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從社會新聞上再次得到他的消息,而他本人,已經靜靜的沉睡在他想追求的那個世界中。而一群社會上的新鮮人、當年那群瘋狂地崇拜他的孩子們,都說:當初真是因為「他」,及自己年輕時的幼稚,而被害慘了。
「他」是一個曾經紅極一時的藝人,自我、自負、又自己為是,在那個瘋狂的年代,確實掀起了陣陣的浪潮;但今日有關他的這個消息再次引起社會大眾的注意上時,已經沒了昔日的風光。
「學生時代他就是一個很不乖的學生。」攝影機畫面前,教過他的師長們,每一個都這麼說,搖頭嘆息。
其實他是很自豪的,在年輕的時候;至少在我認識他的時候,是如此。
討厭學校,不喜歡唸書,常常翹課,不帶書包上學,概括了他漫長的學生時代。但他是有才華的,最愛做的事,就是悠閒的躺在校園的一角,望著藍天,將他的心情編成一段段文字,RAP似的唸。每次剛編完一首屬於自己的「歌」,他都很得意的,癡癡的傻笑,然後重復的唱著,唸著。
他的詞曲是瘋狂的、自負的、搶眼的。其中包含了許多他個人觀點的信念和不滿。他不少次在社團演唱會中對著發表他的新歌,但只會引來教官室的警告處份,他不以為意,只覺得這是一種民主社會角落的惡意壓榨;他甚至常拿這種事來當靈感作詞唱,從此以後,全校師長對他密切注意。
這對他並沒有警惕作用,他照樣翹課,照樣窩在樹下哼歌作曲,照樣對一群喜歡聽他唱歌的人發表他的新曲。
我曾經問過他,過這樣的日子,乍看之下十分豪邁悠閒,但是三不五時被申誡警告,不覺得壓力很大嗎?
「不會啊。」他咧著一貫弔兒郎當的笑容這樣回答我。「因為我就是生來做這些事情的啊,你不覺得有的時候,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會比被硬性規定的當乖乖牌還要有趣許多嗎?而且重點是做自己想做的事,我才不會後悔。」
我沒回答他,因為從某些方面來說,他說得的確沒錯。
他的才華竟然在偶然間被發掘,高中二年級那年,他成了所謂的「藝人」。
知道消息的時候我真的嚇了一跳,但我也沒有忘記恭喜他。
「總是窩在角落自彈自唱,卻總是被學校壓抑阻礙的發表生活終於過去了,開心嗎?」我問。
「老實說,我沒有什麼很特別的興趣,但是我的確是很高興。」他神秘的嘿嘿一笑。「因為公司答應我,不要我去走那些隨隨便便都找的到的那種音樂。他們讓我依我自己本身的模式去打造我的形象,也就是所謂的「饒舌歌手」,甚至答應我自己寫歌寫詞,帥吧!!」他停了一下,又說:「想想,我可以透過唱片,對著全國、甚至世界千萬人,宣揚我的想法,發表我的主張;既可以賺錢,又可以告訴世人什麼叫做「最酷的年輕人」,多棒!」
我只是微笑著,沒有回答。靜靜看著他當時陶醉極地認為自己像是傳福音似偉大的笑臉。
他開始發片,果然一推出就在中學高中甚至於小學間造成了轟動,單單第一張專輯在前幾週就創下了五萬張的佳積,「歌迷們」一起在唱片行、電視前唱著,唸著,然後,瘋狂的搶購。
他開始紅的時候,我常常在娛樂新聞上看到他,而一群孩子們,總是這樣對著採訪攝影機說著:「他說出了我們的心聲!」
發片不久後他拿了一張他的專輯給我,放進音響播放後我笑了出來,果然很有他的風格。但是我只聽了一次,那張專輯就被我塵封在CD櫃的底層中。
沒有什麼原因,只是我跟他的音樂風格實在是不合,即使我整個高中生活都在聽他唱歌。
不過音樂是會影響人的,偶像也是,甚至可以說偶像的影響力更加的嚇人,他的那些小歌迷們爭相唱著他的歌,唱久了,變成了一種「集體摧眠」。
學者們注意到了,教育團體也注意到了,他們開始在電視上、社論上批評,說這樣的歌手、這樣的音樂該禁!
「要是現在每個學生都被硬性灌輸甚而接受這樣的想法,我們國家還有什麼希望?」一個教壇學者,在攝影鏡頭前舉著唱片,忿忿的說著。
每次看到這樣的新聞,我都會想到他在學校被教官抓去訓話時,他不耐且不屑的臉。
他的歌曲及MTV是在輿論壓力下被禁止公開撥放,卻越來越紅了;幾乎有一大半的學生都知道他的名字,都會唱他的歌。他們一起在CD Player前、收音機前、甚至學校裡,興奮的一起邊唱邊唸:
“我們是不安於室的一代,要甩開課本從教條中跑開”
“人生苦短,要及時行樂,趁著我最美最帥”
“我就是壞孩子,看來自我酷酷帥帥;他就是好孩子?看來拙拙憨憨阿呆”……
他甚至簽了一個汽水的廣告,在螢光幕上一臉不屑的告訴社會大眾:「年輕,本來就該耍點性格的『衝』!」
大概就為了表現那饒舌歌手的「酷」,他的歌越寫越「嗆」,甚至在高中三年級,在我們忙著準備為繽紛燦爛的大學生涯打拼的時候,他也做了一件很「嗆」的事──休學。我真的非常驚訝,但是我完全找不到他追問原因,因為從他發表了這個消息離開學校以後,我跟他就徹底失聯。
幾天後的娛樂版上解釋了原因:他並不是為了專心於他的工作,而理由簡單的令人愕然。「就是不想唸下去。」在記者會上偶然被追問到時,他面無表情的回答,依然是一點不屑樣。
很有他的風格,我當時想。
這還是沒影響他在那群學生間的受歡迎度,繼續寫詞譜曲,風格強烈、詞曲搶眼。果不其然,他的第二張專輯,依然大賣,而且賣得更兇。每次踏進唱片行,店家天花板、玻璃、牆上貼滿的都是他的海報;而他每一場簽唱會和握手會上,都可以瞧見大夥兒舉著CD,一起跟著他,臺上臺下,一呼百應地,用一樣的速度、節奏、平板的語調瘋狂地、快快地唸著:
“我不上學我不唸書我不當傀儡!上名校當醫生放他的狗臭屁!”
“爸爸媽媽告訴我為什麼要聽你的話?你說你用功你說你努力難道你現在賺了大錢?”
“噢噢我的聖母瑪麗亞救救我吧!讓我抓著妳雪白的裙擺,劈死那些假道學的道德然後和妳一起飛上天!”
“我就是你所謂的猴死囝仔,來!來!來!來!來砍死我啊!禿頭佬還不回去乖乖抹髮油保養,管到我的世界來很有趣嗎?”
“……”
他在教壇和社評引起的反彈更大,另一方面來說,學生們則越來越瘋狂了。
「你們為什麼喜歡他?」娛樂新聞上,一個記者訪問幾個14、15歲年紀的國中生。
「為什麼?」幾個國中生笑笑,接著尖叫起來。「因為他酷!」
「他完全說出了我們的想法!」
「在學校裡什麼都是被壓制住的,但是有誰想聽那些乖乖唸書考高中考大學出社會好找工作的理論?」
「他夠敢!!」
從某方面來說,他的確成功了,一批又一批的學生在思想上,成了他的〝信眾〞;他似乎從自己原本預想的傳教士中,成了某種意義的〝神〞。
但我總是會有些感慨,我不懂這樣的東西留下來,到他成人後,面對這個社會的現實時,他留下來的這些曾經,到底會是一種紀念?還是一種糜爛的證明?
但是我總是會想到他說著「我才不會後悔」時的臉,也聽到傳聞他在努力奮鬥地繼續作他的詞譜他的曲。有傳言說他這一次會再一次帶動學生群的瘋狂熱潮,甚至網路上開始有「史上最嗆歌手最新專輯歌詞一睹為快版」的流傳,據說內容厭世風格強烈而粗俗,卻越傳越兇……
他的第一張專輯是慵懶的,自大的,不顧一切的。
他的第二張專輯是瘋狂的,偏激的,憤世嫉俗的。
而他盲目而激情的歌迷們,還沒等到他們所期待的第三張專輯,他突然從演藝圈中隕歿了。
對!是隕歿。瞬間即逝,消逝的無影無蹤。
我不知道他去了哪裡,因為從我高中畢業後,他就徹底從我的生活圈中消失了。而傳言很多,有人說他是受不了社會言論的壓力而臨陣脫逃;有人說他輸給了自己,寫不出更好的歌來;有人說他只是自己不做了,如同他當時豪邁的休了學一樣;也有人說他染上了毒癮,一天到晚沉迷在五光十色的角落社會裡……媒體們爭相報導他離開演藝圈的這個話題密切而集中地只炒了幾天,接著有關他的一切消息就像被捲進了流沙裡,再也無影無蹤。
時間一久,他那些小小的歌迷們,也漸漸淡忘了。
過了不久,我也將有關他的記憶不知不覺的了封鎖了。過了幾年,他的消息再次出現在螢光幕上,看到新聞內容的時候,我失聲叫了出來。
他被人發現陳屍在自己居住的那簡陋公寓外的草叢中,警方研判應該是從他五樓的住處中跳樓自殺。
他們說他吸毒,精神上障礙失常,也許是失足,也可能是單純的想這麼做。
可能是因為這個緣故的關係,不久後,我們召開了高中同學會。遇見了一個幾年來還有在跟他聯絡的人。「其實他還存在著,只是變得混沌而糜爛。」他慢慢地說著,就像在敘述一個故事。「這些年來他帶著他的信念,留連在所有他自認能找到樂子的場所中,嚐遍了他不知去哪裡結識來的損友介紹的,能讓他看見所謂的“天堂”的藥丸,煙和酒夜夜伴著他飄飄然地入眠…日日夜夜。這就是過他現在的日子。」朋友輕輕的吐了一口氣,隨即緩緩的說:「他說他只是放棄了庸碌的生活,並沒有放棄他長久以來的人生觀。
他認為自己快樂而滿足,因為這樣的生活雖然不盡理想,卻才是自由的。」
我訝然,他竟然在過了這麼多年,還是有著這樣的人生觀。
只是我已經不懂,對他來說,寫出一些影響社會大眾、四處遭輿論批評的RAP,跟退出演藝圈子,當個窩在社會角落的毒蟲,究竟哪個才是對的。
「其實他也說,偶爾,在他那陰暗凌亂的小套房,香煙的煙霧還有酒精的味道飄散的時候,他還是會唱歌,會突然想起學生時代,躺在草地上看見的白雲;會突然想起拿著麥克風時的一呼百應;會突然想起鎂光燈的一閃、一閃……」朋友一笑,笑容裡有著一抹無奈,還有一點笑話的味道。「不過他說他不想回去了,至少他當時是這樣想的。說他多年以來,他常想起學生時代,總是一個人躺在草地中看天,潔白的雲伴著他的歌,渡過那些無憂無率的歲月……但是隨著他的走紅,他漸漸地覺得不想面對這一切。他越來越厭惡唱片公司一天到晚摧歌、趕通告的感覺;越來越討厭打開報紙、電視就有一大堆批評他的那些言論出現,而每一張批評的臉,都會讓他想到學生時代學校裡的那些張牙舞爪、破口大罵的偽君子臉孔,阻撓著他往自己喜歡的目標前進……他開始覺得自己面對著無形的壓力,背後像有好幾支飛箭在追……他總有個念頭,想跑開這個世界、最好飛的遠遠的,沒有任何阻撓……;只是為什麼他如今會選擇這條路,我也不知道。」
那個同學會就這樣淡淡地過去。我回到家,拿起他送我的那張已經徹底佈滿灰塵的專輯,看著印在上面那張他年輕時稚氣但自負的臉龐,試圖著聯想他這些年來因毒癮而削瘦蒼白的臉,不禁感嘆。
我聯絡了朋友,試著打聽他的住處,約好了一起過去看看。
因為沒有新屋主,他的所有東西都還在,在凌亂而依稀散佈著菸酒味兒的小套房中窗邊,我不經意的撿拾到一張紙。
蒼白的紙上沒有其他的痕跡,只有這麼幾段句子,憑著我對他的了解,我想這個應該是他沒對外發表過的歌詞……
“人跟天空比起來不就這麼小小一段,憑什麼吹牛要活得炫麗而精彩……” “總有一天我會向天空臣服於我的渺小,朝聖似的仰望著我頭頂的天……”
“但是,我會努力、我會奮力、總有一天,我會發現我篡掉它,比它更高……“
“而你們,滾、滾……別擋住我的去路,我會登上自己的夢想,讓你們看見天外有天,而你們!只有眼紅的份!”
“所以,我要飛!!”
「……」我看著內容,說不出話來。
「他是有了這種想法後才選擇這麼做的嗎?」朋友走到我的身後,佇立了半晌後,問我。
我搖搖頭,我真的不知道。
「這個也許可以解釋,他最後一刻的心情?或者該說是他對他做的那種事的一種…描寫?」他看著落在歌詞的最上端,他用黑色簽字筆重重的刻畫在白紙上的歌名,問我。
我還是搖搖頭。
我的目光,久久落在那個歌名上,猜想著他寫下這個歌名時的想法,還有他逼近窗邊時,那一抹強烈的狂妄。
「ZANY fly」,這是他人生中最後一首作品的名稱;也許,也解釋了他人生中的最後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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