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日子,我還真的幾乎每天晚上下班後都可以在那個十字路口遇見她。我們聊了幾次後我才知道她已經26歲,我真的非常驚訝於她外表上看起來是如此的年輕。但是她是個非常開朗的人,幾個夜晚來我和她的相處都十分的愉快,甚至過了久一點,我跟她竟然成為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
沒有什麼原因,而是因為她這個人講的話實在是太深奧,而我又聽的太有興趣。她是一個很貼心的人,我說什麼她就聽什麼,在我有煩腦時會提供一些很中立的意見,自然是為我解決了不少問題;但聽她講話又是另一種光景,常常她說得頭頭是道,我聽的是一愣一愣。
舉個例子,有一天她跟我討論到血親的問題,她說了這麼一段話:「很多人認為站在生物學的角度上,血脈的延續只是為了物種生命的傳承,這樣的理論套在動物的身上或許可行,套在人的身上就說不過去了。」
我會意不過來,她繼續說。「血緣的傳承對人類來說當然有生命的傳承的意義,但是從另一個角度來說,妳不覺得,代代的相傳很溫馨嗎?妳想想,妳身上就這麼一條血脈,但是透過了生育,妳先看見了一個和妳流著同樣的血液個體,等孩子長大,成了家,又是一條血脈的延續…然後有一天妳死了,如果有辦法看見那一個個小小的生命,想著他們都是因為有妳而存在,身上都傳承著和妳一樣的血,好像在證明妳曾經存在的價值,妳就會…妳就會覺得……」她停頓了一下,很燦爛的笑了出來。「妳就會覺得他們好可愛!」
「是這樣嗎?」我似懂非懂的點點頭。「妳想說的意思就是,即使身形不在了,還有後人代替妳的身份繼續在這個世界上活著,他們的存在也是延續妳的視野看這個世界?」
「嗯,就是這個意思,妳好聰明。」她開心的笑,拍了拍手。「我覺得這就是人存在最重要的價值,在這一生中可以什麼都不要,但是一定要有個孩子。」
「真的是每個人都會這樣想嗎?」我疑惑著,至少,我對自己的人生還沒有過這麼久遠的想法。
「嗯,等妳老了以後,妳就會這麼覺得了。就算妳死了,只要想到自己還有血脈在這個世界上,至少會覺得這一生沒有白活。」
「可是如果老了以後…」我想了一下。「老了以後差不多就該有個孫子了吧,我想,如果我老了以後,不一定要做到曾祖母,只要能看見孫子長大就很滿足了…最少最少,」我想到媽媽,停頓了一下。「至少要看見自己的孩子長大…這樣比較好吧?」
「……」方岑似乎是愣了一下。「怎麼突然這麼說呢?」
「沒什麼,只是突然想到我外婆。」我對她苦笑了一下。「我一直覺得很可惜。我媽媽在根本還不懂事的時候我外婆就離開她了,所以我連我外婆的臉都沒見過。聽說我媽媽小的時候過的很辛苦,但是她跟我老爸鬧革命結婚後我外公就沒讓他們回去過,因此我連我外婆的老家都沒看過,每年初二,我們一家子總是會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我說得輕鬆,但突然看見她深深地、迷茫但認真的眼神,我突然不由自主的乾笑了一下。「當然會覺得很可惜啦…大過年嘛,初二我們雖然會到阿嬤家,但感覺總是空空的不太踏實。而且我一直很希望…有外婆的那種感覺,當然我有個很疼我的阿嬤啦,但是總覺得外婆跟阿嬤應該會不太一樣……」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嘆了出來,我望著夜晚天空中那種特有的朦濛深藍。「我想也許是因為這種關係,在我那次拿到主題是人物的作業時,才會下意識的畫出了那張『初二』…」
一月夜晚的風很冷,圍繞著霧的空氣像是結了薄薄的霜;方岑在我說完這句話後沉默了很久,久到讓我開始覺得詭異時,她慢慢的開口,問我:「那張畫…能不能讓我看看呢?」
「呃啊?可以啊…可是…畫的不是很好呦……」我不好意思的說,雖然說是美術系的學生,但我還沒有拿自己作品去招搖給外人看的勇氣。
她笑了一笑,很溫柔的眼神。「沒關係,我在乎的不是妳用了什麼材料、用了什麼技巧、技術有沒有達到老師的標準;重點是聽妳這樣說,我想那一定是妳用很專心的心情去猜想、揣摩的。我想看的是妳想著該怎麼架構這幅畫時,那種下筆時的用心還有溫柔。」她很認真的補了一句。「我想看的是那幅畫裡妳所表達出來的心思和情感,我是指對妳的外婆。」
因為方岑這樣說,我答應幾天後把那幅畫拿給她看。
我不會解釋她接過那幅畫時的眼神,如果要說的話,是滿滿的感動;她白細的手指不斷輕輕撫過畫中老太太歷經風霜但慈詳的臉龐,還在小女孩稚嫩紅噗噗的臉上輕輕的搓揉了好久。
「好美…真的太美了…」她嘆了一口氣,轉過頭來眼神溫柔的笑著看著我。「妳的外婆有幸看到這幅畫的話,一定很感動。」
我很不好意思的搔搔頭,看著她輕輕撫過畫面,一遍又一遍。
然後當晚,紅著臉的我在禁不住方岑水汪汪的眼神請求下,把那幅畫借她回家好好欣賞幾天,答應我改天會還我。
二月,好冷。
這個農歷年來的比往年早,有一天我下課回家,還來不及脫掉圍巾,看見媽媽傻愣愣的坐在電話旁,看來已經發了非常久的呆。
「媽,妳在幹嘛?」我試圖喚她回神。
「琳萲…」老媽是回過神來,但卻用一種慢到不可思議的速度轉過頭,然後顫抖著、眼神像是過度喜悅地不可置信、帶著一絲絲激動對我說:「妳阿姨剛剛打電話來…她說…她說妳外公……要我們今年初二回去……」
「啊?」我的嘴張得大大的,脫圍巾的手僵在半空中,看著我的老媽突然像是崩潰,蹲在電話旁顫抖地笑著,過度的喜悅化為一顆顆的淚水拼命的往下掉。
我過去抱住媽媽任由她掉眼淚,明明白白地知道這個消息對她而言有多重要。
「妳一定也很高興吧?」方岑在當天晚上依然在老地方等我,聽完後體貼的看著我笑著問。
「嗯!我當然很高興,除了為我媽之外,我也很興奮。我除了可以看見我外公之外,重要的是我終於能看見我外婆了!雖然說是她年輕時的照片,」我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但是我總是能幻想一下吧,幻想如果她還活著,現在是多麼慈詳溫柔的臉龐,會對我多麼好。」我轉頭看著方岑,吐了一下舌頭不自在的問她:「有這樣的想法我會不會太幼稚?」
「記得我說的話。」方岑回給我一個很美麗的笑容。「不管過了幾個世代,親情的延續永不會斷,會在冥冥中牽成一股很深的感情…妳即使沒見過妳的外婆,對她的感情依然這麼深……」她伸出一根手指指了一下我的心口。「我想她對妳,會有更深的感情。畢竟,妳流的是曾經流在她身上的血啊。」
那年的農曆新年,特別熱鬧,也特別難熬。我們家的每個人都期待著初二的來臨。
不清楚是誰提的議,大過年的沒人管禁忌,約在外婆當初下葬的地方,媽媽娘家的人,要一起去給外婆掃墓。
初二那天因為塞車,我們到的晚,大夥就乾脆直接約在墓園等。媽媽在路旁花店買了大把大把的百合花,一路上只管著開車沒說什麼話,只突然對我提到那是外婆年輕時最愛的,她的印象中小時候外婆養病的房間裡只有嫩嫩的百合,柔柔的香味。
爸爸一路上偶爾會對媽媽說些話,示意她別太緊張。
到了墓園,因為大過年的大概只有我們家會跑到這種地方,媽媽的姊姊弟弟還有親人群陣容不算聲勢浩大,但也不太難找。
我看見了小時候久久才見一次面的阿姨舅舅,也見到了從來沒見過面的外公。他和我想像中的相差甚遠,或者應該說因為我對外公連概念都沒有,所以難以想像。他的眼神沒有我想像中趕媽媽離開的凶神惡煞,雖然看得出來他年輕時的風發英俊,但現在看著媽媽爸爸的因為過度喜悅而顯露出他的蒼老,或許那夾雜著強烈喜悅和淡淡悲傷的眼神中,他會有當年的愧疚吧?
一路上我被外公拉著走,看媽媽和他一路邊哭邊笑,也看他轉過頭來注視著我問東問西時,會不忘連連驚嘆我有當年外婆的影子。
到了外婆的墓前,老媽又和外公拉著一起痛哭,老爸原本過去拉開他們兩個打算說些感性話,卻被拉了進去一起緬懷往事,再互相拉拉扯扯的道歉。
大姨把我拉遠了些,神秘兮兮的對我說:「別管他們,讓他們去哭。你外公這個人就好面子,妳媽走後一直到現在,他就惦你們一家子惦的要死,近來這幾年,大概是因為真的老了,打算要你們回來,卻又不知道怎麼開口,也不准我們多管閒事,說妳爸媽是他趕的,要你們回來也要他親自說。前些天不知道怎麼回事,他有一天早上突然愣在床上,我去叫他,才發現他老人家臉上淚爬的像什麼一樣。」大姨笑得更神秘。「說了妳不信!他竟然說他那晚夢見了我娘!一個人枕邊無人的活了那麼多年,怎麼就這樣突然夢到她。說我娘怨他這麼多年都沒讓她女兒到她墳上踩踩,還說我娘威脅他,再不讓你們一家子回來,等他死後她就要扒了他的皮。」
我真的愣住了,不曉得該不該信,大姨又爽朗的笑了起來。「我爹後來才想通,樂得像什麼一樣,終於找到個好藉口,又不知該怎麼向妳媽解釋,就要我傳話。」大姨幽幽的看了外婆的墓一眼:「總算咱們一家子全到齊了,這下子,我娘應該沒什麼牽掛了吧?」
「說到這個,」三姨突然冒了出來,捧著一本老舊的泛黃相簿,喜笑顏開的看看我。「妳外婆在我們還不到十歲的時候死的,死的時候還年輕,妳外公剛剛老誇妳長得和我們娘像,現在仔細一看,還真像呢。」
然後一群舅舅阿姨輩的人靠過來,全站在相簿前,看看照片,又看看我,然後一起品頭論足:「是啊,還真有一樣的神韻呢!」
我是被看得混身不自在,倒是對那相簿相當好奇,擠上前去跟三姨示意我想看看。
「妳看,照片都老了,不過這張倒是清楚。」三姨翻到一張半身照,照片上的女人有著纖瘦的身影,黑緞似的長髮,甜甜的笑容。「瞧,妳外婆!相當美的一個人吧。」
「……?!」仔細看清那張照片,我突然被上面的影像驚得完全說不出話來;我突破人群衝向墓碑,顫抖著不可置信,瞪大眼睛,仔細的看見上面刻的名字:
方岑
那天晚上回到家,我看見那幅「初二」,整整齊齊的貼在我原本錶它的畫框中,端正的掛在客廳的牆上。畫面上一絲絲皺折也沒有,照我原本錶的樣子擺好,似乎根本沒被動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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