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初識
那天 意識如此強烈
每個念頭都那麼明顯 我忘了明天也想不起昨天
那天 時間凝結的那天
這個世界不再有爭辯 我會執著等待妳的出現
~張克帆《那天》
※ ※ ※ ※ ※
「『藝術賞析』!真的假的?沐子邑,你不要嚇我。」盥洗時傳來室友調侃的聲音。
「要你管。」我邊刷牙邊含糊不清地回嗆。
「今年首次開設,老師要怎麼玩根本不清楚,我勸你幹脆退選別假掰,和我一起選『中國通史』,那個喔…有口皆碑啦!不點名、不考試,保證絕對營養。」
「是沒錯啦…可是我不想當無聊男子,比較想當文藝青年。」我吐掉漱口水,邊洗臉邊跟他抬槓。
「你以為變成文藝青年,就可以迎來一場美麗的邂逅?別傻了,那都騙人的好嗎?醒醒吧!」志勇過年前剛跟女友分手,也難怪他觀念如此偏差。
我隨手從衣櫃裡抓了件POLO衫套上:「醒?我都還沒醉呢!你要我醒…」
「有人身在福中不知福喔~我聽說甲班那個寶妹對你有意思…」
「哪個寶妹?」我套上一千零一件的牛仔褲,覺得皮帶孔得暫時往外挪一格,看來以文藝青年的標準來說,這個寒假吃得有些滋潤。
「還哪個咧?拜託一下齁~子邑葛格…她一直問我你修什麼通識課,大情聖。」
「Oh my God…千萬別跟她講,她只是想跑來鬧我而已,你們不要亂傳,這樣會毀人名節。」我看著左手的海藍色襪子和右手的咖啡色襪子順口答話,陷入選擇的漩渦。
「毀誰的名節?」
「都有。」我想起BBS星座板上說我本週的幸運色是咖啡色。
「少臭美,那她幹嘛不來毀我名節?」
「沒有的東西她也毀不掉吧!」我飛快地套上帆布鞋閃人。
※ ※ ※ ※ ※
1998年,初春。
升大二後,我搬出男生宿舍,當初會選現在這個住處,有很大一部分的原因在於地勢;由於校園位於半山腰的位置,如果跟多數同學一樣選擇住市區的話,那麼通學時,光是這段上坡路就得耗掉半條血,因此我選擇海拔較母校稍高、租金也稍高的地方落腳,雖然回程累了點,但我很享受這種一路乘風滑翔到校的暢快感。
我習慣早半小時出門,今天也不例外,萬里無雲,風和日麗。
先到系學會領取之前訂購的課本《生活與藝術》,厚度頗具份量、內附彩頁,作者名叫馮宙雷,原來是授課老師自己寫的書,難怪在課程簡介上大力推薦。
我將腳踏車停在系館旁的車棚,手上抱著剛入手的原文書信步散策,像個如假包換的文藝青年。
校園裡有座很美的教堂,搭配著藍天下的茵茵綠草,美不勝收,無怪乎常有不少新人拍婚紗時來這兒取景,看在眼裡,也不禁對自己空白的戀愛學分萌生一絲遐想;我很常坐在教堂草皮旁的乳品小棧,一邊吃著母校自製的冰淇淋、一邊聽著鐘聲,或許看著晨曦花鳥、或許看著夕陽彩霞,總之,什麼都不想,就只是發呆。
關於鐘聲,有不少繪聲繪影的傳說,其中一則是,如果當你不經意地瞄一眼教堂屋頂的十字架時,鐘聲剛好響起,那就代表當下心裡想的事情被上帝知道了;雖然機率很低,但因為這有好有壞,所以觀察路過人群的反應,對我來說,也是發呆時的樂趣之一。
然而,就在我入學十八個月後,我的內心世界首次被上帝所窺見。
當時我坐在乳品小棧外的長椅上,正享用我的早餐與悠閒晨光,由於鐘樓這幾天進行局部整修,暫不響鐘,因此我得以肆無忌憚地一邊欣賞教堂的美貌、一邊胡思亂想。
時逢風鈴木的花期,一整片、一整片黃澄澄的煞是好看,我注意到有隻極為少見的五色鳥,從一顆樹飛到更高的另一棵上,我就這麼靜靜地看著。
而視線的延伸恰好就是十字架,心裡想著,盯著這麼美的建築物品頭論足,不知算不算也是一種「藝術賞析」?不禁對待會兒的通識課首日封有點好奇,接著自然而然就想到稍早前志勇說的「一場美麗的邂逅」,唉~真希望…
就在這當口,悠揚的鐘聲無預警地響起,我吃了一驚,把剛入喉的鮮奶嗆了半口出來──「鐘聲測試、鐘聲測試…」
(靠!我的終身大事可不能亂測試啊)
時間差不多了,我依照選課清單所列的資訊按圖索驥…唔~有了──「美術系館306教室」,今天是3月6日,還真巧。
教室大小適中,座位有三排、每排有八張連結式課桌椅,擠一點的話,一張長椅可以坐三個人,不過從選課人數的限制就知道絕不會坐滿;我是第一個到達教室的人,便挑了中間倒數第三排靠左側的位置,然後不客氣地將書包放在右側,閒著也是閒著,便將有點貴的課本攤開,讀了起來。
過不多時,修課學生陸續到場,我沒多加留意,仍繼續沉浸在圖文並茂的內容裡;等到上課鐘響,才注意到已換回原本熟悉的教堂鐘聲而不是電子鈴聲(看來大笨鐘終於修好啦),同時也發現老師已在講台就定位並架妥投影機,而除了前兩排照慣例沒人想坐以外,前前後後幾乎都客滿了,唯獨我的右側空空如也,還美麗的邂逅咧!去~
馮老師自我介紹完,便說明這學期的修課規則,接著居高臨下掃描了一輪,可能是發覺修課的不少,但買書的似乎不多,故而又極力推薦了一波本課程的正規教材,看大家似乎無動於衷,也只好乾笑兩聲作罷。
今天講的是十四行詩,開頭第一張投影片上方放了莎士比亞的肖像,下面則是一首號稱頗具代表性的「商籟」,馮老師當場用古韻朗誦了起來,音律優美但有聽沒有懂,所幸我有課本輔助,其上附有中文翻譯──
我怎樣能把你比做夏日?
你比它更加可愛而溫婉……
此時隨著一陣風鈴聲響起,教室的後門被打了開來,看來有人遲到了。
遲到的傢伙像貓一般地潛行著,悄沒聲息地溜進我右手邊的空位。
我將放在長椅正中央的背包往自己拉近一些,示意對方不妨將書包放過來一點,她脫下外套時朝我微微頷首、笑了一下。
她,沒錯!這時我才注意到這位遲到的是個女生。
她穿著橘黃色高領短袖橫條衫,搭配深咖啡色的及膝裙及同色系的長靴,相當合身;推測是匆匆趕來的關係吧!短髮略顯蓬鬆,還有點喘,這連帶使我注意到她白裡透紅的臉龐,還有,她的鼻子很挺,從側面這個角度看過去尤其明顯,把窗外射入的光影雕琢成「ㄑ」字形。
大概是我打量得有點久,致使她回眸看了我一眼;而這一眼,除了有點疑惑外、還略帶一抹警示的意味。
這讓我聯想到卡通裡即將把渾身上下的刺發射出去的豪豬,覺得有點好玩,因此便朝著她笑,不料此時她卻把臉擺到另一邊,用眼角給了我一個「嗯哼~so what?」的銳利眼神,讓我的笑容倒退三步;事實上,要不是她的眼皮被象徵慵懶的浮腫給修飾過,我很有可能笑不出來。
課程持續進行,我左手托腮,視線三不五時就就往右側偷跑,想攔都攔不住;過沒多久,她開始閉目養神,於是我便堂而皇之地注視著這位才剛坐在我身邊、卻已在我心裡霸著不搬的女孩。
她很漂亮。
從第一眼見到她,就完全被吸引住了,我想不出其他的形容詞,只能說「她.很.漂.亮」如此而已。
如果真的要我勉強形容的話,我認為去年暑假看的那部日劇《海灘男孩》裡,廣末涼子有個角度的側臉跟她很像,不過廣末在劇中經常笑臉迎人,而現在這位比較酷;因此,我決定在不知會她的前提下,採用「酷酷的廣末」做為對她的稱呼。哈哈~
她突然張開眼睛把我的笑意接個正著,似乎有些莫名其妙,但隨即也對我笑,而有別於上次那種禮貌性的笑容,這次似乎夾帶著腦電波跟我打招呼:「同.學.你.好!」
我突然有一種整個世界被按下暫停鍵的感覺;雖然,
我看見天空中的雲朵在動,
也明瞭樹梢間的風在穿梭;
知曉花草上的露珠漸消融,
潭池底的魚兒優游戲綠波。
雲出岫儘可倚靠山的峻脊,
讓風雕塑枝椏最美的彎曲;
晨露是芯葉間最甘甜的蜜,
永駐莊周安知魚樂的巧喻。
為山樹芯葉為千古之一問,
化風雲春露化動靜之暫留;
願以吾身詩文喜悲之銘箴,
覓求佳人夢迴顧盼之凝眸。
我何時開始盲目熱愛夏日?
唯它的可愛溫婉因你而至。
我終其一生都寫不出媲美莎翁的十四行詩,但我絕對可以列舉出這一剎那值得被靜止的十四個理由。
那天,是星期五,在早春三月的安靜晨曦下,同桌的男孩和女孩,陌生與陌生之間交織的第一句對白──
「同學,課本可以借我看一下嗎?」
「OK,沒問題。」
※ ※ ※ ※ ※
她饒有興味地翻閱著我借她的《生活與藝術》,而我則在旁欣賞著她的側影,二者本質相近、卻又不盡相同,不禁腦中浮想聯翩……
課本歸還我之後,接下來呢?
也許她會讓我知道她叫什麼名字,也許她比較喜歡我叫她「酷酷的廣末」或是更親暱一點點的稱呼?
對了,下次再幫她佔位,課本可以和她一起看,下下次也是、下下下次也是,只是…不知她會不會退選?
她讀什麼系?是哪裡人?畢業後會留在台中嗎?
要是我送花、送宵夜給她,甚至邀她吃飯、看電影、看棒球,她會接受嗎?
她是否已經名花有主了?抑或我仍有機會呢?
當然,她也許會反問我,畢竟她看起來就是一臉聰明樣…我該怎麼說自己呢?
畢業後要在哪工作?會不會繼續升學?甚至出國?
欠國家的兩年兵役免不了要還,到時距離現在少說也好幾年了,和她還有交集嗎?或者,就只是一場萍水相逢而已?
我的人生際遇又會是如何呢?也許有高有低,而她會參與其中嗎?也許會、也許不會,有她參與的未來會不會不一樣?也許會更精采吧?對吧?
也許…有太多的也許並不是壞事,我喜歡這些「也許」……
──因為,那個時候,我還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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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 我游過了咫尺深淵
卻忘了見妳最後一眼
只好把妳給留在 回不去的 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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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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