人坐着，哭一阵睡一阵，睡里噩梦连连。天黑了，她想要下去，却不晓得怎样才能安全落地。

她终于把他找到，就不顾一切抱住他。他任由她哭喊捶打，只是不动，也不说话。她闹了一阵，突然惊惧地抬头，他望到她眼里有小小的他，手中握着他的洞。
她问：这是什么？
他说：一个洞。
她问：胸口里怎么会有洞呢？
他说：我不知道。
她问：洞里有什么？
他说：我不知道。
她问：什么时候有的？
他说：我不知道。
最后她实在不知道可以问什么，就小心翼翼地摸了摸。疼吗？
我不知道。
她呆呆地瞪着他连同他的洞，不晓得该怎样面对一个既不在地面，又看不到形状，更不知深浅的——长在人心上的洞。这个洞越出了她所做过的一切梦。
他像个半死的人没有一点颜色，那个洞越张越大，越来越黑，仿佛要把他一整个覆盖掉，吞掉。她看到他在变小，几乎要消失了。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力气，她突然一把按住洞口，一手抓住他的手大喊：不要进去！不要进去！我在这里我拉住你！
也许是喊声响亮，也许是她迸发的力气，也许只是他突然回了神，他扭转头看她，渐渐有泪像水从地底涨溢出来。
嗳。他说，一口气转暖——我又知道痛了。
两人就抱头大哭。
他问：你会一直拉着我么？
她哭：是的！
他问：无论如何也不撒手么？
她叫：是的！
他问：你能把它填满么？
她一连迭声喊：是的是的是的！
从此她知道那个洞的存在了。

那时候天气转凉，他们迎来了第一个冬天。整个冬天他把她的手放进口袋里，整个冬天她让自己坐在他的洞口边，有时还尝试往里探一点，再探一点。她开始有意识地搜集各种小东西，像以往她所爱的，也被他喜欢的。她也对他的洞喊话，当听到回声，就安心。这样，洞口既不见扩大，也还没有缩小的迹象。两人都小心翼翼相互守着。有时夜里她突然扎醒，回身望到他的洞，便要拼命摇醒他。她开始做噩梦，梦里全是黑乎乎的洞口，这样的梦做多了，她便疑心洞也长在了自己心上。
她自觉送了许多许多礼物给他，礼物也越来越难找。每当投下去又不见反应时，她就又累又委屈。委屈却不能对他说，因为她允诺过。最可怕的是她感到自己的胸口正逐渐凹陷下去，那凹陷搅得她心慌意乱。她开始责备：怎么你总是病？你就不能坚强一点儿么？他凄恻地望着她，只说：对不起。她心一软便又抱住他哭。她很想说：我的心闹得慌，有时候空得厉害。可却不知道要怎么说出口。她怕他走掉，因为允诺过要拉他。如果他真的掉下去再不起来怎么办呢？虽然她从不曾想过洞的深处是什么，他掉进去后会不会从另一个世界里穿越出来，可他依旧是小窝里最大的宝贝，她不能放他走。

他们终于度过了那个寒冷的冬天，紧接着是春天，夏天，秋天，又到冬天。寒暑像树上的叶子换了一遍又一遍。树叶子掉满了他们的窝，有时候他觉着脏，让她清扫一下。她捂着心房说，我累。见他盯着自己的手又赶紧转过身说，我出去一下。
他问：上哪儿去？
她说：四处走走。
有时他会凄恻地望着她，像许久许久以前洞边的那个人。有时他只是点一下头，继续躺在那堆枯叶子里。她逃离似的跑出去，因为房间四面透风，整个冬天她的双脚都不曾暖和过。可一到了外面，所有的风都朝她胸口涌来，当她听到里面发出呜呜呜的声响，就张皇失措。她开始喝酒暖身，穿厚的漂亮衣服，和不同的人说话，是许多许多话。如果说他说话是为了听到回声，那么她正好相反，她要所有的嗓音把风声覆盖。
他们的冬天越变越长，他们的小窝是一个最凄惨的窝——就唯有把它升得更高，用更多的云彩堆砌起来，好叫别人看不到，叫小鸟也看不到——她最怕听到清晨来临时鸟儿叫。有时云的顶部有一些漫游的光如水一般在周边荡漾，她很恐慌，对他说：你觉得摇晃吗？他说：有你，我不怕。可她怕，却不知道自己怕的是什么。

一次她失踪了整整一个月，当她终于在门口出现时，他一把抱住她，浑身战抖说：你上哪去了？她软软的，没什么力气，也不说话，只把他的手拉过，放在自己的胸口上。他的泪水大颗大颗掉落下来。
这是什么？
一个洞。
怎么会呢？
我不知道。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不知道……
他们相互瞪视着，不敢相信一直以来是这同一个洞，将他们紧紧联系在一起。
她自嘲地说：从此我懂了。

她终于不辞而别。他到处找她，却既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也不知道哪里才能找到她。他解开小窝的绳索，漫无目的地、孤零零地飘荡在半空。他日日回忆她的样子，直到记忆模糊；他想通过从前的物品来回味她的气息，却发现小窝空空。他想起来了，所有记忆连同她没带走的东西，都在他的洞里。他发了疯地朝洞口钻去，越钻越深，可洞里没有光，仅仅是没有光。
他感到自己被彻底吞噬了。童年以来最恐惧的事发生了，他却再没有一点力气，她给过他希望，却连那希望以先的盼望都给摧毁了。他模糊想起她来，像遥望天边一颗模糊的灾星。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他早已习惯了洞里的生活，甚至不靠目力也能辨清方向和物体。但他不往左也不往右，也不抓什么，也不做什么。左右都是洞，他对自己说，前后也是。
某一天，一只手从洞口外伸进来，摸索。
他不用看，甚至也不用想，那只手他盲了也知道是谁的。
你出来。一把小小的柔软的嗓音说。那声音既是她的，又不像她的。
他不吭声。
你出来呀。出来。
他终于说：你来做什么。才一出口，连自己也吓了一跳——这苍老得像硬石头的声音，是他的。
她只反反复复说：你出来。
一股恨意突然涌上心头，把他朝洞口推去。他用手死死抵住墙面说：出去做什么？哪里都一样。
她慢慢说：怎么会一样呢？你在里面，那么黑，什么都没有。
他嘲笑道：外面就不黑么？外面能有什么？所有的我都见过。
她再一次沉默，他听到低低的，哭泣的声音。
良久，他才说：你何苦这样待我。
她问：怎样？
——给了我希望又拿走。你说你不放手的，你为什么放手？我现在生不如死。
她说：对不起。他的心就软了一点。
那不是我愿意的，她说，到最后我也没力气了，自身难保，我的心也长了个洞，起初我没想到原来人人都会长洞，我以为自己不会，只要不愿意，就不会！
他呆呆地听着：我知道，我并不真正怪你，只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了，既然人人都会长洞，那你回你的洞里去，让我待在这吧。
她急切地说：可是我的洞口变小了！而且每天都在变小！真的。
他苦笑了一下说：那么祝贺你。
她快要哭出来了：我希望你也能好！
他终于叹了口气：起初你不也这么说过吗？可我不再信了。不是不信你，只不过是，不信了。
他听着她慢慢缩回手去。那一刻他很想把那手抓住，像许多年前他曾经抓住过一样。可他终究没有动，听着她黯然离去。

然而她并没有真正离开，此后她每天都来，每天都来呼唤他说：你出来吧，好么？
他问：为什么呢？
有时候她说，我孤单；有时候她说，我新近学会了一首歌想唱给你听；有时候她什么也不说，只是哭；一次她小声地说：我想让你看看这洞口，看了也许你就会信了，它在变小，在变小啊……
他忍不住嘲笑她：洞有什么好看？大小有什么分别？你有，我也有。
她来的次数少了，却也不间断。若她一连数日都不出现，他又会生起寻找她的念头，但转念一想，她在哪儿呢？
他不知道。

一次她有整整一个月没出现，他才发现，洞里的寂静是那样庞大喧嚣，困倦时他怎么也睡不着。他再也忍不住，就一点点朝洞口爬。太久没有动弹了，原来这个洞是那样深，他像忘记她的容貌一般，记不起来路有多长。
就在他几乎要绝望的时候，突然感到自己眼前一片昏茫。他惊恐地想，怎么回事？因为早已习惯了黑暗，他不曾用过双眼。盲对他来说是不存在的。那么这盲的感觉是什么呢？
渐渐地他意识到那并不是盲，而是一种白色，一个陌生的词突然跳到他的脑海里：光。
她的声音随之响起：你在哪里？
他四处回顾，愈来愈惊惶，是啊，我在哪里呢？
她的声音像那片白色，又像一片柔软的水，就漫过来：你出来呀，我有东西给你看。
他问，你拿着的是什么？就渐渐看到她的轮廓，小小一个，他看到了洞口。
好不容易他才想到另一个词：你提着灯吗？
她说：不是。
他吃力地想：是火把吗？
她笑了，说：不是。
他离那光越来越近，光变小了，但却非常凝聚，像一小团萤火虫抱在一起，又像一个蜷着的雪白的婴孩。最后他看到一颗心，在她胸口上跳动。
这是什么？他问。
一颗心。
那心确实像盏灯，又像一束火，但就是不像他所见过的心，他又问：这是从哪里来的？
她说：别人送给我的。
他呆呆地看着她：那个洞呢？你不是说要给我看吗？
她把心拨开叫他看：你瞧，它还在，但再也不是一个洞口了。
他看到许许多多裂缝，又像伤疤，又像流过最小水流的河床——覆在心的表面。那团光被紧紧拢在心房里，仿佛正是靠着它，布满裂痕的肉的壁被小心联结起来，那么脆弱，却一片也不曾掉落。
——就是它吗？
她满怀喜悦地点头。

我不要去。他紧紧立在洞口。
没关系，她说，一面往后退——你觉得自己动不了，但不要紧。
我不要去！他说，紧守着洞口。
她已经走出好几丈远了，也叫道：你已经出来了，你见过它了，你不会再忘了它的样子！
他大喊着说：我不要去！
她远远地叫：摸摸你的心！
他一低头，就望见自己的胸口上有一片光的薄膜，正试图覆盖那针眼一般又黑，又深，但却很小很小的洞。
他着急地朝前追，一连迭声地喊：——你不要去！
她的声音远远传过来：我等你，我在前面等你呀。
他却有最重要的事情没来得及问——那光是什么，她要上哪里去。
这时候夜幕降临了，他呆呆地立在地上，回头想找原先的洞，却发现它被淹没在了夜色中。他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因为左右都是路，前后都有通道。这时候月亮冉冉升起，他着了迷地望着这许多年都不曾见过的光，它像一只饱满的心房长在天空上。月亮会下去的，他对自己说，又想起——太阳要接替它升起来。于是朝它一步一步走，它不近又不远，恰好在前方，他只是走。这夜里唯一点亮在天上的灯，再也不是那颗比他的洞口更黑的星。
模糊中有歌声响起，他竖起耳朵听来听去，终于辨认出来，这歌是多年前她放进他心里的——连同许多别的小礼物，像被解开的一群小羊直直朝前奔跑。
他摸摸心上的洞，忍不住失声叫道：啊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