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給我一杯橘色卡農,謝謝。」右腳跨進水藍蒲公英別館的店門,左腳腳跟越過低低的門檻,我身上掛著身後那場大雨的水滴,門上掛著的古銅色鐘形鈴鐺還叮叮的響著,我對櫃台方向說。
店內放的是男聲藍調英式老歌。我小時候常聽到的,但只記得旋律,不知道它的歌名和演唱者。
坐在櫃台後方的店長在門完全闔上前掛上了電話,鈴噹的聲音還在細細搖晃著;她臉沒有抬,只將視線往我的方向微微往上30度。
然後戴上褐黃的漸層墨鏡,起身,朝我的方向15度微微彎腰,說了一聲歡迎光臨。「一杯橘色卡農是嗎?」
「是的。」我回答,想著她剛剛抬起眼睛時的那一瞬間,我看見的水光。
「請問要全糖半糖?」她轉過身,取下壁櫃上一瓶裝著深粉紅液體的玻璃瓶。
「三分之二。」我回答。
「冰塊呢?」彎下腰打開櫃台邊的木櫃,取出一個裝有琥珀色濃稠液體玻璃壺。
「正常。」我回答。
「大杯中杯?」走向吧台,拿出一組雪克杯。
「中杯。」我回答。看著她鏡片下平靜無起伏的眼神。
「好的,請稍等。」她旋過身,用右手食指和中指壓下茶桶控制鈕,倒出一杯綠茶。我轉身,挑大廳中央鋼琴旁的第二張桌子,坐下。
搖晃雪克杯和冰塊喀啦喀啦的撞擊聲響起,我用左手將手機和錢包從口袋取出,放在桌上,右手手肘沉重的壓上壓克力桌面,把臉埋進自己的手掌,嘆了一口氣,姆指和中指下意識的揉著太陽穴。
雪克杯和冰塊的對戰突然停了下來,我沒再聽見她發出任何聲音。似乎只是停了下來,但沒任何的動作,定定的站著。
過了很多秒,才聽見她的低跟鞋緩緩的從吧台邊移動到大廳的另外一頭。
藍調英式老歌在副歌處被硬生生砍斷,我疑惑的抬起頭,看著她站在音響前,將片子退出放回盒子,再從架子上找出另一片CD,簡單的將那片子放入音響。
然後緩緩的走回來。
沉沉悲傷的曲調響起,她放的是蕭亞軒的『我們的寂寞』。
我往上抬的視線剛好和她藏在墨鏡下的眼神對上,她牽動兩邊嘴角,然後輕輕往上揚。
不是笑容,是一種語言。
我沒有心情細想她想表達什麼,聽著她鞋跟喀喀地緩緩走回吧台。雪克杯和冰塊厚重的戰聲再起,窗外的雨聲連連。
我把背埋進椅子裡,閉上眼睛。
也許因為想通了 才能夠客觀看到
心動是容易的 但是能遇到 心有靈犀的人太少
在我心底 某個角落 還會被某個名字牽動
經過多年後 感覺依舊 特別夜深人靜時候
我閉上眼睛 就感覺到 此刻他心中也很寂寞
彼此隔得那麼遠 像還擁抱著 感應 還是那麼濃
閉上眼睛 就感覺到 此刻他也有一點衝動
想看一看對方 是否也寂寞 卻一樣被自尊阻止了(卻一樣被驕傲擋住了)
在他心中 我的寂寞 在我心中 他的寂寞 都不說
因為下雨了 因為月缺了 因為類似的氣候 提醒了 相愛時的感受
也許一陣風 也許一個夢 傳遞了彼此感受 也穿越過時空
想到雁婷的名字,我的心的確是抽了一下。
然後想到的是她的笑容,最後想到的是她今晚的淚。
我確實是很想她。但是她,會寂寞嗎?
雷雨聲隆隆。
「您的橘色卡農。」店長的聲音響起,我倏地睜開眼,看見一片水霧。眨一下眼睛,看見她彎腰站在我左前方,將高腳杯遞上。
一種濕熱的感覺順勢往下席捲過兩頰,她收回托盤,「桌上有面紙,請用。」她說。我注意到她取下墨鏡的臉,眼角沒有了水光。
「謝謝。」我吐了一口氣,抽了一張面紙;她再次露出嘴角上揚的非笑容,點了一下頭,轉身走回吧台。
『我們的寂寞』重覆播放著,我一點也不覺得膩,只是壓抑自己別隨著歌詞回想太多和雁婷有關的回億。
最後我放棄了,對雁婷,我的思念和回憶已經到了氾濫成災的地步。
最強烈的,應該就是我和她剛交往的期間,她對我說的一段話:
『如果有一天,我離開你了,你會怎麼樣呢?』她拉著我的手,笑著問。
『傻瓜,想那麼多。』那個時候的我,笑著,捏了一下她的鼻頭。
『如果我離開了你啊……』她住了我的臂膀,遠遠的望著天。『你絕對、絕對不要太思念我喔……』
『怎麼講這種東西呢?』我認為她根本就杞人憂天了。
她沒理我,自顧自的說著。『當然…如果我還愛你的話…你在分手後想我,我會很自私的開心著;如果,如果啦,不愛你的話,知道你在分手後思念,我應該會不以為然吧,但是不管怎麼樣,我都愛過你,所以你依然是我生命中影響過我的人。如果我們分手了,你還想我,不管怎麼樣,我都會捨不得的,你懂嗎?』
『不懂。』真是一點邏輯也沒有。『還久的很呢。』
「還久的很嗎……?」我苦笑了一下,攪動著杯子裡的冰塊,想著她在結束那個話題後調皮的笑容。
三年前的事情了,畫面那麼清晰,她調皮的笑容還那麼鮮明;細細回想她當時的話,我油然升起一股深沉的悲哀。
最悲哀的是我還是想不通我到底哪裡輸了?
窗外的雨聲持續著,蕭亞軒沉沉的女低音還在水藍蒲公英別館這小小的空間迴盪。
櫃台上的古董式電話突然響了起來。
我下意識的轉頭看向櫃台,剛好和店長的視線對上。
她看了看我,再看了看電話,最後轉頭往門外瞥了一眼。
然後回頭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電話。
電話鈴已經響第五聲。
她伸出手,拿起話筒,只拿離話機約十公分,突然鬆手,話筒以一種自由落體的姿態〝啪〞的掛上。
放開話筒的手還舉在電話上方,她陷入一種停格狀態。
過了莫約五秒,她走向吧台,我聽到水聲(洗手?)。
電話鈴再度響起。
她再度看了看我,轉頭瞥向電話。眼神中出現了一絲無奈,卻遲疑著。
我起身,走向落地窗,邁入飄著雨的陽台。
後頭傳來的是她接起電話的聲音,一聲很輕很輕,沒有語調,很公式化的「水藍蒲公英別館你好。」
我將自己埋進雨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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