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雁婷為什麼分手?
這個問題乍看之下很簡單,所有的事情都是事出必有因,我和雁婷的分手也是經過了“因為…所以”。
只是我一直在想著、從雁婷的眼淚落下直到今晚踏入水藍蒲公英別館的那一刻都還在想著,我跟雁婷的問題到底出在哪裡。
很多重疊的聲音在我的腦海中響起。包括瑞芹的「趙均逸!你為什麼一定要那麼霸道呢?」,還有雁婷近乎歇斯底里哭喊著『我受夠了!你太沒有主見了』,還有店長剛剛說的同樣一句話「你太沒有主見了。」,在菸霧中語調輕慢。
我閉上眼睛,夾著菸的右手下意識的揉著右邊太陽穴,左手則緊緊掐緊橘色卡農溫熱的杯壁,雙眉緊蹙,在腦裡逼著自己把這些聲音、還有牽扯到的回憶都變得凝固,最好是讓它們定格,以免在我的腦細胞中四處擴散,變成我的眼淚還有強烈的心痛。
對於人,很多事情我不想去深入的分析,人的心理是種很奇妙的東西,它們永遠沒有一個答案可以去正確完全的分析與證明。即使是我自認很瞭解的雁婷,還是會在傷心無助甚至不開心時盡力的將她自己最亮眼的一面呈現給我。而為什麼她要這麼辛苦?為什麼她在我面前總是一直笑著?為什麼不像一般女孩子對我任性發脾氣遷怒、為什麼要以一種近似完美的身份待在我身旁?而這些為什麼在經過這些年後,我還是不知道答案。而這些,就是雁婷今晚崩潰的導火線。
我當然知道我該好好的反省自己、我知道我很多地方讓雁婷失望、我知道我並沒有雁婷當初所想像的完美、我知道我表現出來的是被動的愛著一個人……
我都知道,但我永遠不會完全瞭解雁婷在想什麼。
否則今天就不會走到這種局面。
窗外打進一聲雷。
我睜開眼睛,店長看著我,眼神專注。她的眼神與窗外閃電應和著,看起來像夜間盯著獵物的貓,敏銳而認真。
『抱歉。』我鬆開皺在一起的眉毛,意識到自己好像陷入這種自我悲哀的境界很久了。
「不會。」她抿了一下嘴唇微微上揚,說笑又不像在笑。「觀察你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看得出什麼嗎?』我低頭啜了一口橘色卡農,一陣很濃郁的果香在我口中漫延,但鼻子卻一陣酸澀。
「你很愛她,只是表現得晚了、頓了。」她開始抽桌上面紙盒裡的面紙。
『為什麼會這麼覺得?』
「因為你哭了,連自己都不知道。」面紙遞到我眼前,她的眼神像在輕輕的嘆息。
在瑞芹離去的那天,補習班下課雁婷來找我,當她的頭靠在我胸前時,緊緊抱著雁婷的我默默的掉淚。
不知道為什麼,在瑞芹離開我之後,我才突然看得見雁婷的付出、雁婷心甘情願的陪伴、雁婷的溫柔、還有她委屈求全才說出口的“藉慰”。
不管後來有好一陣子我的腦中不斷出現瑞芹哭喊著的聲音還有離去的背影,我都很努力的把雁婷的影子翻出來,然後在腦海中用雁婷的一切把我對瑞芹的所有印象全數覆蓋。彷彿像要強逼自己瑞芹的一切都沒發生、不存在過似的,讓雁婷的聲音、身影、手勢、動作、表情充滿我全部的思考,我閉上眼睛就會看見雁婷的種種化為一片一片紙片,飄落下來遮住了瑞芹,一層一層的掩埋住瑞芹在我心裡曾有的位置,漸漸看不見。
我不知道為什麼這種畫面不停重複的在我的腦子裡上演著,但有很長的一段時間,在不經意的想起瑞芹時,我都會自然而然的重覆上面的畫面。
我想我就是這樣的個性。
自覺不堪的,就找個合理化的方式自我逃避。
到後來,對瑞芹我所記得的,就只是一個巴掌聲,還有怎麼樣也無法用任何方式覆蓋抹去的那一句:「趙均逸!你為什麼一定要那麼霸道呢?」。
每每想到這句話,我都覺得尖銳刺耳。
刺耳得能讓我停下手邊正在進行的所有事情,然後打電話給雁婷。
『喂?^^』雁婷接電話的聲音總是這樣,明亮輕快,帶著清新的氣息;聽到這聲音我都會想到她笑瞇的眼睛,還有上揚的唇。
『沒事……只是想打給妳。妳忙嗎?』我站在上台北後租來的公寓裡,陽臺外可以看見冷冽的月光,瑞芹的聲音還沒完全從腦子退去。
『還好。只是剛剛學長剛教完一隻舞,有點累。』雁婷微微喘著氣,聲音還在笑著,聽起來非常開心。『吶,今天教的是拉丁舞的恰恰恰,跳起來好好玩哦,不過我竟然踩到了學長的腳,幸好他沒有瞪我……還有我跟你說,我在轉圈的時候竟然就轉去了同學的位置還差點打到她。可是學姐說我跟拍子跟得很好,姿勢也很漂亮哦……』雁婷一開始話題就常說個沒完,而這時候我就會微笑著,靜靜地聽;在這樣的通話中,不知不覺,我就會漸漸把瑞芹的聲音遺忘。
這是我跟雁婷,大學一年級。
聯考放榜後,我考上了政大。收拾行李,遠離了家鄉、遠離了台中、遠離了瑞芹、一併遠離了我青澀時期的所有的苦澀回億,北上政大就讀。
我不是孤單一個人,雁婷考上的是北師大;我們互相恭賀,接下來的日子就忙著。一起撿拾在中部的回憶、一起裝箱打包、一起搭車北上、一路微笑。
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我們互相扶持。我跟雁婷緊緊牽著手,扶持著在台北的歲月。
我沒有瑞芹的任何消息,MSN、電話沒任何人提起,在往後的很多年的高中同學會也沒見過瑞芹來參加。只是從那年的巴掌聲和瑞芹的眼淚落下後,我學會了不再過問,也把我手邊所有跟瑞芹有關的連繫全部斷絕。
我告訴自己,要很認真、很投入的愛雁婷。
而雁婷在師大,依然是個很亮眼的女孩子。
她把自己的各方面都準備的很好、很完美,然後一頭栽進了國際標準舞,過著很充沛愉快的大學生活。
雁婷總是這樣的,毫不吝嗇的與別人分享的她活力與耀眼,她是一個很出色的存在,只要有她的場合都可以感受到她的笑聲與熱情,燦爛的像一朵向日葵。
『……那,你要回去嗎?』耳邊傳來雁婷的聲音,我才想起,我還在跟雁婷講電話。
『啊……抱歉,對不起。』
『厚~趙均逸,你又講話講到一半失神了。』雁婷提高音量抗議。
即使是在罵人,雁婷的聲音還是可愛的、清脆脆的很動聽,彷彿還可以想見她嘟嘴扠腰的樣子;我笑了一笑,看著巷口路燈下一部機車寂寞的駛過。『好好好,我跟妳道歉,……剛剛說了什麼。』
『我說,明天周末,你要去哪裡?』
『妳決定吧,我都陪妳。』
“妳決定,我都陪妳”。
彷彿是一個習慣性的循環,我習慣這麼說著。
我不知道為什麼,總之我總是這麼說著。
而每當這麼說時,腦子裡會不由自主的跑出瑞芹的聲音,隨著時間過去變成一種淒厲的音調怒吼著:「你為什麼一定要那麼霸道呢?」。
這些聲音幽幽細細的,並不真實,只是每當它們從我的腦子深處爆發出來時,總是不由得令我感到一種尖銳的耳鳴,然後頭皮發麻。
然後我就會忍住揉起太陽穴的衝動,下意識的說出:『妳決定,我都陪妳』。
『……嗯,』雁婷沉默了一下。『那麼,你可以陪我回彰化嗎,下個禮拜沒考試也沒報告,我想回彰化去看看,而且我想去吃肉圓,來台北久了都快不記得那味道了。』
『好,明天我去接妳。』我笑著柔聲再對雁婷說了幾句話,然後道了晚安。
在這樣的循環久了之後,我開始習慣讓雁婷決定很多事情。
前頭說過了,雁婷是個很行動派、很亮、很耀眼的一個人,這樣的個性讓她在大學生活中過著多采多姿的生活;哪一間牛肉麵店最道地、哪間牛排館的東西量多又美味、哪裡有結實有嚼勁的好吃貢丸湯、哪裡的民生用品賣得最便宜、哪一間百貨公司正在打折出清……全都是她在繽紛的交誼圈中習得的生活常識。雁婷對於台北懂得比我還多,往往在我無法決定接下來的去處時,都是她在拉著我跑,我頂多開著車當司機,聽她一路雀躍。
我一直以為久而久之,我和雁婷都是習慣的,習慣我們這樣的相處模式。
「你大錯特錯。」店長的聲音,ESSE在她手上輕輕飄著煙霧。
『我知道。』我捻熄手上的煙。『她今晚就跟我說了。』
「發現得有點遲吧。」她輕輕揚了揚嘴角,我決定把她那表情解釋為冷笑。
『是遲了。』算一算我跟雁婷在一起也快七年。『這這段日子空白了很大的一段,只是我沒去發現,也從來沒去補她內心那個缺。』
「人是很難猜的。」她笑著,是微笑,眼神透出一絲我幾乎看不清也不會解釋的哀傷。
『我知道。』就如同對於燦爛耀眼的雁婷,我從來沒想到過要去挖掘她的敏感與脆弱一樣。
我跟雁婷竟然也在一起了將近七年。
我一直以為這七年的時間,是足夠讓我去懂她的。
但到如今這個地步,對於雁婷,我除了她的笑臉、她的開朗、她的撒嬌、她的固執、她的貼心、她認真起來的拗脾氣外。
除了這些東西,我還懂她什麼?
當我見到她今晚崩潰的嘶喊和眼淚時,我才知道這七年來我懂的她與那個一貫開朗面容下真正的董雁婷相較起來,是多麼的微乎其微。
雁婷陪著我,走完了在台北的日子。
在台北唸書的日子不好熬,但我是快樂的。
因為有雁婷在。
那雁婷呢?
她也很快樂,除了在我說出『妳決定吧,我都陪妳。』時,沉默的時間會越來越久。
22歲那年,我和雁婷一起回到了中部。
四年的時間並沒有讓中部的改變太大,頂多是路上的年輕人跟台北比起來雖然沒那麼花枝招展,但明顯的新潮了許多;至少四年前我在街道上行走時,不會看見滿街的迷你裙、還有在濃豔的妝扮下那青澀的面容。
這是我第一次深切的覺得,很多人事物,都很明顯的在改變。當猛然一回頭,看見路上的孩子們以我們曾走過的方式在人生的道路上行走歡笑著時,會有一種『啊…我們的時代已經過去了』的感慨。
大學畢業後我因為家族遺傳性疾病的關係不用當兵,很快的在中部找了工作,說服爸媽減輕許多工作上的負擔,另外扛起唸高中的妹妹的生活開銷。
至於雁婷則是考進彰師大的歷史學研究所,她忙錄的時間變得多了,但面對我時臉上的笑容依然不變。
記得有一回下大雨,放假沒事做的我臨時起意要去雁婷家借她的歷史書籍看,順便陪她寫論文。
一路上雨真的很大,只是在靠近雁婷家時,遠遠的,就看到一個沒撐傘的人影濕淋淋地站在路旁。
『妳在做什麼?』我在她身旁煞車,拿下安全帽,皺眉。
『呵呵。』雁婷回過頭,看到我笑了一笑。『等你。主要是最近論文寫得有點悶,突然很想淋場雨讓自己清爽些。』
我把車停好,將她拉進騎樓。『改掉這個壞習慣。』雁婷只要心情一不好就會喜歡淋雨,她笑著說從小時候她就這樣了,問題就在只要一下雨她就會心情不好,說不定她是屬貓,喜歡淋雨的貓。
『為什麼妳這麼喜歡淋雨呢?』我嘆了口氣。『幫幫忙,別這樣虐待自己好不好?』我脫下自己的外套試圖擦乾她的頭髮。
『呵呵,』她看著我的眼神有一點迷濛。『你不覺得淋雨是一件很唯美的事情嗎?』
『那叫找死,不是唯美。』我繼續搓著她的髮絲,語氣夾雜著擔心和不爽。
『那麼淒涼呢?』她瞇著眼睛笑,弧度像一抹彎彎的月亮。
『喂!』我作勢瞪她一眼。
或許從這個地方,就可以看出在雁婷平日亮麗的笑臉下,那多愁善感的性格。
只是對我來說,她還是永遠笑臉迎人的向日葵,我一直自以為是的認為,雁婷表現給我的,就是她的一切。
九月,中秋節到來的季節,我跟雁婷,24歲。
『我想吃軟糖。』我坐在雁婷房間的單人沙發上看著汽車雜誌,她突然扒到我身上這麼說。
『啊?』我沒把眼睛離開雜誌,這樣回她一聲。
她抗議了,嘟起嘴巴把我的棄車雜誌抽走。『我說,我、想、吃、桶、裝、軟、糖。』
我捏了一下她鼓得圓圓的臉,富饒趣味的笑著:『妳是說那種拿來騙小孩、每一顆不同顏色、色素和糖精高的要命、一桶還要兩、三百塊的那種坑死人不償命的騙人零嘴?』
『對,』她嘴巴噘的老高。『有意見嗎?』
『好好好,』我笑著朝她的臉一個頰吻。『這兩天我去幫我老媽買中秋節烤肉用的東西時,順便買給妳好不好?』
『好。』雁婷笑著,很開心的笑著。
領了我親愛的雁婷下的旨,中秋節的前一天我和老媽一起出現在大賣場,苦命的為即將到來的中秋節盛事──烤肉做準備。
在老媽逛到肉品區與人廝殺不下時,我踱到了乾糧區找尋我的目標。雁婷要的玩意兒不難找,它們被一桶一桶整理的排列在高架上。我站在架前認著標籤,在餅乾桶還有綜合桶間找尋雁婷要的軟糖桶;一對年紀大概五歲到七歲的姐弟衝到我面前,指著糖果桶對跟在後頭的婦人笑著跳著地喊:「媽咪我要這個!!」,婦人推著推車走過來,身高莫約150的她躊躇著怎麼伸出手,我從架上拿起小朋友興奮的眼光中盯著的其中一桶,遞到她面前。『需要我幫忙嗎?』
婦人看著我,感激的笑了一下,說了聲謝謝。我把糖果桶放到她的推車裡。
「跟叔叔說謝謝。」婦人低頭說。
「叔叔謝謝!」「叔叔謝謝!」小朋友的聲音,實在天真的可愛。
婦人對我點頭示意一下,領著雀躍不已的兩個小朋友離去了。
我笑了笑,視線回到展示架上,發現剛剛兩個小朋友目光所及的,就是雁婷要的軟糖桶。
『都這麼大年紀了還在跟小朋友搶這種東西吃。』我從架上拿起一桶,想著雁婷很認真的『我、想、吃、軟、糖』的圓圓表情,忍不住微笑的搖起頭。然後拎著糖果桶,帶著我那殺出重重阻撓、戰果豐碩的老媽前往收銀臺結帳。
「先生你好,請問需要打統編嗎?」收銀臺的小姐剛結完前一個客人的帳,邊敲著收銀機邊問我。
『不用。』我掏出錢包,一抬起頭很不經意的掃過側向我的收銀小姐制服胸口的員工識別證。
「好的,那麼……」她轉過身正對我,定格,突然默不出聲。
我的視線,從她胸口的識別證,緩緩的,往上移到她的臉。
她的臉,正對向我,嘴巴張了張,像一瞬間說不出話來。
「……均逸?」
『……瑞芹?』
回憶排山倒海的灌了回來,這次沒有雁婷的身影出現將我腦海裡浮現的瑞芹遮住,我又想到了高中三年級的午後,瑞芹告訴我的秘密、瑞芹害羞的神情、瑞芹惶恐的眼神、還有那一掌在我臉上的力道、和她頭也不回的身影,當初的嘶喊也開始在我的耳膜邊尖銳的哭訴著。
事隔六年,我沒想過,我會再遇見瑞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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