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睡了,出去啦!」
我用我最不和善的口氣和表情對著手中握著PS2搖桿幾乎要把整個人塞到那台二十吋電視裡的傢伙不悅道。
「你睡你的,我不介意。」那傢伙連頭也不回一下敷衍地回應著。
「你不介意我介意。」如果不是因為怕吵到了隔壁房的病人,我早就用吼的了。
大概是感受到我的不悅,他終於按了暫停鈕把視線離開那台電視轉過頭來。
我沒見過他在身體健康的時候是什麼樣子,只覺得他現在這個樣子嚇人得很。
那張臉蒼白到我真的覺得用那種小說上常用的形容詞「像紙一樣白」一點也不誇張,然後因為臉色太過蒼白以至黑眼圈看起來特別明顯,嘴唇也是青青白白的上面還有擦傷的傷口,笑起來的時候那一顆缺掉的門牙造成的黑洞讓他看起來挺可笑的。不過這些都比不上裹在他前額那帶有血跡的白色繃帶來叫人不舒服。
他可能有點腦震盪吧因為他不記得發生意外的前一天的一切,不過我覺得傷成那樣又是斷肋骨又是腦震盪外傷內傷一大堆卻還能這樣有精神來煩人而沒變成白痴,實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小寧,這個遊戲本來就只能用單人模式,又不是我不分你玩。」
「不要叫我小寧。」這傢伙開口小寧閉口小寧,我一直很不喜歡人家隨便幫我取外號暱稱,那實在和小黃小花沒兩樣。
更何況,我根本不想玩那種打來砍去無聊的遊戲來浪費我的生命。
「阿寧?寧寧?你自己選吧我覺得都差不多。」他轉過頭繼續砍殺,好像幫我取個暱稱是施捨我似的。
「我之前吃了藥現在身體很不舒服很想休息,請你離開。」和這種無知無覺的人繼續口舌之爭只會顯得自己很無聊,我索性躺回床上拉住棉被蓋住頭,眼不見為淨。
「這樣啊……抱歉。」我聽見他開始收拾電視遊樂器的聲音,這個人好騙到有點腦袋簡單的地步。
「喂!小寧,我先走了,你如果很不舒服要叫住院醫生來看一下吧。」走出我的單人病房前,他像是不放心地支著柺杖探進頭來說道。
「知道。」我將手伸出被子揮了揮說道,然後聽見他輕輕關上門的聲音。
說實在的他這樣的態度反而讓說了謊話的我有點心虛,實際上這幾天我的狀況一直都還不錯。之所以想要把他趕走實在是因為,我不習慣有人干擾我的生活,不習慣我的生活中有太多我不可掌控的變數。
二十四年來一直是這樣子,我的世界以我為中心運轉著,規律而不受干擾。
我相信因為這樣的個性所以在生病了以後我還是可以盡可能地說服自己坦然接受,然後以另一套規律來適應身為一個病人的生活。
除了配合我主治醫生的規定規律地作息外,我也不太喜歡我的朋友或親人來醫院探望我。
大家都以為我是怕讓大家感傷,其實我並不是個體貼的人,我只是覺得那些人只會製造我情緒上的負擔與壓力,也許他們是好意吧但我只感到很累,每一次看到他們那種像是強顏歡笑安慰著我的表情都讓我覺得好累好疲倦,精神上的。
但這個傢伙,他就這樣不經過我的允許唐突冒失地闖入了我的生活,打擾了我的規律,還隨便給人取了噁心的暱稱。
我倒底是從哪招惹來這一號人物的?
好像是因為那隻手機吧。
大概是兩個禮拜前的某天晚上,我像往常一樣用過了晚餐,穿著輕便的拖鞋就在醫院裡散步。因為我一直有邊走邊想事情的習慣,於是等我把思緒放回週遭時才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走到了急診部門來。
我並不喜歡急診部的感覺甚至可以說是討厭,我相信大部分的人都跟我一樣。
儘管在這之前我已經很多次來到這個地方,偶爾是像這樣不小心逛到,但絕大多數是在我自己沒有意識的情況下被家人送過來的。
也許是我的幻覺,我總覺得急診部的空氣中彷彿有一股會讓人很感到壓迫的濃重氣味,那是死亡的氣味?
特別是在晚上的時刻,那種氣味更加地濃稠。
在不遠處的病房門外,有幾個像是一家子的人相擁而泣。
在病房裡的是他們的親人吧。是病情不太樂觀?還是像我那個時候一樣直接被宣判無救那樣?總之,他們的悲傷像是無形的觸手,緩緩地像四周伸出去,讓附近所有的人都感到心臟有被揪扯的感覺。
就在我想要避開這些觸手離開時,救護車那尖銳不祥的聲音劃破空氣中黏膩的窒息感,急救人員很迅速地將救護車抬下來的擔架固定上有輪子的推床,連同醫生護士衝衝忙忙地將那個不知道發生啥事的倒楣鬼堆入手術室。
我在一旁雖然只是匆匆一瞥,但稍微瞄到了躺在擔架上的那個人。
他一身都是血,不但沾了他自己的白色T恤米色襯衫外套和牛仔褲,還沾滿了醫院淡橘色的床單甚至是滴到了地板上,病床的輪子在磨石子上地板劃出幾道血痕,怵目驚心。
他的臉因為戴上了氧氣罩所以看不太清楚長相,不過我想就算沒戴也不會看得多清楚些因為他額頭上破了一個洞,血不停地從那個洞湧出來流了他滿臉都是,因此我只能從其他地方像是他的穿著他的髮型他的身材判斷他應該是個年紀跟我差不多的年輕男人。
隱約聽到那一群人說什麼「肋骨」、「氣胸」、「肇事者」的字眼,這個人應該是被車給撞了。
我正在想這個人應該撐不過今晚、感嘆著人生命的脆弱之際,突然我看見一個東西從那人的上衣口袋掉到地板上。
那是一隻蠻小的手機。
其他人完全沒注意到這手機,一方面大概是所有的注意力都擺在那個重傷患身上,而那隻手機又太輕巧以至掉到地上時幾乎沒發出啥聲音。
目擊者只有我。
我猶豫著要不要把那隻電話撿起來。
我應該撿起手機通知這個人的親朋好友家人,也許他們因為這一通電話而有機會見到他最後一面。
可是我又覺得這樣雞婆的事輪不著我來作,也許出事以後警方已經聯絡過這個人的家屬了,更何況我又不知道手機裡哪幾個號碼是可以即時趕來的重要的人,哪幾個號碼是他已經不再聯絡只是放在手機裡懶得砍掉的人。
但我想這些都是藉口,用來替自己的冷漠背書。
我不得不承認在自己生病了以後,就變得不太去關心別人的事。雖然在生病之前我也不是很熱心,對除了我自身以外的人事物我好像很少會投注關心。
關心我的人遠遠比我關心的人多,別人對我付出的關心也遠遠比我對別人的付出多。
在生病了以後,那種「泥菩薩」的心態,好像更成了護身符一般,為我這種自私的個性提供了很好的藉口。
「傅思寧,你還有多少時間多少力氣去關心其他人的事啊?省省吧。」
我在心裡這樣跟自己說,然後轉身離去。
我不知道有沒有所謂「命運的安排」這種事情存在,總之就是很巧合地在我轉身要離開的同一時間地上那隻手機響起了。
手機的鈴聲是「媽媽請你也保重」。(若想起媽~媽~目屎就落下來~~)
我忍不住笑了出來。我發覺週遭有些人也因這個俗到不行的手機鈴聲露出莞爾的笑容,一時之間急診部那死氣沉沉的氣氛似乎稍微被緩和了。
我沒有再考慮什麼,撿起地上那隻沾有血跡的手機在牛仔褲上抹了一下然後接聽。
「喂?」
「喂個屁!岳傳希,我說過你再遲到我們就分手!你自己看看現在幾點了?幾點了?我在這等你多久?你去死啦你!我沒看過像你這樣糟糕的男人……」
「等等……」我的話還才開個頭又被那尖銳的女聲打斷。
「等個屁!等!等!等!等!等!你自己的生命廉價,我的生命可是無價不是讓你來浪費!去死好了啦你!」
對方的話,像機關槍一樣,射在我的耳膜上,也射在我心頭,讓人非常不舒服。
「生命的價值輪不到像妳這種平凡女人來斷定,妳懂什麼是死嗎?隨隨便便就可以把去死掛在嘴上,妳對生死的領悟已經很透徹?雖然我不認識妳但依我所見像妳這種人一輩子都沒資格論「死」因為妳不懂。」
沒有等她回話,我就收線了。
胸口有點痛,我趕緊在我的喘氣還沒嚴重到吵到別人之前,快速地離開了急診部。
我知道我根本沒有必要讓我的心情被這個來歷不明然後膚淺幼稚的女子所影響,但是我卻沒辦法克制住我的怒氣。
為什麼人類可以這樣自以為是?
為什麼人類可以用那種自以為自己是上帝姿態無關痛癢地說著「死」或者談論著生命的價值,就像是談論著冰箱裡的剩菜該不該丟掉那樣地稀鬆平常?
難道他們都不知道「活著」,是一件很嚴肅很重要很特別的事情嗎?
我強迫自己不要掉入了自我哀憐怨天尤人的沼澤裡那樣我會死得很痛苦很不甘願但是這些人,他們無心的言語總是讓我覺得自己是個好可笑的存在。
回到了房間,我趴在床上不停地喘著咳著,努力地想要吸氣。但我的肺僅剩的空間沒有辦法容納我所需要的氧氣,我這副半死不活的身軀沒辦法容納我的怒氣,以及我深深的無力感。
真的好痛。
我在兩天後的清晨醒來,身上又多了些莫名其妙的管子和針孔,然後醫生說了一大串有的沒的我不用聽也知道是什麼內容的廢話,不過就是感染、積水、轉移之類的吧。母親在一旁憂心忡忡地望著我,發紅的鼻子像是剛哭過一樣。
又不是現在才知道的事,有什麼好哭的?如果真的關心我,就不會放著過去二十四年那麼長的時間,,等到這個時候才表現出來吧?
我閉上眼睛,身體像是壞掉了一樣,沉重地動也動不了,可是那痛覺卻依然清晰地告訴我,我還活著。
那個滿身是血的人也還活著嗎?
兩個禮拜之後我拿了那隻手機到急診部門的櫃檯詢問它主人的下落。
還手機是藉口,我只是很想知道他是否還活著。
也許我下意識地我希望這個人還活著,下意識地將這個人的生死和我自己的生死聯繫了起來。
那是一種奇怪的同病相憐的心態?
岳傳希是他的名字。
名字很有氣質只是本人沒那麼有氣質。
據目擊路人說他是騎著機車被酒後駕車闖紅燈的計程車撞傷的,事情發生的經過我不是很清楚,當然,連他本人都不清楚了我怎麼會清楚?我只聽其他護士說這個人全身上下都受到了重擊卻沒有一處是致命。我去找他的時候他正在躺在床上無聊地發呆,包得跟木乃伊沒兩樣。
看到他還活著我突然有鬆了一口氣的感覺。知道生命的強韌再一次戰勝了死神,那種感覺叫人愉快。
但隨即而來的,是有點羨慕與忌妒的感覺。
本來我只是打算把手機還給他就走人,但他叫住了我。
「我好無聊,可不可以陪我聊天?」
「聊什麼?」
「隨便聊,聊什麼都好。」
「沒朋友家人嗎?」
「我不想跟他們聊。」
「為什麼?」
「平常一天到晚見面的人,覺得刻意聊天會讓我很尷尬。」
「喔。」我很可以體會那種感覺,大眼瞪小眼,根本聊不出個什麼屁。我隨手拉了張椅子坐在病床旁。
「我女朋友說你羞辱了她一頓。」
「喔。」如果她認為那些算是”羞辱”,那就算是吧。那現在是怎麼樣?這個身為男朋友的要來為他女朋友討回公道嗎?
「你是因為生病才這麼瘦的嗎?」他沒繼續上一個話題,看了我一眼說道。
「應該是。」一直到後來我才知道這個人說話本來就是這樣無釐頭,想到哪嘴巴跟到哪。
「為什麼你講話都這樣簡短?」
「……」因為講太多話會浪費我的力氣,然後讓我很不舒服。不過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因為我不太喜歡跟陌生的人講太多話。
「為什麼你呼吸有雜音?」沒等我回答,他又繼續問。
「肺病。」
「是喔……你叫什麼名字?」
「為什麼你問題這麼多?」我開始有點不耐煩地說道。
「呃……因為不認識你不知道要聊什麼。」他有點無辜地說道。
「……傅思寧。」
「你是學生嗎?」
「之前是,現在休學暫時不是。」應該說,這個「暫時」是無窮遠的。我想我應該沒機會再回到校園了。
「你住在這裡多久了?」
「三個月吧。」或許更久,我不太去計算我到底來到這多久了。之前進進出出好幾次加加減減我耗在這個地方的時間少說也有一年以上吧?只是這一次似乎是停留最久的了。
我甚至……甚至覺得,這一次應該是最後一次了。
「挖!那這在這裡會不會很無聊?」
「會。」
「那……那我陪你好了,小寧。」
「什麼?」我瞪大眼睛望著他。驚訝一方面來自對於他的搞不清楚狀況,一方面來自他對我那噁心的稱呼。
「醫生說我這個傷大概要住院一陣子,這樣我可以陪你一陣子,你也不會無聊。」
「……」是誰在無聊啊?是誰需要人陪啊?我不需要也不想要有人陪我……
「我叫岳傳希,你好喔。」他有點艱難地伸出包著繃帶的手,要跟我握手。
本來已經冷著一張臉要起身離開的我,不知道怎麼地卻無法拒絕這個人主動傳達過來的友情,然後伸出我的手輕輕握了他的手一下。
「你的手好沒肉,都是骨頭。」他很不識相地捏了捏我的手說道。
「那又不是我願意的。」我用力地反捏回去,他忍不住哀了一聲。
這是我和我在這個醫院交的第一個,大概也是唯一的一個朋友認識的經過。
從來就不知道自己是這麼容易被說服的人啊。
後來我分析了一下我之所以會這樣反常的理由,
我想我可能是有點寂寞吧。
「小寧!」
「!」正躺在床上睡午覺半夢半醒間的我被這大吼一聲嚇醒,睜張開眼睛後更是被嚇得差點沒滾下床。
岳傳希支著柺杖站在我床旁邊,白白繃帶和一沱一沱的血跡像鬼一樣,手上還掛著一只紅白相間的塑膠袋。
「你打點滴啊?」他絲毫沒因為我的驚嚇表情而感到愧疚,然後研究著我的手臂。「好多針孔……不會痛嗎?」
和身體的病痛比起來那幾個小洞根本是不痛不癢。
「你不知道要敲門嗎?」我沒好氣道。
「敲過了沒人應啊!我找了半天才找到你的病房喔!」
「你不會去櫃檯查?」
「可是我不記得你叫什麼名字啊!什麼什麼寧的。」
「那你怎麼找到的?」
「一間一間找有寧字的。」
「白痴……」他這個傷勢看起來還不允許他這樣趴趴走吧?看他有點虛弱的樣子,我指著一旁的沙發椅示意他坐下。
「找我有事嗎?」
「來陪你講話。」他從他提來的塑膠袋裡掏出水果刀和蘋果,開始笨拙地削了起來。
「陪我講話??」我將有點凌亂的頭髮撥一撥,把襯衫沒扣上的第一個釦子釦好,在別人面前,我不想讓我自己看起來像病入膏肓連打理自己的能力都沒有那樣糟。
「之前答應過你的啊!欸優~」
果真不出我所料,看他那副笨拙的持刀樣我就有預感他遲早會往自己的手上削去。
「你是本來就這麼笨還是因為撞壞了腦袋才變笨的?」我連忙將床邊的面紙整包丟給他。
「你是本來就這麼刻薄還是因為生病了才變刻薄的?」他絲毫不介意我的挖苦,反而用挑釁的眼神盯著我問道。
我沉默了。
或許他這樣子的一句話在別人耳中聽起來很刺耳,但是卻叫我認真地思考了起來。
生病真的讓我變刻薄了嗎?還是因為生命已經到了終點所以才變刻薄的?
那是不是表示我還不能坦然面對這樣的安排?不可能的,我早在很久以前就作好心理準備了。
「我應該是本來就這樣刻薄。」經過思考後我很認真地回答了他。
「那我應該是本來就很笨。」他微笑道,露出那缺牙,還有兩頰邊淺淺的笑窩。
看來,他沒我想像中的那樣笨嘛。
他遞上了他好不容易削好的蘋果遞給我,皮沒削很乾淨,加上他動作太慢蘋果有些發黑了,看起來實在叫人沒食慾。
「好噁心。」
「別嫌!這可是我這輩子第一次削蘋果,我的”處女削”。」
「你在家都不作家事嗎?連削蘋果也不會。」第一次,我對這個和我年紀相仿的傢伙的身家背景稍為感到了一點好奇。
「我們家吃蘋果是連皮一起吃的。」
「那你幹麻削?」
「你沒看連續劇上演的,探望病人要削蘋果給病人吃啊!這是誠意的表現。」
「看不出來你的誠意。」我望著那醜醜的蘋果說道。而且,這個傢伙現在的樣子,不管叫誰來評斷都會認為他比我還要像個病人。
不過我還是把那片蘋果塞到口中吃掉。
我們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或許就是因為沒有主題,也可能是因為他的人生和我的人生在這之前沒有疊合的地方,因此聊什麼都沒有顧忌。
不會擔心傷害到對方、也不會擔心會留下壞印象、更不用擔心今天所說的話會不會成為明天的負擔。
沒多久,他的醫生氣急敗壞地來把他抓回他的病房去,不過他忘了帶他的水果刀回去,所以我知道他還會再出現。
我相信削蘋果只是一個藉口,就像他後來用各式各樣的藉口諸如削香瓜、帶PS2來給我玩、找我一起去吃東西去逛醫院一樣,都只為了一個目的─接近我。
因為他也和我一樣寂寞嗎?還是他感受到了我的孤單?
雖然我覺得他很煩、又無禮、還有點笨,面對他我說話就會不自覺地刻薄起來,但我常常在心裡自問,我是不是真的討厭他不希望他接近我?
一開始的確是這樣,我不希望我被打擾。但是到了後來連我自己都不得不承認,我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把他也納入了我所謂的”規律”之中。我習慣每天會看到他,和他一起吃飯然後天南地北地聊天,習慣他在我病房裡打電動看書,然後習慣跟他說晚安回到自己的病房睡覺。
刻薄也許只是為了掩飾我自己對他漸漸產生的好感。
也許只是想刻意地跟他保持不要太過友善的關係,因為我知道我將很快地走到終點,我實在不想在多帶著一份不捨離開,更不想讓世界上多一個人因為我的離開而感到難過。
我知道他一定會難過,並不是因為我自己往臉上貼金覺得我自己有多麼地被他重視,但我相信那種從有到沒有,從存在到消失所帶給人的感覺應該不好受。
而他,他是個感情蠻豐富的人吧!有一次我們兩個在我房間一起看”麥迪遜之橋”,女主角在車內作抉擇決定要留在丈夫身邊,然後目送心愛的情人離去那一段,我看到他眼中有淚光。
於是我沒告訴他我患了什麼病,沒告訴他我還能活多久。
我交代護士小姐,如果狀況很糟的時候,就告訴他我昨天晚上看書看太晚今天很累想睡覺;如果我真的掛了,就告訴他我出院了已經不在了。
如果我可以活久一點也許我和他可以成為那種頭髮花白了還常常聚在一起開槓,聊著自己孫子有沒有出息的老朋友。
如果我早一點認識他的話也許我會早點學會什麼是關心別人的感受,什麼是在乎。
但我知道,到頭來我註定是那個缺席的人。
有好一陣子,他沒有來找我。
我們的關係一直都是這樣,他會來找我,而我不去找他。
因為我知道他沒來找我的那一天應該是他煩人的女朋友來,要不然就是他的家人來。
可是這一次,他連著將近一個禮拜沒來了。
出院了嗎?可是他沒有來跟我告別。我在我的心中已經預設了他不是個會不告而別的人,但這只是我一廂情願地想法,隨著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我這個想法有點動搖了起來。
離開醫院這種地方是很多人求之不得的,他會不會認為說「再見」太過霉氣?
可是,他的電視遊樂器、他的拖鞋、他的一堆有的沒的寄放物都沒帶走啊?
因為這些東西都不必要了,那只是住院時期的消遣品,而我也是?
我知道我不應該這樣以小人之心度人,也許他只是傷部復原狀況不太好被醫生禁止下床了,我應該要擔心他的而不應該這樣揣測他。
可是那種被捨棄了的疑惑不安在我心中揮之不去。甚至讓我難過地躺在床上一點食慾也沒有但我卻不敢親自到他住的病房去確定,我好怕看到人去樓空的景象。
我已經被捨棄了,被這個世界。
我不想再被捨棄,被我生命中最後的一個朋友。
後來我的身體狀況又爛了很多天,不過閻羅王好像還不打算要我。
在我能夠下床行走後我決定親自去找岳傳希。
或許是因為又經歷了一次生死的關頭,又往死亡邁向了一步,察覺了自己的日子其實所剩不多了,於是我不想帶著遺憾走。
結果我提了一袋蘋果還有他的水果刀,這個舉動有點蠢我知道可是第一次到他的地盤去探望他如果不帶著什麼東西會讓我很尷尬。
「岳傳希。」我搖了搖那一大團棉被裡的人,雖然他把臉蓋住了但被子裡的人是他不是別人,我從被子裡露出來的褐色頭髮和他修長的身型得知。
「……」他不理我,動也不動,但我知道他醒著。
「喂,這是你待客之道嗎?」
「……」他還是不打算理我。
我不知道他在發什麼神經,一向都是我不理人而從來沒遇過別人不理我,因此我不知道該作何應對。
「你不舒服嗎?」
他在被子裡搖搖頭,然後點點頭。
「怎麼了?」
「……」他沒說話,經過了好一陣子的沉默,被子裡的人微微地抖了起來。
「怎麼了?」我的語調可能有點緊張而提高,然後我再也忍不住地拉開他的被子。
他在哭。
那個一直只會嘻皮笑臉,彷彿全世界的憂愁都與他無關的岳傳希哭得滿臉是鼻涕眼淚。
我慌張地用被單幫他抹了抹臉上的淚水,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讓他這樣難過?
「怎麼了?」這個時候我真的覺得我才是笨拙的人,說來說去就只會重複地說這一句話,但我真的好擔心,到底怎麼了他?
「右腿的傷口感染了。」他嗚咽地說著。
「然後?」
「然後,醫生說要切掉……」
「切掉?切啥?」我腦中一片混亂,好不容易終於理出個頭緒。
「要截肢?」
他點點頭,眼淚又掉下來。
「不截肢會怎樣?」我冷靜地問道。
「我管他不截肢會怎樣!我只知道我不要當個殘廢,我不可能過著只有一條腿的生活,然後每個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我!那還不如讓我死了吧……」他神情有點激動地說著。
因為不了解狀況所以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我坐在床邊伸手摸摸他的頭髮讓他平靜下來,然後才讓他把事情說清楚。
「截肢是唯一選擇。」這是我最後得出的結論。
「我不要。」
「現在不截肢只會讓傷口更嚴重到最後來是得切掉。」
「那就讓他爛掉吧!我不要切掉!」
「爛掉了你就會死。」
「我寧可死。」
他固執地想要反駁我任何一句話,彷彿我就是那個拿著刀要切掉他的腿的人。
看著他,又是那種深深的無力感。
我怎麼會不知道,要人去接受自己必須一輩子成為殘廢是多麼殘忍的事。眼睜睜地讓人家將跟著自己二十幾年的腿切掉?將來要面對的是什麼樣的生活?沒有人可以心平氣和地接受吧!而且,他還這樣年輕,他怎麼會甘願?
這樣的無力感我怎麼會不知道不了解?偏偏在這世界上又有那麼多不可抗的不幸,人的力量有限到可憐。
不甘心,但又能怎樣?
「你,真的覺得死掉會比截肢好?」
他用力點點頭。
「你已經準備好要死了嗎?」
「什麼意思?」
「我是說,你想過死了以後會到哪去了嗎?」
「沒有。」
「你覺得你已經活夠本了,這個世界沒有什麼可以讓你感到留戀的了?」
「……大概吧!少了一條腿的人能作什麼?」
「你最想去哪一國玩?」
「啊?」他有點困惑我的問題,不過他還是想了想回答道:「希臘吧!我沒去過希臘。」
「幹麻不去?」
「沒錢去。」
「那這樣吧,我借你錢讓你到希臘玩一趟,回來你再死。」
「為什麼?」
「因為死了就永遠沒機會去。」
「……」
「還有,你可以把你所有的積蓄拿去買最愛吃的東西吃,因為死了就沒得吃了。
對了,你有討厭的人嗎?有那種想要甩他兩巴掌揍他兩拳的教授嗎?先把這些人教訓了再死也不遲。」
「你是在開我玩笑嗎?」
「我很認真。我真的覺得,反正都要死了,那當然是把想做的事做一做再死,要不然只能死一次,到時候後悔也活不起來。快想想你有啥還未完成的事情!」
他沉默了好久,才開口說:「……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只是不知道,我有沒有辦法承受少了腿的壓力,然後依然快樂地活著。我只是好怕……會很痛吧!切掉一條腿……我只是……我只是……」
我摟住他哆嗦的身子,緊緊地摟住,彷彿可以藉著如此把我的力量傳達給他。
「你夠勇敢,你可以。如果不行再死吧!反正都把死當作最後手段了,那還有什麼事情你不敢的?試試看好不好?好不好?」
說這些的話的時候我好心虛。換作是我的腿要被切掉了,我能這樣對自己說同樣的話嗎?可是我知道我必須說服他因為我一點也不希望他死掉。我自私地希望他能夠好好地活著,至少在我離開之前。
我突然覺得好難受。我在他身上看到了我自己,我們都一樣被迫去面對我們不想接受的安排,只是他依然有選擇權,可以選擇接受或不接受,而我,我連選擇的權利都沒有……
「不是鋸子,是像油壓剪的大剪子,我想那剪下去的聲音聽起來一定很毛骨悚然。」
他比手畫腳地跟我描述截肢是怎麼一回事,那是他纏著醫生問來的。
少了一條腿的他,並沒有整天愁眉苦臉或喪志而卻很勤快地作復健,然後和過去一樣,一天到晚有說有笑。
但我知道他的笑容背後隱藏著一定程度地痛苦與不安。
有時候,他會一個人坐在那盯著本來應該是條腿但現在卻是個空位的地方發呆一個下午;有時候在他睡著時他會無意識地不停叫痛,還有一些聽不清楚是什麼的囈語。
為了讓他可以睡得更安心,至少在作惡夢的時候有人可以喚醒他,我常常會到他的病房陪他睡覺。
久而久之,我們卻習慣了彼此身體的溫度。
「小寧,好痛。」
「我知道。」
「被切掉的腿,好像還在那裡一樣的痛。」
「那個是幻肢痛,是正常的,一陣子就會好。」
「我好怕。」
「怕什麼?」
「不知道。」
「我也好怕。」
「你怕什麼?」
「你抱得好大力,我怕你把我勒死。」靠在他的胸前我開玩笑地說。
「對不起……」他連忙地想放開我,我搖頭道:
「我跟你開玩笑的。」
「小寧,你身體好溫暖。」
「呵呵,因為我還活著。」我感謝上天上我在這個時候還保有人的溫暖,然後可以將這溫暖化作安慰的力量傳達給他。
「小寧,你好瘦。」
「然後?」
「抱起來會刺。」
「那不要抱。」
「不要!我會作惡夢!」
「那就別嫌。」
「喂!你的病什麼時候會好?」
「……很久吧。」
「你病好了我傷好了我們一起去看電影好不好?我好想看電影逛街。」
「好啊。」鼻子好酸,我幾乎是用擠的才擠出這兩個字。
「喂!小寧,我蠻喜歡你的。」
「死同性戀!」
「我才不是!我只是……我喜歡跟你在一起的感覺。」
「好啦。快睡。」
我懂。
那是一種感覺,和性別沒有關係。
一種想要和對方在一起,然後會因對方的喜怒哀樂而喜怒哀樂,在乎著對方也希望被對方在乎,在一起就會感到心情舒服的感覺。
還有想要共患難的感覺。
可是還剩多少時間,可以擁有這種感覺?
我覺得好抱歉好抱歉,真的好抱歉……
很多人都這樣說我:樂觀、積極、開朗。
我的個性的確是蠻主動的,不管是追女生,還是讓位給老弱婦孺。
只是說實在的,像這樣厚著臉皮去黏著一個陌生的人,然後想盡辦法接近他和他說話,這是頭一遭。
我沒讀過心理學,也不是什麼社工啊神父啊,只是當我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覺得他需要我……啦,應該說,他需要一個和朋友,一個可以跟他分享情緒的朋友,因為他散發出來的寂寞與孤單感,強烈地讓我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傷心感覺。
他很消瘦,全身上下的肉加起來大概沒幾兩,彷彿把條繩子綁在他身上就可以把他當風箏放到天空中飛一樣那樣瘦。
每次觸碰到他骨感的身體時,我都好怕會弄痛他。
如果不是這樣瘦弱蒼白,我想他應該是個長相還不錯的男生。
特別是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就是那種黑的地方很黑白的地方很白,大大圓圓的,美美的。有幾次他盯著我看不眨眼的時候,我都以為他在瞪我。
只是,可能是我的錯覺吧,我總覺得這樣漂亮的眼睛應該水水亮亮的那樣,但他的眼睛好像蒙上了一層霧,沒有什麼神采,特別是他看著窗戶外面發呆的時候,我覺得有點像電視上演的瞎子那樣,眼睛是睜開的,但是因為太空洞了所以像是什麼都沒看到那樣。
他不太喜歡笑,也不太喜歡說話。他說這些行為會浪費他的力氣,因為肺病。
可是最近我發現他和我聊天的時候偶爾會微笑,然後也不像以前那樣吝嗇他的話語,這讓我感到很快樂。儘管他講話還是那樣刻薄,但當我習慣了以後,反而覺得那是一種很有特色的說話方式。
如果沒有他在我身旁,我真的不知道我要怎麼去接受我必須切掉一條腿這種恐怖的事情。如果沒有他的體溫,我怎麼能夠承受那疼痛,還有每個夜裡的惡夢?
如果沒有他,我永遠都不會知道,人能活著,是多麼值得珍惜與感激的事。
一開始,我只是想要接觸這個人,和他交朋友。
不知道從哪一天開始我赫然發現,這個人對我的重要程度已經不下於和我相處了二十幾年的家人……不!那和家人是不一樣的感覺。
我想要了解他,分享他的心情,想要一直跟他混在一起,那不是家人的感覺。
知道嗎?看著他那偶爾露出的笑容,我都會不自覺地跟著笑;看到他皺著眉頭發悶,我怎麼也高興不起來。
天曉得我是多麼希望他能夠每天都心情愉快!
我一直認為,是因為生病才讓他變得現在這個樣子的個性:沉默、防備、冷淡。
雖然我不知道他之前是什麼樣子,但我知道隱藏他身體裡面的,是非常溫柔的靈魂。
我知道,因為我感受到了。
我覺得這樣講可能會被我家人幹死,但有時候我真的會這樣想:
如果少了一條腿而換來一個會讓你這麼珍惜的朋友,也許是值得的。
「因為死了就永遠沒機會去。」
至少在往後人生的旅途中,我們可以共患難地一起互相扶持。
因為我知道他是個很講義氣的人,所以我一直都信心滿滿地相信著。
只是後來我才知道,世界上有太多的不幸、太多的不可挽回、太多的不公平。
於是有太多的無可奈何。
有的時候連著好幾天,我都見不到小寧。
護士總是把我擋在小寧的病房門口,她說,小寧很累所以在睡覺,叫我別去吵他。
我又不是白痴三歲小孩,沒有人一睡就睡這麼多天的吧?
他是不是病得很嚴重?他不會那個了吧……
這個不祥的念頭讓我連著兩天沒有辦法睡著,我只要一閉上眼睛就彷彿看到小寧躺在病床上,然後臉上蓋著白床單動也不動。
烏鴉腦!烏鴉腦!幹麻想這麼不吉利的事情?小寧不過是得了肺病,然後瘦了一點身體虛弱了一點,哪會死啊?
可是這是自我安慰的話,連我自己都說服不了我自己。
我知道小寧的病一定不輕,要不然他不會一直住在醫院,不會每次接受治療就好幾天見不到人,不會胃口差成那樣,不會手臂上的針孔多得像我外婆的針插一樣嚇人。
他總是輕描淡寫,就好像生病的人不是他。
他每次都說:「反正就是這樣。」
這樣?怎樣?
「小寧……」
在這之前,我不知道人家常常說的「心痛」是什麼樣子的感覺。
每吸一口氣都覺得胸口很脹痛,空氣好像變稀薄了吸不太進肺裡,然後可以很清楚感覺心臟所在的地方,裂裂緊緊地好像有人用繩子用力捆住你心臟的感覺,然後不停拉扯。
這是不是「心痛」?
我站在小寧的床邊,兩腳像是吸鐵一樣被吸在地板上動也動不了。
我好想別過頭然後不去看躺在床上的小寧淒慘的模樣,但是我好怕這一轉頭就再也見不到小寧了。
我忍著眼淚不想哭出來因為小寧每次都會用很不耐煩的表情說「男孩子有什麼好哭的。」,可是我忍住了聲音卻沒辦法不讓眼淚掉下來。
小寧的胸口插了管子,嘴巴裡也塞一條管子,他那雙瘦細的手被固定在床上,這景象簡直像是酷刑一樣,小寧是受刑的人,他身上的那堆東西不像是用來維持生命卻好像是用來折磨他讓他死掉的刑具一般。
「為什麼要綁他?」我氣極地問那個熬不過我的囉唆放我進來的護士道。
「如果不這樣他會用手去抓管子。」
「為什麼?」
「因為插管子很痛苦。」
「為什麼要用管子?」
「因為不插管子他沒辦法呼吸,肺的積水沒辦法排出。」
「怎麼會這樣?怎麼這樣?」我已經不知道我到底想知道的是什麼,腦子裡亂七八糟沒個頭緒我只是不停地重複著這一句話,我不明白是什麼原因使得小寧變成這樣,使得他必須承受這樣的痛苦,為什麼?
「因為他已經是末期的病人了。」
病房裡有很重的藥味,還有一些儀器運作的聲音。
我和小寧都沒有說話,我有好多話要對他說卻不知道要怎麼說,而小寧沒辦法說話。
小寧醒著,他睜著眼睛盯著天花板,一動也不動的樣子好像屍體。
我有點埋怨起他來。
我知道這不是他的錯,生病又不是他願意,終點在哪不是他可以決定。
人跟人之間的緣分與交集,更不是他可以掌控的。
他沒隱瞞過,他總是說「反正就是這樣」。
我到現在才知道這句話裡面包含著多少的無奈。
「你應該早點告訴我。」
我知道如果現在小寧可以講話,他一定會說「告訴你又能怎樣」。
「這樣我比較有心理準備。」
我知道如果現在小寧可以講話,他一定會說「我又還沒死,準備什麼」。
「我會常買你愛吃的給你吃。」
我知道如果小寧現在可以講話,他一定會說「沒差反正我沒食慾」。
「我會更常陪著你。」
我知道如果小寧現在可以講話,他一定會說「你已經夠煩的了」。
「我想要分擔你的痛苦。」
小寧閉上眼睛,像是否定了我的話。
他的痛苦我一點也無法分擔。就算可以把痛苦拿來share,我知道他也會默默地自己承受。
「至少在你放開我這個殘障人士的手之前我會先找個東西來扶著以免跌倒。」
我知道我的話很自私,但那種即將被丟開的感覺卻又是那樣讓我心痛。我也知道就算有心理準備但是到了那一刻我還是會跌得很慘,因為小寧是無可取代的,對我而言他是那樣地特別的存在。
小寧又睜開了眼睛,他的表情看起來好悲傷,可是我知道他不會哭,因為和我比起來,他太堅強了。
「你的腳怎樣?」
「好很多,現在健步如飛。」
「穿這什麼鬼?」小寧指著我身上紅底白色大花的夏威夷衫。
「拜託,今年最流行的!這是我去年去墾丁玩買的。你不覺得很好看嗎?青春有活力。」
「不覺得。」
「個人品味不同。」
小寧並沒有在那一次離開我,但是從那一次開始他的狀況就一直不是很好,像這樣坐在床上不需要靠著呼吸器跟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已經算是很不錯的了。
我曾經問過小寧,有多痛?
「像上吊一樣吧。」小寧說。
有一次我們兩個一起看新聞,有個國中生不堪課業壓力上吊自殺。
「上吊一定很痛苦,嚇死人了如果我要自殺絕對不選擇這種方式。」我說。
「我沒得選擇。」小寧突然說。
「什麼?」
「一直都是那樣痛苦的感覺,到死了應該也是那樣吧。」小寧淡淡地說。
我沉默了。
那種痛苦一定很難受吧。我好幾次親眼看到小寧發作的樣子,那種痛到六親不認不停地扭動哀嚎的樣子。那已經不是平常冷靜的小寧,那簡直像瘋子發神經一樣。
如果不是因為他已經虛弱到沒有什麼力量了,我想他肯定會用手指抓破自己的喉嚨。
「你怕不怕死?」又有一次我這麼問他。
「應該不會。」
「為什麼?」
「人總要死吧,只是早死晚死。」
「那你會不會想死。」
會這樣問,實在是因為他所承受的巨大痛苦,在我看來比死來要可怕。
「不會,多活一天賺一天。」他想了一下,說道:「多呼吸一天的空氣,多講一天的話,多看一天的世界,多聽一天你的廢話。」
「喂!小寧,老實說,你其實還蠻喜歡我的吧。」
「喜歡啊。」
他毫不考慮的回答反倒是讓我嚇了一跳,還有一點靦腆。
「真的啊?」
「假的。」
「呃……」我就知道!他怎麼可能會講出喜歡我這種對他肉麻噁心到不行的話?
他對我一直都不錯,但是我不知道對他而言我的定位是什麼,總而言之不會是「喜歡」啦。
雖然早就有這樣的認知但是還是有點失望的感覺。
「不過我會很捨不得你。然後,不太想離開你。」
「你身體的溫度,我的身體應該已經記下來了。」小寧微笑地說道:「我想,如果在死前的最後一刻我還能夠保有意識,我的腦袋最後會出現的畫面應該是你這張豬臉。」
「……」我知道,依小寧那種個性是絕對不會會了安慰人或討好人講出令人感動的話。我知道,在他的心中我有了我的席位。
「喂,不要哭。」
小寧用他枯瘦的手指抹著我臉上的淚水,我伸手將他的雙手緊緊握住貼在我的臉上。
這手掌的溫度,還能持續多久?我真的好捨不得好捨不得。
如果不是因為怕弄痛胸口插著管子的小寧,我好想好想用我全身的力氣擁抱他。
「別哭了啦!你不是青春有活力?嗯,墾丁好玩嗎?」小寧扯了扯我的夏威夷衫道。
「嗯,很棒……」我知道小寧不喜歡人家哭泣,所以我抽了幾張衛生紙吸了吸鼻涕,盡量不去想那些會讓氣氛變得沉重的事。
「你沒去過?」
小寧搖搖頭。
「很棒的海水,很棒的沙灘,很棒的陽光。」
「怎麼個棒法?」
「會讓人產生不想回到現實生活中的衝動。」
「這麼好?」
「也許不是這麼好,我不確定啦!只是每次去那都是心情很好的時候,我想其他人也是吧!所以那個地方裝載著滿滿都是好心情的空氣,所以很棒。」
「滿滿都是好心情的空氣的地方啊……」
「而且是裝滿各地來的人的好回憶的地方。」
「真想去。」
「有啥問題!等你狀況好一點的時候我們一起去吧!我可以借你另一件夏威夷衫。」
「幹麻非得穿夏威夷衫?」
「應景。」
「應該有比較不花的吧。」
「有草的圖案。」
「勉強接受。」
「還要帶墨鏡、草帽、穿涼鞋!」
「俗斃了。」
我和小寧一起織著夢,織著一個遙不可及的夢。
也許今生今世,我們都沒有辦法實現的夢。
這天,我帶著我的拍立得到小寧的病房,他低著頭很認真地不知道在寫什麼。
「你是夏威夷衫癖嗎?」小寧發現了站在病房門口的我。
「我高興。」
我只是希望,花花綠綠的夏威夷衫,可以傳達那種像是南國太陽的熱情與活力給小寧。
「你在寫什麼?」小寧的大腿上放著一本信紙,頭一張上面密密麻麻地寫了一大堆字。
「寫信給我媽。」
「寫什麼?」
「一些感謝的話。」
我知道小寧他家是單親家庭,他曾經說過從小到大他母親為了忙著工作幾乎很少陪他,直到他生病。
「還有呢?」
「寫給我弟的信。」
「寫什麼?」
「告訴他我的A光A書都藏在哪。」
「拜託……」
「還有寫給你的信。」
「寫什麼?」
「白痴,跟你講了我還用寫嗎?」他沒好氣道。
「喂!我們來照相好不好?」我拿起我的拍立得。
「不要。」小寧立刻拿起信紙擋住他的臉。
「留念啊。」
「留念個屁啦!我又還沒死!」
「……」小寧激烈的言語讓我愣住了,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作了讓他受傷的舉動,然後我開始後悔著。
「對不起……」
「……我只是覺得我現在很醜。」可能是覺得自己反應過度吧,小寧有些不好意思訕訕地說道。
「你哪裡醜了……」
「全身上下都醜。」
「屁啦。」
我坐到床邊,用手撥開他軟軟細細的瀏海,撫摸著他冰冰涼涼的額頭、他的臉頰、他的頸子……
「幹麻這樣摸我?」小寧並沒有閃躲,睜大眼睛定定地望著我。
「為了記憶,我不想忘記你。」
「……」小寧沒說什麼,他默默地解開他的釦子,脫掉他的上衣,然後脫掉他的褲子,將他那被疾病折磨得不成人型的身軀一絲不掛地在我面前呈現。
我用我的手記憶著小寧的全部,從頭到腳的全部,沒有一個地方漏掉,就連他身上的傷口,突起的腫瘤,腐爛流著濃水的部位。
我要將小寧的樣子刻在我的靈魂上。
後來的某一天,小寧主動要求我帶著拍立得來跟他合照。
我穿著有著大花的夏威夷衫,小寧穿著有草的圖案的夏威夷衫。
我們都笑著,也許是夏威夷衫的熱情活力感染了我們。
「我們去墾丁吧。」
小寧不像是在開玩笑,他也不是個喜歡開玩笑的人。
只是他這句話在我聽起來很不可思議。
「現在?」
「明天早上我們就走。」
「可是……」
「我想這幾天是連續假日,機票火車票大概訂不到,我們坐客運去吧。這裡離車站不遠,我們搭計程車去。」
小寧像是沒看到我的猶豫,興致勃勃地說著他的計劃。
「我們兩個嗎?」
「廢話,難不成你要找你囉唆的女朋友嗎?還是要找隔壁房的病人?」
「小寧,我覺得這樣不太好……」
如果在半途中他的病情又惡化了呢?他的身體怎麼經得起這樣長途的跋涉?
「我知道你顧慮的是什麼。」小寧一臉堅決地道:「我知道我自己的狀況,但是我非去不可。」
「為什麼?」
「我想要呼吸那種滿是好心情的空氣,想要在那個地方也留一點屬於我的好回憶。」
「……」
這對一般人來說是那樣微不足道的事,小寧卻必須要冒著生命危險去達成。
我沒辦法違逆他的心願,因為我在他的眼睛中,看到了難得的光彩。
那種光彩是,當你想完成一件事,你有所期待,心中的熱度反應在眼睛上形成的光彩。
我想起了小寧在我截肢之前跟我說的那些話:死了就沒機會去你想去的地方了。
如果可以,我多希望能夠幫小寧將他生命中的遺憾減到最少。
我知道這必須冒著多大的風險,甚至是賠上我視作最珍惜的所剩不多的相處時光,但最後我卻答應了他。
如果我現在自私地阻止了他,我將會一輩子後悔。
隔天早上離開病房時,小寧回頭看了一眼這個他已經住了很久的地方。
他把病房收拾得好乾淨好乾淨,像是沒人住的房間一樣。
這樣的舉動讓我有很不安的感覺,就像是我看到他在寫信一樣的那種感覺,但我什麼都沒說。
小寧的精神出奇地好,他甚至可以扶著拄著柺杖的我讓我更好行走。
我們的行李不多,小寧說,我們去去就回來。
我和小寧,彼此扶持著,在台北的天空才剛亮時,踏上了我們的旅程。
「你要不要休息睡一下啊!」
「不需要。」
小寧的視線沒有離開過車窗。
窗戶外的東西有啥好看?不就是車子,山,樹,高速公路上的看板。
但我知道對一個生命快到盡頭的人來說,這些東西都變得很難得。
就像是你知道了明天會沒東西吃,今天就會拼命塞;知道明天會停水,今天洗澡洗特別久那樣。
小寧彷彿想要用他最後的力氣來記憶這個世界,那樣認真地看著窗外的一切。
而我,我想要用我最後的機會來記憶這個人,記憶著他每一個表情每一個動作。
此時此刻我終於體會到了所謂「時光飛逝」的那種感覺。
我看到了時間的沙漏鐘,沙子不停地往下掉。
過了台中,小寧的狀況突然變得很差。
他不停地咳著喘著,那呼吸困難的痛苦模樣慌了我整個人。
我腦子裡浮現了「上吊」這個字眼,上吊的人頂多痛苦幾十秒,可是小寧的痛苦,像是沒有止境……
「小寧,我們不要去了,去醫院好不好……」我幾乎是哀求著他。
小寧搖搖頭,他已經喘到幾乎連講話都很困難,他用力地不停吸氣,但每一口空氣都沒辦法讓他痛苦的肺得到紓解,每一口空氣都讓他咳得更嚴重。
他將他的身子縮靠在我身上,然後將臉整個塞到我的夾克裡,我知道他是為了不吵到車上其他的人。
「小寧,我求你……」
嚴重地缺氧和疼痛讓他的身子像是被通了電流一樣不停地抽搐著。
但他依然搖著頭,然後用力地抓住我的手。
他的力氣好大,握得我好痛好痛,痛到心坎裡去了。
那是小寧的痛苦,傳達給我。
我摟住小寧痙攣的身軀,第一次,那樣地紮實地恐慌害怕。
第一次,死亡的感覺是那樣靠近。
第一次,我強烈地感受到我將要失去他了。
「我……」聽不清楚小寧說什麼,他的喘氣聲已經大到週遭的乘客都投來關懷的眼光。
為了聽清楚他的話,我低頭靠近他窩在我夾克中的臉,卻赫然發現血和泡沫不停地從他口中咳出,也沾染了他蒼白的臉。
「我不想死……我不要死……」小寧沙啞的的聲音像是在哭泣,也像是在哀嚎。
我一直以為小寧對生死早就看淡了,但我錯了。
沒有人會願意死,死在自己還沒活夠的時候。
我抱著小寧,我好難過但眼淚竟然流不出來。
原來哭泣,是一種宣洩的管道而不是為了表現悲傷。
因為悲傷到了某種程度,你連宣洩都做不到。
悲傷太過濃稠,堵塞了出口。
我們的旅途終點,不在墾丁。
我們的旅途終點,在台中榮總醫院。
當天晚上六點,小寧走了。
我坐在急診室的門口,衣服上全是小寧的血和淚漬,然後依然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一滴眼淚也掉不下來。
小寧的媽媽悲痛地憤怒地打了我一巴掌,吼著小寧的死都是我害的。
我沒有做任何辯解,也沒有感到憤怒或委屈或者是任何的後悔。
我心中只想著一件事:
我們的夢依然沒有完成。
雖然我一直在作心理準備,但失落的感覺太過強烈,以致我花了好長的時間才接受了小寧的缺席,花了好長的時間才適應了沒有小寧的生活。
小寧他也一直在作心理準備吧,關於死亡。
但到了最末,他卻依然是那樣地捨不得離開。
小寧寫給我的信上,只有一句話:
「Let life be beautiful like summer flowers and death like autumn leaves.」
((讓生命活的像盛夏的花兒,死亡就像秋天的落葉..))
後來,我到了墾丁一趟。
我在墾丁的海邊坐了一個下午,代替小寧感受空氣中的好心情。
然後我到了墾丁街上的一家餐廳,餐廳的牆上貼滿了乘客的照片,每個人都有燦爛的笑容。
我也把我跟小寧穿著夏威夷衫合照的照片貼在牆上。
彷彿他曾經和我來到了這,一起留下好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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