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遇見蒲公英,是在那年秋天......
開學的第一天對我來說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日子。只不過是,又一個每天帶著幾本對我構不成威脅的書來學校的開始;只不過是,把我的活動範圍從「自家←→網咖」轉換成「自家←→學校」,喔不,是「自家←→學校←→網咖」,身為大學生,沒網路我不能過活。
結束下午的第二堂課,剛逃避開國文教授那咻咻哮喘似的咆哮,我輕鬆的在校內亂晃。隔久不見的校園跟之前並沒什麼不同,學校的景物似乎總會被費心弄得美麗而庸俗;只不過斜眼一瞥,我瞄見了遠方的「偏遠地帶」。所謂的「偏遠地帶」就是那種連螞蟻都懶得路過,一天的路人量用甲乙丙來算的話,平均不會出現路人己的荒涼地區。
可偏偏很奇怪,那個地帶出現了今天的第一個路人甲,而且還是個女孩子。
不由自主的,我靠近了那個地方......;靠近的原因可不是因為她是女孩子,而是她的動作。
因為我看見的是遠遠蹲在草地上的她,蹲曲的姿勢並沒有遮蔽住她纖細的身段,一束長髮烏亮亮的,從肩膀直洩而下。我遠遠看著她,細白的手指把玩著地上的草,然後忽然把它拔起來,接著......吃掉?
她在吃草???
無怪乎我覺得詭異!!
不過站到她身後,我就懂了。
她在玩草上的種子。
蒲公英。
她顯然沒發現到忽然無聲無息站在她身後的路人乙我,逕自舉起那一支支的白色小絨球,湊到唇邊,「呼」的一聲,漫天白色羽絲飄散......;而她,在一片雪白羽毛中笑得清亮,散發著燦爛......
我想她大概是忽然瞥見了一旁憑空冒出來的影子,還來不及收起笑容的臉好奇的轉了過來,一雙清亮的眼睛就這麼和我對了上。
就那麼一瞬間。
就在那麼一瞬間,我幾乎可以肯定,她年紀比我輕,而且很......漂亮。
我想她也許不能用漂亮形容,頂多是長的清秀。但她的眼睛裡有一種很輕靈的氣息,讓她看起來很......特別。
至少對我來說很特別。
而她,那雙水靈的大眼睛,用微微疑惑但帶著笑意的眼神朝我眨了一下;而這麼一個動作造成的結果,反而是促使我轉身離開。表面、動作也許是鎮定的,但我清楚的很,我看起來就像在逃難。
我沒看見身後的她的表情。
只是從那時開始,我腦海裡頭忽然憑空植入一抹纖細、燦爛的身影。
一個素未謀面、卻令人難忘的蒲公英女孩。
第二次遇見她,其實該說是巧合,也該說是在我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態下,所發生的偶然。
即將進入十月,天氣還熱的很,我才剛從冷氣不用錢的圖書館出來,就瞥見了遠處依然一片荒涼的偏遠地帶。
我想很幸運的是又在同個熟悉的地點看見了不熟悉但卻耀眼的人影。是她!那個蒲公英女孩!!也許我真的該高興再一次看見她。不過這一次的情況有點詭異......她一手擋著學校校工的......除草機,一張臉看起來一副抵死不從的表情。
這幅光景夠奇怪吧?
花了三秒鐘考慮。三秒後我覺得我有義務前往一探究竟,是的,「義務」;現在看起來遇到困難的可是她,而不是那個一臉兇神惡煞的校工,而身為她名正言順的學長我,有那個必要去「解救」看起來可憐無助的學妹。
還沒靠近,他們兩個的對話就清晰的飄進我的耳朵裡。「小姐啊,妳這樣我很難做事啦!這是你們學校交代給我的工作啊,我嘛嘸辦法啦!」兇神惡煞的校工操著口音很重的國語,語調聽起來很無可奈何的說著。
「不行!這個地方絕對不行!!拜托你......別的地方都可以,但就是請不要毀掉這裡......」蒲公英女孩還是一臉抵死不從,鈴鈴的嗓音聽起來就是很楚楚可憐;直覺反應下,我就是認為校工欺負了他,這種想法很快速的讓人十分火大。
兇神惡煞歐吉桑跟楚楚可憐女學生的戲碼在一分鐘後依舊沒有停止,我覺得我有出馬的必要。「請問......發生了什麼事?」
兩個人同時轉過頭來,眼神......兇神惡煞的還是很兇神惡煞,楚楚可憐的還是很楚楚可憐;只不過長得很可怕的校工先開口了。「先生啊,你認識她喔?啊拜托你跟她講一下啦!我的工作就是這個啊!她這樣喔,我很難做事情啦!」
我花了2.5秒把他的話消化完畢,接著疑惑的望向他身後看起來一臉委屈的她;她迎上我的眼光三秒鐘,才顫著細細的銀鈴語氣對我解釋:「我只是......希望他不要把她們清掉......我知道這樣很為難人家......,可是她們是蒲公英......我不能看著他把這些蒲公英殺掉......」
......把她的話完全吸收進我的思路裡需要一點時間,接著我想我懂了。「所以說,是妳妨礙人家工作?」怎麼跟我原本想的不一樣?
她顫抖著,點了一下頭。
老天......。其實我也不知道這種問題該怎麼處理,所以只能請那個校工先別管這塊地,接著帶著她去教官室;找教官是因為我不曉得這種事該去請教誰,所以只能看看平時待我還不錯的楊教官能不能幫她什麼忙。
楊教官人真的很不錯,沒多久就以不能使那塊地太雜亂為條件,答應讓她成為偏遠地帶的「管理人」。
我瞄瞄她,發現她笑了。
笑得好燦爛。
「學長......謝謝你。」她嬌小的身子埋在蒲公英叢間,平靜的嗓音盈滿謝意的對我說著。
「不會......」我站在她身後,兩隻手插在牛仔褲口袋裡,總覺得自己似乎喪失了與人自然對答的能力;望望地上一整片草綠中點綴著鮮黃及雪白的植物,我就這麼聽著自己像在自言自語的喃喃:「蒲公英......」
她忽然轉過頭來,盈滿笑意的眼睛調皮的眨了一下,接著舉起一隻手。「有。」
「啊?」我還沒反應過來。
「你不是在叫『蒲公英』?有。」她的手還舉在空中,一張臉狡黠得很美,笑著。
「......」我愣了一下,嘴角牽出一抹詭異的弧度。「千萬別告訴我......」
「不信?你要看學生證嗎?」她挑挑兩道秀眉,站起身從褲子口袋拿出皮包,打開,把一紙裹著膠片的薄薄證件湊到我面前。
學生姓名後面很清楚的印著三個字:蒲公英。......我不能否認,當場,我是整個愣住了......
「你跟每個剛認識我的人的反應一模一樣。」她又揚上了那抹調皮的笑臉,收回學生證後對著我又是燦爛一笑:「學長,請多指教!」
很奇怪,當你認識一個人,且那個人對你又有一定程度的影響時,你就會覺得和她特別有緣。
接下來的日子,我幾乎是三不五時就會遇見她。常常是她遠遠的就看見我,笑著對我用唇形說「早!」;要不就是突然從背後拍我一下,接著忽然竄出來,漾著她天生的迷人笑臉說「午安!」。
我通常都不知道該給她什麼表情,只能一邊沒表情的回她「哦,早。」「嗯,午安。」,一邊在心裡說不出理由的偷笑。
這樣的日子維持了一個多禮拜,最後我跟她在那片蒲公英叢中,交換了彼此的手機號碼。
「很多時候,當我覺得跟別人解釋自己的名字是真名太麻煩時,我就乾脆跟他們說我的英文名字。」十月下旬,天氣熱得不像十月。她跟我坐在學校一角的茶棧裡,揚著似乎永遠不會消褪的笑臉對我說。
「妳的英文名字是什麼?」
「Dandelion」
「......」我整張臉上應該寫著很明顯的〝請翻譯〞。
她好笑的瞄了我一眼。「『蒲公英』。」
「呃......」我故意對她皺了皺眉頭的乾笑一聲,這個動作讓她乾脆的瞪了我一眼。「不過說真的,小時候我很討厭我自己的名字。你應該可以想像吧?我在小學六年中被一堆無聊的毛頭小鬼嘲笑的日子。」她頓了一下,對我擠了擠眉頭,像在扮鬼臉。「不過在國中的時候,我班上的同學在我生日時送了一盆花給我,那我真的沒看過──你知道,都市小孩子總是這樣,超沒見過世面形的土包子;而她接下來說的話卻從此讓我完全改觀。她說那就是蒲公英,還說我不必像以前那樣否定自己的名字,甚至開玩笑的告訴我,酷一點的說法是我的名字很〝性格〞,正常一點的說法是我的名字很有特色,很不一樣,但也很棒。就是那麼一瞬間我懂了,我根本不必感到自卑,甚至該感謝我爸媽給我取了個很不俗的名字。剎時覺得我是多麼特別,而她送我的那株蒲公英是多麼的可愛,當然,我現在覺得蒲公英是世上最可愛的!」她一口氣把整句話說完,而且說得不急不徐,最後用驚嘆號註下結尾;只是聽到她最後一句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就像小學的時候曾看見坐隔壁的女生用鉛筆在桌面上寫著:〝我是大美女〞......。只是我認同一件事:她絕對夠資格說自己可愛,或者也該說,她絕對夠格搭上「可愛」這一線。
「學長你咧?」在吸口綠茶潤潤喉嚨後,她忽然抬起頭問我。
「啊?」
「名字啊。難道你的名字從來沒為你帶來什麼有趣事嗎?」
「......」我花了三秒考慮這個問題的答案。「沒有吧。」
「沒有?真的嗎?」她誇張的瞪大眼睛,接著手環著胸栽回椅背,一臉苦苦思索的模樣。「我想想......葉書恩......,這......好吧,這名字真的沒什麼好玩的地方,真要說的話,」她忽然低下頭繼續吸她的綠茶,我卻聽到她小小聲的、似在自言自語地喃喃:「聽起來像個書呆子......雖然說本人的確就是......」
「妳這是褒是貶?」我不知道該給她什麼表情,只能皺著眉頭揚著怪笑問她。
「從某個角度來說是褒。」她還在吸她的綠茶。
「那從哪個角度說是貶?」我沒好氣的問。
她又忽然抬起頭,眼中飛過一抹狡黠似的亮光。「任何角度。」她笑著說,毫無歉意的。
「@#$%&*......」我錯愕的看著她,對我露出那美成罪惡似的甜甜笑容。
這女孩子,夠皮!
我想,我跟蒲公英間也許真的有某種很奇怪的緣份。因為在接下來的日子裡,我跟她的牽扯滿大的。
她是個很外向的女孩子,所謂的外向就是並沒有你所想像的內向。所以相較於我這塊木頭,幾乎每次都是她先來找我。可偏偏很怪,如果以我以前的觀念來看,我真的會覺得她太黏人,但對她的行徑我倒真是一點反感也沒有,反而樂於一天至少會有一兩個小時被她拉著跑,然後看她蹲在那一叢蒲公英邊,跟我聊得有一搭沒一搭;更多時候,我會看見她望著蒲公英的表情,在她清秀美麗的臉蛋上流露著,那眼神柔和,就像個母親。
我喜歡看這樣的她。
而長時間受到她的「薰陶」,我發現我也喜歡上了蒲公英這種在平常人眼中一點也不起眼的小花;甚至在過了一段時間後,我自己清楚的發現了一件事。
──我不僅僅喜歡上了蒲公英,而且也喜歡上了蒲公英......
時間過的很快,半年過去。
半年前發現自己陷入對她的情網的心情,在半年後依然沒有消去。只是我從來沒有選擇說出口。我很清楚,她在我身上找尋的是享受「哥哥」寵愛的感覺,所以我選擇繼續下去這一段「學長」與「學妹」的關係;因為我知道,說出口後而失去的傷,遠比未說出口、默默的傷還來的大些......
只是我怎麼樣也沒想到,蒲公英終究是蒲公英,終有一天會受到風的壓力,然後,飛......
「書恩......我......要轉學了,這個夏天......」那個傍晚,她把自己埋在那一片豔黃的花叢中,背對著我,細細的嗓音這麼緩緩說著......
「......」我還沒反應過來。或者也該說,我的腦子根本做不出任何反應,就這麼空白著......;空白著看她,也空白著自己......
「我總是這樣。」她嬌小的身子忽然傳來兩聲像嘲諷似的笑聲。「從小到大就跟著爸媽一個城市一個城市地跑,學校也一個跟著一個的換,然後一次一次的,離開我在新學校裡剛培養出來的新感情。去年我考上這裡的時候,我本來以為這裡是最後一個地方了......,可是非但不是,而且這一次真的太誇張了,一跑,就是跑到紐約......」
「......」我,說不出話來......
「書恩,你覺不覺得蒲公英這種植物很自私?」她忽然轉過頭來,定定的望著我,眼底漾著一層水霧,在夕陽的餘輝下閃出足以刺疼人心的光。「在同個地方吸取令人眷戀的陽光及養份,然後很乾脆的向另一端飛......」
「......」她的話中似乎有別的涵意,只是我依然空白......
「再三個禮拜就要走了......」她偏回頭,繼續撥弄著那一支支鮮黃的、準備在不久的未來撐起翅膀,往遠遠的另一端飄散而去的蒲公英......。「半年來......謝謝你......」
「......」
「我知道我在你眼中也許是個纏的麻煩......」
「......」
「但相信我,我真的很喜歡和你在一起時的感覺......」
「......」
「你......真的是個很棒的人......」
「......」
「......還有,書恩!」她倏地轉過身來,漾在眼角邊的清淚依舊閃著令人痛心的光芒。「我一直沒跟你說......」
一陣不屬於夏季的寒風颳起,吹動了佇立在一旁的蒲公英,舉著白色絨球的纖細身子顫微微的搖了一下,接著空中翩起滿天雪花......
「......?」這是一片空白的我所能做出的唯一表情。
她看著我,硬生生的把話吞了回去,接著嫣然地揚出一抹我認識她半年多來看過最燦爛的笑容:「沒什麼......」
那朵笑,我一輩子也忘不掉......
六月下旬,一架飛往美國紐約的班機從中正機場滑出,轟隆隆地靜靜起飛......;蒲公英也是這麼安安靜靜的,飛出學校那塊綴滿蒲公英的地,飛出廣大的校園,飛出我的世界......
『書恩......我明天就要走了......』飛機起飛的前一天晚上,她打了通電話給我;銀鈴似的嗓音依舊不變,我從她的聲音裡頭,聽出一種好奇怪的感覺......『我只是想跟你說......謝謝你陪著我走過了這半年......我真的好喜歡和你在一起的感覺;還有......再見......』
我彷彿聽見淚滴打進了心裡,那種空洞、乾靜,且脆弱的迴音......。
「......蒲公英真的得飛?」我感覺到自己癱在椅子上,拿著手機的左手顫抖著......「告訴我,妳想飛嗎?」
『......不,』她輕輕的回答,我聽見她的聲音,也在顫抖。『我不想......不想,真的不想......』
「為什麼?」
這麼問法,潛意識裡我似乎在等待著她的答案;但是我在等待什麼?而她,又能不能懂我的等待?
『因為......』
接下來她給我的回答是一段很長的沉默。而她最後似乎把手機拿的很遠,但我還是聽到了她擤著鼻涕,還有令人心疼的泣聲。
『因為......我不喜歡美國。』幾秒鐘後她拿回話筒,鑽進我耳朵裡的聲音竟然滿盈著牽強的笑意。『......書恩,你知道嗎?美國人很不喜歡蒲公英,他們把蒲公英看成雜草的一種,而且竟然還有專門殺蒲公英的除草劑耶!你看看他們多可怕!!所以......所以我真的不想去......』
「......」我沒給她回答,兩個人就這麼沉默了一會兒;接著我聽她清一下喉嚨,再度開口時聲嗓明顯變了腔。『書恩......蒲公英不論再怎麼飛,在各個地方飄留過後,還是有可能回到原本的地方......。相信我,不論怎麼飛,她還是有可能飛回原地......相信我!相信......』
那天晚上,風很冷;我跟她,掛上了電話……
相信?
飄洋過海,便是台灣與紐約的距離,我該相信嗎?
一整個冰寒的夜晚是整理不出答案的;而隔天,不屬於六月的酷冷清晨中,蒲公英緩緩的啟航......
蒲公英飛走後的兩個多月,我成了大四生;再一年,就即將畢業。
這一年的時間,夠讓我等待蒲公英的歸來嗎?一年內真的有那個緣份,看見一朵熟悉的纖細影子站在我面前,收起她的翅膀,永遠就在我身邊,開著花,不再遠去......?
「我就知道!找不到你的時候八成就是跑到這裡來了!」尚煜的聲音在我後頭響起;他是我在大學三年多來最要好的一個朋友,也是唯一知道我和蒲公英的故事的人。
他走過來,隨手把一瓶咖啡放在我頭上,在它掉下時讓我自己自然反應的去接它,接著在我旁邊的那塊大石頭上坐了下來,瞥瞥一整叢的蒲公英,再瞄瞄我。「你就是忘不掉?」
我仰頭灌我的咖啡,沒有理他。
「書恩,人在某些情況下總要做最壞打算,你自己想想,對她,你是不是該忘?」尚煜撐著下顎,一臉難得的認真對我說。
我抬起眼睛瞪了他一眼。「我為什麼該選擇忘掉?」
他長長嘆了口氣。「她去的是美國,不是台北。」我沒看他,茫然的瞪著咖啡罐,有耳無心的聽著他繼續說下去。「既然是工作,短時間內回不了臺灣,甚至長時間。所以我說......」
「我會等她。」沒有語調的語調,我這麼回答。
「所以我說你要做最壞打算。」他白眼一翻。「難道你要就這樣等下去?等掉你剩下的一年大學生涯,等掉你的青春,甚至等掉你的一生?」
「......」我沒有看他,也沒有理他。
「噢!書恩!你醒醒吧!」他低低怪吼了一聲。「也許我是對你們的事了解不多,但通常就是旁觀者想得最現實、看得最清;而且戀愛的一大禁忌就是距離,但說真的,」他忽然把聲音壓得很低,像怕我聽到似的。「......你們連開始都沒有,實在也勾不上戀愛的格;所以說,你這傢伙真的很傻......」
「......」我不想對他的話多做什麼解釋,至少現在的心情不想.......
「書恩啊......」
「......」
「......哎!算了!!」他搔著頭重重呼了一口氣,斜斜瞥了我一眼,又轉頭望向一旁的蒲公英。「認識你快四年,我還是不完全懂你這傢伙、懂你的想法......」
「......」
「又是怎麼樣一個女孩子,」他伸出一支手,探向了那些在風中輕輕搖曳的細細身軀。「有那本事讓你傻成這樣......」
我看見尚煜那伸出的右手,在一株蒲公英的白色絨球上,撥弄著,即將揚起一片片白色羽毛......
「......別碰她!!」我忽然大吼出聲,甩掉尚煜舉在空中的手;但來不及了,蒲公英的種子禁不起突來的外來壓力,輕飄飄無奈的飛起......
尚煜顯然是被我嚇了一跳,僵著還舉在半空的手,怔在原地久久說不出一句話;而我,似乎瞬間陷入了歇斯底里的狀態。「不要碰她!不要讓她飛......為什麼?為什麼蒲公英天生就要有翅膀?天生注定要揚著翅四處飄蕩?如果她可以不要飛,不要飛的話......」
「......」尚煜在原地愣了好一段時間,接著站起身,拍拍我的肩膀,任憑我坐在一片豔黃及雪白中,渲洩自己在心中壓抑了好久的情緒。
呵,我才發現,我竟然掉了眼淚......
為什麼不對她表明?即使明明知道自己有多麼愛她......
又為什麼要等她開口?在最後一通電話的那個晚上......明明,我自己就可以先告訴她......
十一月,秋天在台灣這個小小的島上播種著;天冷,蒲公英悄悄的飛走了......
一開始我簡直是歇斯底里的不想讓她們遠去,把伸長翅膀即將遠去的蒲公英們全搖進一個玻璃瓶裡;可是隨著秋天的到來,我越來越心慌,發現只要蒲公英真的想飛,不論我怎麼做都來不及阻止她們,蒲公英一定會在時候到來時,靜靜的飄......
是的,就像這個夏天的她一樣......。
玻璃罐裡的蒲公英子只裝了一半,空中搖曳著一整片自由自在的白色羽翼。我一個人坐在一旁,望著佇立在原地的細細綠色纖枝,想起蒲公英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蒲公英不論再怎麼飛,在各個地方飄留過後,還是有可能回到原本的地方......」
她,真的會回來嗎?
如果她回來的話......
如果她回來的話,我決定要把我的思念濃縮,擠壓進我真心想對她說的那三個字......
如果她真的會回來......
我的思緒被打斷,頭上忽然被放了個涼涼的東西,緊接著一瓶冰綠茶掉了下來。
「.....尚煜,夠了。」無奈的嘆了一口氣轉過頭,打算看看我那無聊死黨又打算拿什麼來吵我。
然後,我不否認,我是嚇到了。
不......該說是整個愣住了,也該說是瞬間整個人一驚,心臟忽地凍結似的停頓,緊接著,開始狂跳。
......蒲公英??
一瞬間還以為自己是思念過深,老眼昏花。可是......真的是她!?纖細的身子站在我面前,漾著我熟悉卻許久未見的甜美笑靨對著我笑.....
「我不是說過了嗎?」她細柔的聲音依舊,只是一開口,聲嗓就微微變了腔:「蒲公英......是有可能會飛回來的......」
接下來我和她都說不出話,我只知道,自己緊緊的抱住了她,感覺自己滾燙的淚珠滴落在她細細的髮絲上;風輕輕暖暖地,吹起一大片柔柔的白,在我們身邊飄......
「書恩,你為什麼要把這些種子收起來啊?」同個下午,她拿起我的玻璃瓶子端詳,轉過頭來笑著問我。
「呃......」我尷尬的搔搔頭。
我想她是懂了,又對著我輕輕笑了一下,接著扭開鐵蓋子,把瓶口朝外輕輕一揮,成千上萬的羽絲離開罐子飄揚而去,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像銀河。
「不要禁止她們的飛行,該走的,就讓她們走。」她拉起我的一隻手,專心而溫柔的眼睛定定的、笑著望向我。「至少......我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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