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撥鼠格言──
儀器分析就跟占卜沒兩樣,都是描述階段性的狀態;如果把人生塞進光譜儀,我敢說,19歲的我們此刻波長正介於420到440奈米之間。
手機響起,是薏珊打來的。
她先確認實驗參數設定的幾個限制條件後,便告訴我,家昌他們訂了披薩和桶仔雞,要我回去和大家一起吃。我告訴她不用等我,並且要她多吃一點,這樣才會趕快長大、頭好壯壯;她「啐~」了一聲,抱怨忘了開錄音錄下來交給系評會,我笑著趕緊將通話切斷。
這一打岔,才注意到時間已近中午,肚子還真餓了,便把腳從練功場的女兒牆上收回,由於長時間只拉右腳的結果,造成走起路來有種長短腳的錯覺,呈現一拐一拐的樣貌,這連帶使我想起大一下的「逐鹿中原」。
寒訓回來後,樺山派群豪個個功力大增,為了準備社團一年一度的盛事大典,那陣子大家更是卯足全力,練得加倍勤奮,而我卻依然故我,還是抱持著「陪蕭某練拳」的心態,有一搭沒一搭地跟著──直到逐鹿的前三天。
那時我們這群大一生正在排練苗刀,我邊練邊揣摩該如何讓自己揮刀的英姿帥過電玩《侍魂》裡的牙神幻十郎!誰知,在我後方那位叫做銘悠的天兵大概是手汗吧!一個用力過猛,整把刀溜手飛出,砸到廣場旁的寄物櫃又反彈回來,然後在「幻十郎」的右膝重砍一刀。
我登時紅血應聲倒地,狸貓趕緊衝回社辦將師父親調的藥洗和金創藥拿下來,看著眾人七手八腳地為我療傷,我心中卻想著:「完了完了…我不要睡殘障寢室,我不要變成『邱不全』,我不要我不要…」之後送去敏盛照X光的結果雖無大礙,但短時間內要上台打拳是不可能了,社長也只好把我登出團練的先發名單,改為幫忙安排飲料茶點,以及協助燈光、音控、攝影…等等的板凳雜工。
所謂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我因傷之故,得以名正言順地偷懶,在台下欣賞同門師兄弟姊妹們演武的英姿;我的目光聚焦何處?我不講你也明白,就算抵賴你也不會信的。
在自由表演的時段,小法克刻意換穿一件有百步蛇圖騰的原住民服飾演繹八卦掌,那個力度與古樸的美感贏得連聲喝采;而「小玉兒」的三才劍原本就只學了半套,現場一緊張又忘了一半,耍不到十下,劍尖就定格在半空中、左手也捏著劍訣僵在當場,幸虧漢堡應變得宜,趕緊喊聲:「時間到。」才讓小師妹得以下台一鞠躬。
謝幕時,鄒郁敏自己還摀著嘴笑場,那靦腆的笑顏,讓她雙頰與肩頸之間白皙勝雪的肌膚透出月暈般的光華,我覺得很美,於是手指停在快門上卻放下了相機──我很清楚,這畫面將會永誌不忘,而我不想隔著鏡頭紀錄她。
※ ※ ※ ※ ※
我拾級而下,雙腿也逐漸恢復正常的行姿,又回到老是被「金革推銷員」糾纏之處。從前這邊是中原書城(文具部)的入口,有一次練完拳,我向還在跟師兄討教螳螂拳的小法克告辭,想先回力行宿舍沖澡,經過書城門口,看到土撥鼠一個人在裡頭不知道抬頭看著什麼,居然喊了他兩次才有反應。
我好奇心起,走進一瞧,原來是書城剛進了批電影海報,這些海報大小不等,有的捲起來裝了一大桶、有的則裱框後掛在牆上,我順著土撥鼠的目光看去,左手邊的一整面牆,已被大大小小的電影海報占據。他開口問我:「室長,你對哪一幅有感覺?」我開玩笑地說:「你要送我?」他則笑了笑回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如果你一定要買回家,而且身上的錢只夠買一幅,你怎麼選?」
我再次看向書城今日全新裝潢的海報牆,掛在最上面、版面最大的四幅馬上吸引了我的目光,由左至右,第一幅畫是一個男人在傾盆暴雨下張開雙手抬頭仰望,呈現強烈地明暗對比,令我有種也想像他那樣大聲吶喊的衝動;第二幅的整個畫面幾乎都是土黃色,也是一個男人,從穿著看來似乎是美國南北戰爭時期的土著,他背著一把槍往前衝鋒,展現「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勇氣。我把心裡的感覺告訴土撥鼠,但也表明我沒看過這兩部,他點點頭道:「沒關係,你先講完。」
第三幅我寒訓前才剛看過,中文片名叫做《梅爾吉勃遜之英雄本色》,高中母校的學弟送了我兩張電影欣賞會的票,當時是在台北西門町的中山堂放映,這是少數看完後男生哭得比女生還慘的電影,那聲響徹雲霄的FREEDOM~~令人熱血澎湃、意志昂揚;至於第四幅,我也沒看過,嗯~很奇妙且難以形容,還是個男人,他站在河道中央的大石上釣魚,鏡頭從後面拍過去,剛好捕捉到他將釣線甩出的一霎那,釣線在空中呈現不規則的弧線卻毫無違和感,而整個畫面透過水光倒影,調和出完美比例的藍綠色,跟前三幅比起來,視覺上並沒有那種單靠一個畫面就足以撼動人心的感覺,但卻是我最想走進去的場景。
土撥鼠聽完我不專業的講評後,拍了拍我肩膀說:「謝謝你幫我下定決心。」接著便喊了聲老闆,當場掏錢買下釣魚老兄(我的天啊!居然1,100元,足足是我一個禮拜的生活費,還沒跟人家殺價)。在老闆爬上A字梯到整幅電影海報連畫帶框交到顧客手上的這段期間,熱愛電影的土撥鼠對這面海報牆上的電影和經典名句如數家珍,最後告訴我,他買的這幅叫做《大河戀》,印在海報上的那句翻成中文就是:「生命不需要你去了解,只需要你去愛。」
原本只看動作片和科幻片的我,自此以後,一直到大學畢業前,三不五時便會從土撥鼠推薦的片單中,想辦法去弄一些錄影帶或VCD來欣賞;甚至有幾次,我和他還一起去中壢市區的U2,只為了某部遍尋不著的舊片,如:《萬花嬉春》、《似曾相識》、《十二怒漢》、《黃昏三鏢客》…等等,讓我的文藝青年養成之路又更上一層樓。
土撥鼠的姓頗為偏冷,有誰認識姓「司」的朋友,麻煩舉個手讓我知道一下;他的本名很像藝名,叫「之學」,而酷愛唱歌、又彈了一手好吉他的前吉他社公關,也覺得將來說不定有機會出道,甚至想好了個人發行的第一張唱片,就用《之學》做為同名專輯。
司同學在小法克報到後的隔天傍晚,和另一個傢伙同時敲響了力行316的房門。裡頭傳來一句很假掰的口吻:「本寢不煮火鍋、不打牌,全是品學兼優的好學生,閒人勿進。」
敲門聲猶豫了一下,又遲疑地再度敲了起來,裡頭換了一個不耐煩的聲音:「麥聽伊喇叭~本寢恪遵本校愛抽菸、愛喝酒、愛賭博、愛跳舞的『四愛規約』,非誠勿擾。」這下門外的敲門聲敲得益加熱切了。
「哩賣擱卡啦~本寢不招待莊不全和老許,其他人請進。」
兩位秘密客立即推門而入,前面一個戴著鴨舌帽、背著吉他,神色還有些慌張,另一位神神秘秘的,還沒看清楚他的長相,就返身離去,丟下一句:「我另有要事,隨便幫我留張床。」
此時僅剩的兩個床位都緊臨吵雜的走廊,差別僅在於左右鄰兵;這位叫做司之學的新住戶,要嘛選擇左側文質彬彬的新生、右側玻璃窗,要嘛選擇左側玻璃窗、右側則像是殺人越獄遭官府通緝的酒肉和尚小法克,他當然選前者,可見得應該是身心正常之人。
大夥兒心頭為之一喜。
一問之下,原來這傢伙的老爸是高雄大寮那邊的「田僑仔」,一聽到自己寶貝的「一條根」考到咱中原,就立刻親自北上,在廣州路那邊相中一棟剛蓋完沒多久的房子,一出手就是用八位數字的現金,直接買下那個鬧中取靜、離塵不離城的邊間,而且還一買兩間:一間是土撥鼠做為家族中第一位大學生的賀禮、一間送給幼時就過繼給別人的自家老姊。
當時本寢大部分的人都還背著就學貸款,聽到年紀輕輕二十歲不到,平白多個三房兩廳兩衛一陽台的不動產,說有多羨慕就有多羨慕;土撥鼠卻大搖其頭,原來他那位打從童工開始就在分擔家計的老姑媽,從大社做到林園、又從林園做到大園,今年芳齡五十有四,卻仍是小姑獨處一人、空閨寂寞非常。
土撥鼠住了兩個禮拜就受不了而逃之夭夭。聽他訴苦,原來他姑媽有一票外勞姊妹,平時沒事就來打麻將,一桌變兩桌、兩桌變四桌,等到場地不敷使用時,便把腦筋動到這位新鮮人的姪子身上,一步步蠶食鯨吞、侵門踏戶的結果,最後變成連窩在自己房間裡彈吉他,擦著古怪香水味的阿姨們還會敲他房門,怪腔怪調地嚷著:「Hello~Gentleman,安靜~小聲一尖尖,Thank you…睡睡泥。」
而只要一跟姑媽「溝通」,換來的是:「…(以上省略萬餘字)…我當年多歹命啊~才小學三年級就被你阿公送到別人工廠裡幫忙,我一邊揹著林老北,一邊還要幫百多位工人生火煮飯,熬了幾十年,艱苦的要死,嘛毋敢結婚,現在好不容易有那麼一點點休閒小嗜好,卻要被人家嫌,挖看挖歸企死死A卡快活…(以下再省略萬餘字)…」
駐紮在土撥鼠對門的阿姑,雖然三不五時會拿些具有南洋風味的土特產過來,但卻是土撥鼠下課回住處開門後才發現(顯然阿姑的牛仔褲袋內理所當然地有一副備用鑰匙);而漂浮在屋子裡的古怪香味,加上對門那雙直勾勾盯著自己的眼神,試想,你要一個十九歲的有為青年怎麼辦?
於是,土撥鼠找系教官老湯幫忙,像是挖地道般地逃來本寢,順理成章地成為力行316的一員。後來升大二的暑假前,他姑媽隨老闆去柬埔寨設廠,把房子託他招租當二房東,危機才告解除;這間位於廣州路的住處剛好解決本寢一部份成員住的問題,他與小法克、茲巴威住自己那間,對門則租給姑媽公司的後輩,那群印尼姑娘乖得很──因為她們一致認為小法克長得很像某位從母國潛逃海外至今依然下落不明的槍擊要犯,茲巴威進一步暗示了這個可能性,而土撥鼠則不打算說實話。
順帶一提,喇叭峰後來續租他三哥在力行宿舍後方、鐵支仔路旁的「中原至尊」,拉瑪控和獅仔尾成了他的室友;新生則一開始就鎖定三和三街新開的那家「花蝶」為圓心進行深度搜索,最後在鄰近一棟頂樓加蓋的違章建築裡獨居。至於我,身為勞苦功高的寢室長,當然很「幸運」地中籤得以續住力行宿舍(連床位都不用搬),但我卻因為一些緣故而決定搬去元智附近,這邊就先表過不提。
※ ※ ※ ※ ※
由於司之學和施子緯發音相近,加上兩個人開局也都有女朋友,儘管前者低調得多,但住宿生活一開始,還是經常上演「施司有兩種」──捲舌、不捲舌傻傻分不清楚的戲碼,更甭說還有喇叭峰和茲巴威這種「噗攏共」的接線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鬧出不少笑料,諸如:
……
「小傻瓜~我們上個月不是才剛去過動物園嗎?怎麼又要我陪你去?」
……
「當然是你啊?壽山啊!什麼?木柵?等一下,你是不是念輔仁?蛤~什麼時候轉到淡江我怎麼不知道…」
(周遭一陣竊笑聲,電話早被另一位搶過)
又或者:
……
「八里的渡船頭比不上旗津?Honey~可是十三行的海岸線是我們的定情地耶…不會吧?我們在西子灣的蘿蔔墩一吻定情?」
……
「不對不對…我當然沒有記錯人,我當然愛你,可是…天地為鑑,我是說過要帶你到天涯海角沒有錯,但我們從來沒去過高雄…啊!我知道了。Shit…」
(背德的誤會要趕緊通知室友好好解釋,而周遭的竊笑卻越來越肆無忌憚…)
這種情形等到獅仔尾失戀後才略有改善,差不多有將近一個月的時間,室友們以「騎兵司」和「步兵施」來區分他倆,一個有馬子、一個沒馬子,有點毒、但卻簡單明瞭,但隨著司同學的女友在之後沒多久的聖誕派對缺席,遭到冷槍狙擊的騎兵團長也滾鞍墜馬,從此兩人編制於同一軍種的宿命,則持續糾纏至大學畢業。
當然,那是後話。
在司兄第三次又不小心與施兄交換女友,聊了好幾分鐘後,獅仔尾再也受不了了。剛好莊不全此時拄著拐杖亂入本寢,想要找人假日陪他去台北光華商場的地下市集,買什麼同級生田中美沙的海報和VCD,我們幾個北部人避之唯恐不及;獅仔尾逮到機會,要莊不全知恩圖報,幫這位司之學取一個響亮的綽號,免得擾亂視聽。
殘疾人士這回一時沒了主意,雙眼溜溜轉,看到司同學的衣櫃門上貼了一張小小的電影劇照,照片上全是英文,有一對狗男女和一口詭異的鐘,便順口問一聲,結果沒人答腔,接著便把它英文片名中的單字一個字母、一個字母拼出來──G、R、O、U、N、D、H、O、G,司之學眼看又沒有回應,嘆了一口氣便說:「『土撥鼠』啦!這部《今天,暫時停止》很好看而且寓意深遠,你們居然不知道…」
接著他便坐了下來,一邊無意識地撥弄著不知名的和弦,一邊把這部電影講了個梗概;題材確實滿新穎的,只可惜那年上映的電影大家後來就只記得《侏儸紀公園》而已,我想好萊塢大概有一狗票的導演心裡覺得很幹吧!
站在他旁邊的準系學會長大力勾著他的肩膀說:「聽你在喇叭,我還以為阿兜仔拿港片去拍《暫時停止呼吸》的西洋版,干土撥鼠蝦米代誌逆啊?」莊不全打鼠隨棍上,便說:「很好~我喜歡。太好了!土撥鼠,你說得實在太好了。」
※ ※ ※ ※ ※
司之學的外號取得並不是太好了,而是太早了,要是晚兩個禮拜啊,一定是情歌王子、吉他貴公子之類的,我替他感到可惜,但他本人倒覺得無妨。
角板山迎新露營那一晚,就在救國團青年活動中心的大草皮上,當時薩克斯風的現場LIVE秀剛落幕,本系主持的學長在掌聲還沒完全停歇時,問我們這群新鮮人有沒有要表演的,果然不意外,大家都很謙虛,一個個把頭像是結實纍纍的稻穗般垂了下來,看看草地上有沒有誰不小心掉落的銅板。
「那麼,我唱首歌好了。」說話的是咱316的土撥鼠,只見他老練地將吉他取出,先調了調音,再來便是隨手亂彈一陣撩撥在場所有人雜沓的心思,等到大夥兒的注意力全集中過來之際,這才開口:「張宇,《責任》。」接著便自彈自唱──
我聽著你上了鎖 重重靠在門的背後
……
第一句剛下,我全身就起了雞皮疙瘩:「靠!這小子說要出唱片是玩真的,之前在寢室都只是隨便哼幾句而已…」
……
……
心裡的痛難受 選擇的路難走
我最愛的你連眼神都空洞
越在乎的溫柔 傷我傷的越重
得到和失去竟都在這個時候
……
……
心~裡的痛難受~喔喔
喔~喔~喔喔喔喔~~~~
(一陣令人忘記呼吸的Guitar solo)
已經盤旋到九重天外的音階,沒想到還可以往上再翻高一層──
心裡的痛難受選擇的路難走~喔喔~~~~
一曲唱罷,技驚四座!
把歌唱好是演唱者的責任,而不吝給予熱情掌聲則是聽眾的責任。然而,忘了鼓掌的豈止我而已,所有人──真的!整個草皮上所有的人,在呆了足足30秒後,才開始有人鼓掌,掌聲陸陸續續加入、然後狂飆、高潮尖叫、再慢慢沉寂的過程持續了好久好久,土撥鼠抬頭望向夜空、單手將吉他對著穹蒼高舉著不發一語,好讓來自天外的「星探」將快門盡情按下,我想他應該相當享受,以至於他渾不在意地在此起彼落的「安可」聲中將吉他收起,讓今晚璀璨的星光和那部電影一樣,暫時停止。
※ ※ ※ ※ ※
自行車社和直排輪社聯合主辦的「元旦升旗」是CYCU頗具特色的傳統活動,我大一到大五,除了最後一年備戰研究所而缺席外,可說是年年參加、無役不予,但印象最深刻的還是新鮮人初體驗。
那一次根本是趕鴨子上架。
12月31日,禮拜二,本來不是什麼特別的日子(千囍年以前,台灣還不時興跨年活動),而因應元旦假期,鎮源團長特地將團練提前一天,因此我和新生兩個人下午第九節上完圖學後,正準備去大仁五街一間新開的燒臘店嚐鮮,晚一點再到懷恩樓前和「夜光」的夥伴練唱。
我們經過系辦時被行政助理叫住。由於我在教務處打工,不時會送公文到系辦,因此跟系上教職員也比較熟;行政助理敏珍姊是本校國貿系剛畢業的學姊,而本人對國貿系向來有與生俱來的莫名好感,於是讓新生先走,自己隨她進了系辦。
敏珍姊問了幾個期末考衝堂考的排考問題,我知無不言,不瞭解的就答應元旦假期後幫她去課務組打聽打聽,她跟我道謝,又順手遞來一個牛皮紙袋,託我拿去懷恩207給一位叫做趙蕙羚的大學姊,還提醒我這一位同時也是本系新聘的實驗講師,嘴巴甜一點準沒錯,過完寒假就「相堵會到」。由於順路,我便答應了。
這一耽擱就是半小時,燒臘店已不見新生蹤影,還居然破天荒地沒有龜在旁邊的新人類書店內,由於燒臘店折價券在他手上,只好改去隔壁的永川牛肉麵,湯頭香辣、肉有嚼勁,還可以免費加湯加麵一次,這個划算。
我畢竟受人之託,提早10分鐘動身,想先把敏珍姊交付的任務完成再說。誰知一到噴水池廣場就覺得不太尋常,心下暗忖:「哇~人好多,怎麼回事?」順手接過旁人遞來的宣傳單隨便瞄一眼,上面寫著啥「…共迎晨曦」當下也沒多看就收進口袋。
由於人不少,一時沒看到其他團員,沒關係~依照往例,稍後八點一到,淹沒在茫茫人海裡的團員會就地進行「啊~A~E~O~嗚」的發聲練習,一邊暖嗓、一邊練膽,同時還可以召喚同伴。
我拿著牛皮紙袋從中央樓梯直上二樓,軍訓課在203要向左轉,所以現在我向右轉;未料,懷恩207不知何故,人居然多到滿出來?
「啊!我知道了,一定又是那個什麼『大碩』的招生說明會,填填問卷就有附近店家的招待券可以領,敏珍姊對我不錯啊!」
一進教室,看到黑板上寫著「元旦升旗╳行前說明會」,我直覺感到不妙想溜,沒想到被後面湧進來的人潮給卡死而動彈不得,而時機稍縱即逝,倉皇間教室的前後門已饒有默契地被一同關上。
「時間應該差不多了,今晚的活動說明大家既然都已拿到手,那我們就開始吧!」一男一女像是綜藝節目主持人般地站上講台。
接下來的時間裡,先是「請張校長簡單為我們講幾句話」講了十幾分鐘,期間窗外先後傳來兩次「啊~A~E~O~嗚」(第一次零零散散、第二次則集中多了),好不容易麥克風終於離開他那塗滿強力膠的手,然後──交給另一雙同樣黏度爆表的手,而老熊學務長的致詞同樣理性與感性兼具,只象徵性地略比校長提早三十秒交出麥克風,然後──又交到此次活動的贊助商手裡,一位童山濯濯的歐吉桑清了清喉嚨發出「嘿嘿嘿~」地笑聲:「校長、學務長和各位學弟妹大家好…想當年我在中原啊……」。
此時,來自外面的「啊~A~E~O~嗚」三度響起,齊聚團員之力的聲音渾厚而圓潤,幾乎蓋過歐吉桑贊助的笑聲,但我現在的處境…親愛的團員們,請原諒我沒有就地回應召喚的勇氣;只好自暴自棄地拉張椅子坐下來,因為按照團規,召喚三次沒現身的人下次要請所有人吃宵夜,當下有點自虐地等著聽聽今晚的創意是啥?
我的期待不久後有了回應,外邊一樓傳出整齊悠揚的曲調──
感恩的心 感謝有你
請我一餐 讓你有勇氣面對自己
感恩的心 感謝命運
從今以後 我依然會珍惜
夜~光~光~心~慌~慌~
邱~鈞~傑~謝~謝~你~
唉~~風吹雞蛋殼,財去人安樂。要破費了。
心思回到現場,致詞的長官和歐吉桑們都已經功成身退,台上的兩位主持人一搭一唱、滔滔不絕地講述這個活動的意義,與本校全人教育的理念是如此完美地契合,所以活動行程將會安排的非常用心且扎實。
我慢慢、慢慢地聽出一個梗概(如果沒有誤解的話)。
那就是本校的全人教育,允許一群瘋子(或傻子)在一年的最後一天徹夜不歸,動用警察、救護車等龐大社會資源,踩著腳踏車和溜冰鞋,從中壢出發沿著台1線一路向北(簡直有夠「靠北」),這段媲美全程馬拉松的距離,你必須在四個鐘頭內完成,如果沒有斷氣的話,可以幸運地在台北重慶南路書街的某幢平價旅館裡補眠一小時,然後參加總統府前的升旗典禮,一睹李總統登輝先生的絕世容顏。好你個邱邱的奇妙冒險,我話說完誰贊成誰反對?
──我反對!我在心裡如此大聲吶喊著。我一直以為「15000公尺迷你馬拉松」已經用光了我邱某人這輩子所有英雄氣概的quota,但我錯了,我笑他人太瘋癲,他人笑我看不穿啊!
此時中場休息來得正是時候,我趕緊上前跟那位男主持人打聽,請他幫忙問一下現場有沒有一位叫做趙蕙羚的學姊,只見他拿起後方褲袋的「拐拐」呼了起來:「前導小隊出發了嗎?207這邊有人要找蕙羚學姊。OVER」
「前導隊已經出發囉。OVER」他給了我一個無可奈何的眼神。
我暗怪自己早知道就直接過來了,還吃牛肉麵?好死不死,前幾天陪莊不全去光華商場,我的星艦因故損毀,還等我這禮拜回台北老家取車呢!而幾個有車的室友今晚剛好都被喇叭峰他哥拉去「中原至尊」打麻將,現在這個要命的節骨眼…想到跟莊不全借那台殘障機車招搖上路不如一槍打死我!
牛皮紙袋裡搞不好有人家的隱私或是啥機密文件,可不能隨便託人,真是千金難買早知道。好在學長剛轉過身,他掛在屁股後面的無線電又傳出聲響:「總指揮通知,社辦來電,第二停留點有廟會陣頭delay,前導隊處理中,估計要花兩到三個小時。OVER」
我立即洽詢,狀況令主辦單位大皺眉頭,但卻讓我喜上心頭。
第二停留點是桃園火車站附近的一間媽祖廟,那裡我知道,每個禮拜五騎車都會經過,在振聲中學旁邊;前導隊因為要排除場地問題,會在那邊耽擱好~長一段時間,如果運氣好的話,說不定我只要騎三分之一不到的路程就可以完成敏珍姊交辦的任務,到時當場來個華麗的180度轉身掉頭,才不陪這群人瘋呢!
想通此點,就近找一位車社的社員現場報名,排我前面的那個人恰好回過頭來,跟我打個照面,居然是室友土撥鼠,他寫完系級學號後站在旁邊等我,受理報名的學姊核對完以後將學生證還給我們,不但沒跟我們收報名費,還說等下會發放物資,叫我們不要走開馬上回來。
※ ※ ※ ※ ※
我們依然走開,我先下到一樓噴水池畔跟團員夥伴say sorry。他們正在喝水休息,土撥鼠跟他的「枕邊人」在旁邊聊天,我向鎮源團長表示今晚陰錯陽差、得開小差,希望從輕發落;他聽了以後拍拍我肩膀表示自己大二時也參加過一次,相當有意思,要我今晚就甭練了,好好養精蓄銳,安心地去吧!還有,雞排不能賴帳,除非我願意擔任下任團長,嚇得我拍胸脯保證在期末考前一定清償。
回頭看土撥鼠跟新生還聊個沒完,我便湊過去聽──
「……也不知道怎麼一回事啊!」土撥鼠的臉色頗為無奈。
新生沉吟了一下便說:「在下其實有察覺耶~聖誕派對前的兩個禮拜,你女朋友打電話到寢室的頻率還有你們通話的時間都…你懂我意思吧,雖然我不知道她說什麼,但從你的回答,大致可以推測內容應該都很公式化,感覺像是交作業一樣,獅仔尾當步兵前差不多就那樣子,你回想一下就知道了。」
土撥鼠看向我這邊說:「所以我今晚就要騎到輔大,明天一早和她好好把話講清楚。」
我和新生異口同聲:「你幹嘛不騎摩托車?」
土撥鼠的回答很絕:「拉瑪控約網友出來談聯誼的事情,他說他的車在保養還沒回來,所以跟我借車,何況…誰叫上次室長和獅仔尾騎機車去淡水追查真相,結果就『ㄘㄟˋ』了啊…這樣我會有心理障礙。」
(馬的~像這種天方夜譚我也有連帶責任,去它的口琴魔咒!)
合唱團即將開始今晚最後一輪的練習了,新生要我們好好從長計議,於是我向團員們揮手byebye,和土撥鼠重回懷恩207。
一進教室,主辦方的工作人員已穿上反光背心正在逐一唱名,車隊聲勢浩大,我和土撥鼠一起被編到第5小隊,每個人都被分到一瓶礦泉水、兩片吐司和一件白色長袖T-shirt(左胸上有「共迎晨曦」的LOGO、還不錯看)。這時聽到窗外傳入費玉清的《晚安曲》,我不用看錶就知道現在一定十點鐘了,不知道今天有沒有誰落拍走音讓宵夜基金持續茁壯?
不知為何,今天居然有安可曲──這是「夜光」的傳統,只要在《晚安曲》後,有人表示願意自掏腰包請吃今晚宵夜,那麼便有權點歌當「一曲團長」,由於不常碰到,因此我格外留神…
愛是恆久忍耐又有恩慈
愛是不嫉妒
愛是不自誇不張狂
不做害羞的事
……
……
「搞什麼?」我一頭霧水,坐我身邊的土撥鼠倒是震動了一下、罵了句:「靠夭咧~」我問他怎麼了?他叫我以後有機會去問問輔大的朋友就知道了,但我偏偏就一直交不到來自「140點136」夢工廠的美少女,這個梗直到我二十年後聽到念輔大的太座泡溫泉時哼了出來,一問下去才懂(滿搞笑的);當時不明就裡,便(誤打誤撞)出言安慰:「基督天主兩校一家親,不會有事的,大不了我陪你一起雙輪鐵馬遠征輔大,等下跟小隊長報備,你我二人一到輔大就自行脫隊,咱倆就不去旅館QK了。」他把白眼翻到半天高也點了頭。
嗯~看來今晚計畫有變,預定路程從原本的三分之一追加到三分之二,算啦!捨命陪室友,結束後乾脆直接騎回家,就不陪李總統他老人家升旗了。
由於距離出發還有將近兩個小時,擔任總指揮的大四學長要大家先就地把握機會休息,尤其是第一次參加的人,真的睡不著的話,就再一次檢查裝備,要打氣、調座椅、換剎車的趕快牽過來,專業人才和家私今晚這邊應有盡有,歡迎妥善利用。
講到這,不得不介紹一下此行任務最重要的item──我的愛駒「綠寶石號」,它是我到教務處第一天打工時,花了350元跟前一任工讀生買的,咱們校園雖然不大,但是送公文和考試清單時,有台腳踏車代步確實能夠省下不少腳程。
「綠寶石號」其實是一台寶藍色的淑女車,只不過有一次落鏈時,被我無意中發現坐墊下方寫著發音近似「KAKYOIN」的平假名,趁著旁聽「商用日文」時問了一下,阿鑾老師說應該是一個姓氏,漢字大概可以寫成「花京院」吧!我決定這麼稱呼它,無非是期望它有朝一日會被我踩得飛快,而有朝一日就在今朝!
當我把「綠寶石號」從行政大樓的車棚騎過來時,土撥鼠也剛好牽著他的坐騎和我並轡而行,他騎的是一台鐵灰色的腳踏車,相當陽春,同樣沒有變速功能,當我倆這兩台一亮相、和其他「名車」一字排開時,立即引發一陣小小的騷動,「同學,你們確定嗎?」這句話聽了不下十遍,土撥鼠自嘲說原子小金剛才不需要變速功能那種東西,還臭蓋說自己跟這台車情投意合、去年在高雄就是靠它一路騎上壽山動物園、順利『ㄆㄚˇ』到現在的女朋友,因此今晚的艱巨任務非它莫屬,聽得我熱血沸騰!
打氣時,小隊長和總隊長還特別走過來幫我們兩人打氣:「祝你們及時追上前導隊啊!」我趁機報備半途將執行為愛脫隊的計畫,總隊長阿莎力地表示他完全明白──「青春嘛~人不痴狂枉少年。」還直接把我們從第5小隊調到第1小隊。
小隊長有點遲疑地說:「可是學長…到輔大的話,不是會經過…」總隊長則一揮手,當著兩位新手的面,報以很燦爛的陽光表情:「那不是~相當有意思嗎?」
※ ※ ※ ※ ※
晚上11點50分,包含土撥鼠和我在內的100多個瘋子齊聚在「m」校門前(哈~麥當勞普仁店)高唱校歌,說實在話,校歌真的會唱的沒幾個,一群人不知道在high什麼!只知道一股腦兒地發出歇斯底里的聲響;終於,迎來倒數時刻──「……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出發!GO!」快樂的隊伍在一片掌聲加尖叫聲歡送下,猶如出閘猛虎般地騎向征途。
我們一出校門往前直騎,到實踐路左轉,美食街那邊有不少還沒打烊的店家,將一些熟食、冷飲隨機分配在不透明的塑膠袋裡,以50、100元的超值價碼向沿途停等紅燈的騎士們拋售,儼然已是十年後「得來速」和「福袋」的雛型;直行至環中東路左轉,在警察交通管制下,隊伍的行進速度才逐漸加快。
夜色微涼,銀白的月光有種單純的美感,令人不由得審視內在與自己對話。我想了很多,想著已經逝去的歲月和更早之前的孩提時代、想著今後的大學生涯以及更久之後未知的未來,當然,我也想了鄒郁敏,而且邊想邊笑,我想我嘴角一定上揚了,跟傻瓜一樣。
我再次抬頭,望向夜空中像是對我摀著嘴微笑的下弦月,第一次感受到「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的情懷──要不是今天種種巧合,往常的我此刻早已酣睡夢鄉,哪有機會體悟這種「天涯共此時」?
經過元智附近時,有零星的單車愛好者加入,即便素昧平生,雙方仍彼此歡呼給予精神贊助。過平交道後右轉,轉進台1線沒多久便抵達第一停留點。
第一停留點是中油的加油站,休息時,大家精神亢奮地聊天打屁或補充熱量,只有我跟土撥鼠是真的在休息,這是以勤奮的雙腿代替變速功能的結果;我一邊休息、一邊注意車社幹部的無線電通訊狀況,聽起來前導隊已排除困難,正在第二停留點休息。
我摸了摸手上的牛皮紙袋,覺得答應人家的事情早辦早了;估計了一下時間,覺得不容再耽擱,站起身的同時剛好總隊長吹了集結哨,不一會兒,第1小隊便已啟程。
我跟土撥鼠幾乎騎在隊伍的最前端、腳下踩得飛快,也不理會幹部們要大伙兒保持體力的忠告,一路飛馳,率先抵達第二停留點「慈護宮」,未料還是慢了一步,問了廟方才知道前導隊5分鐘前已經動身前往下一站了。
我看了土撥鼠一眼,他表示體力還行,因此我倆決定不休息,繼續追擊前導隊;這時,幾位幹部都勸我們不要衝動,因為…然而,年輕人就是年輕人,太衝動了──兩台沒有變速功能的腳踏車,載著兩位沒有自知之明的單車騎士,正面對決整整七公里的連續緩升坡。
這段路一開始還好,但後來卻覺得踏板怎麼越來越重?我們甚至在自強東路那間麥當勞買了可樂,坐在店外補充能量外加休息,還順便外帶兩份大薯。
接下來的兩公里絕不輕鬆,回過神來,才發覺夥伴和自己已經好一陣子沒有說話,而且汗流浹背、氣喘如牛;土撥鼠以他身為歌手的尊嚴與鐵肺肺活量死命頂住,我也咬緊牙關苦苦支撐,「綠寶石號」一吋一吋的證明自己新臺幣350元的身價。
「是不是相當有意思?」後方傳來一聲大吼,是總隊長。原來大部隊已經後來居上,我們就在那一瞬間被超過去了。這群可愛的瘋子,經過我身邊時,還不忘跟我豎起大拇指為我加油打氣,我注意到他們的車子都「附掛」了幾位溜直排輪的傢伙,於是我擔心…
這時看到身邊那台鐵灰色的「土撥鼠號」居然加速起來,原來有4位直排輪社的社員伸出援手,反過來成為了他的輔助動力,有一位還是復旦國小的小英雄哩!
看著一條條的「貪食蛇」從身旁超車,我正想投降輸一半、請求支援時,後方及時傳來一股推力,心裡真是感動無比,連忙回頭道謝:「雖然我不認識你,但是我謝謝你。」
背光擋住了不知名仁兄的表情、卻掩蓋不了那句帥氣的回答:「第一次參加齁?我被人拉了兩年,今年回推一把沒什麼,禮尚往來嘛~有上坡就有下坡,有苦有樂,跟人生一樣,加油~堅持下去!」
第三停留點是位於爬坡頂端的加油站,基於安全,已有為數不等的小發財車蓄勢待發,將一群群比單車騎士還要瘋的直排輪勇者載下山;而當我跟土撥鼠氣喘吁吁地騎進加油站時,更響起了不少掌聲。
不過,趙學姐的前導隊已經先走一步,我理所當然地又撲了個空。放眼望去,不少騎士把單車斜斜一放、人便呈現「大」字形癱倒在地,更有人向加油站買那種大瓶的礦泉水,直接從頭來個醍醐灌頂、一淋便是大半瓶。車社幹部們見怪不怪,只專注在前方路況的回報,總隊長過來關切土撥鼠和我的狀況,又說了一次:「『鐵腿』了沒?是不是相當有意思?」我們倆也只能苦笑了。
我忍住搭便車下山的慾望,上完洗手間後向一位看起來有點「兩光」的小隊長表明「非得在輔大前追上趙學姊才行」的意圖,於是……
「蕙羚蕙羚,收到請回答。OVER」
「…(吱吱喳喳)…到請說…們要出發…嗎?OVER」
「第三停留點有位學弟說一定要追上你,有東西要交給你。OVER」
「…(吱吱喳喳) …誰?…要追我?請重發。OVER」
(大概是距離太遠、收訊不良,這樣聽起來好像怪怪的…土撥鼠還在一旁邊揉腳邊偷笑)
「你學弟說有東西要給你,要在輔仁大學前追上你。OVER」小隊長又說了一次。
「…(吱吱喳喳)…什麼~學弟愛我?還要在輔大校門前上我?好狂…膽子!…在…等他…到時別…縮頭烏龜。OUT」
這時不只土撥鼠,旁邊一群人都在狂笑,兩光小隊長一臉無辜地對我說:「對不起,害到你。等一下你自己解釋。」接著又像是想到什麼,轉頭補了一句:「其實…學姊她不愛聽解釋,比較愛吃薯條。她的最愛此刻就在你們的手上,留一份下來等於留下腦袋,比千言萬語都有效。」
※ ※ ※ ※ ※
集結哨再度響起,騎士們有點不甘不願的跨上鐵馬準備上路。這次出發很不一樣,由於前方是長達五公里的連續下坡,必須充分拉開車距;因此有別於以往一小隊、一小隊整團集體啟程,而是打破各小隊建制,每二十秒左右,一個、一個地放人騎下山,然後在第四停留點,也就是迴龍那邊的一處加油站集合。
總隊長交代完畢,就朝我跟土撥鼠走來,說:「等一下你們兩位下山後不要停,就直接騎到輔大,蕙羚學姊是急性子,別讓她等太久,不然到時別說薯條了,你們搞不好還會被做成薯條喔~」
排下山序位時,不知何故,眾人目光一致向我看過來,我則謹遵課務組謝主任聚餐時告誡的「老二哲學」,把「綠寶石號」移開,將追愛急先鋒的位置讓給土撥鼠那台鐵灰色腳踏車,上啊!兄弟。
土撥鼠當仁不讓,立起身子踩動踏板的當下,還哼起這幾天寢室裡常聽到的那首《說走就走》,他唱得可不比黎沸揮差──
你說走就走 一去不再回頭
讓我在這裏 癡癡等候
我以為這一次你只不過是說說而已
……
……
我衷心地希望此行的結果不是如此。但屬於我的哨音已然響起,此時已無暇顧及其他,我踩動綠寶石的踏板,接著便順勢滑翔,速度越來越快…
一開始我繃緊神經、小心翼翼地控制剎車,避免英年早逝、車毀人亡,過了一會兒,感官逐漸習慣了這樣的動態後才逐漸放鬆,現在是凌晨兩點、萬籟俱寂,只飛輪如梭的呼呼風聲與我親密接觸,伴著山道間沁入心脾的芬芳,前後都沒有來車,周遭一片靜默、無人同行,而我,恰若天外的飛客,從幾千、幾萬光年電掣而來,像一顆孤單的流星,獨自尋覓宿命中的種種邂逅。
在夢土上的航道御風直行,在沒有極限的加速過程裡,我真的覺得大地被我踩在腳下,而這世界只餘了一個我,只要願意,我甚至可以幻化成睥睨一切、主宰世間的造物者之鷹…
──快哉此風!「真的相當有意思啊~」我將心扉完全敞開,在風中如此呼喊著。
這段「龜山坡」平常騎機車來來去去不覺得怎樣,但這回真的覺得很不一樣;上坡時用下坡的颯爽策勵自己,下坡時勿忘上坡的艱辛,騎個單車也能悟出人生哲理,好你個全人教育。而我的「綠寶石號」更在它有限生命中達到極速噴射的頂峰,一口氣把全世界的鐘打停,換成那張永存我腦海深處的畫面。今天,暫時停止。
※ ※ ※ ※ ※
我經過加油站卻過站不停,如同惡質的公車司機,而土撥鼠在更前面一點的便利超商門口等我,兩人會合後,繼續向前行。
由於大學姊在等,我希望待會好好解釋時,周遭不要有太多好奇人士圍觀,畢竟攸關下學期實驗課的印象分數,因此雙腳一上一下賣力地將速度打上三檔;而三更半夜到女友校園埋伏的土撥鼠,或許也開始意識到自己的行為充滿矛盾與不合理,因此隨著距離的拉近,面色也漸漸凝重起來。
愛情啊~像是光譜中不藍不紫的曖昧區段,視矛盾為必然,而不合理和合理就是恆等式兩端等重的砝碼。簡直豈有此理!
兩人在月光下各懷心事,沒多久,輔大校門口的那根一柱擎天便出現在眼前。
趙大學姊將她那台號稱上過合歡山武嶺、騎遍東引及烏坵以外各離島、環繞全台海岸線兩圈半、價值5萬元的究極名車(只差不會變成鋼彈而已)直接打橫停在半夜三點的省道上堵我。
──堵我的還有一群警察。
託無線電大力放送之福,她隔著老遠就招手要我和土撥鼠靠邊停,一時間哨音四起,波麗士們笑容可掬地引導我,一位站在學姊身邊啦咧的警察大哥笑咪咪地對我說:「來來來,風流小騎士,很帶種嘛~明目張膽、公然劫色,還預告作案地點…有創意喔。」土撥鼠還在一旁「打納涼」:「室長~你這個妨害風化的未遂犯,人家報警處理了。你慘啊哩…」
我立刻知道趙蕙羚就是那一位。
在教務處打工期間,我遊走於行政大樓各組之間,有時也會被借調到計中、會計室或體育館等其他單位,算是頗為好用的工具人,而眼前這位大學姊由於前陣子經常穿著本系系服到校友室洽公被我遇過幾次、加上長得頗像內田有紀,因此便對她有了印象,卻不知她有沒有把我認出來?
順帶一提,當時日劇正流行,朋友間彼此常會用東洋影星或扮演的角色來形容誰長得很像某某某;像我有陣子常常穿件草綠色的外套進進出出,當時茲巴威就說我有《大搜查線》裡青島刑事的神韻、而拉瑪控和吉田榮作則是公認的相似,至於莊不全賤笑時的猥褻表情則跟癡漢界的霸主山本龍二沒兩樣(這也是公認的)…諸如此類。而我個人認為美而美的姿伶很像藤原紀香,身材也是(sorry~我就是那麼膚淺);至於郁敏小姑娘嘛…她就是她,誰都不像。
車一停妥,我便立刻獻上微溫的麥當勞薯條,佐以友善的眼神和誠摯的聲調解釋這個可大可小的誤會,土撥鼠一邊幫忙緩頰,一邊也稍微提了一下此行目的,三人就這麼在輔大門口聊著,直到身邊條子的數量和學姊手上的薯條同時歸零為止。
「下次要拿糖醋醬。」這位大學姊向來不按常理出牌,這就是她跟我說的第一句話。
「蛤?我們又沒買麥克雞塊?」土撥鼠實話實說。
「你們可以一個人先進店裡買好薯條,另一個人再進去直接抓另一個店員說『剛剛買的雞塊裡面怎麼沒有糖醋醬』不就結了?多動動腦,你們的腦袋是『拉瑪控』,可不是『孔固力』啊!」誰知我們倆異口同聲地說:「『拉瑪控』不是我!」學姊奇道:「該不會你們這屆有人綽號真的叫『拉瑪控』啊?下學期指認給我看。」
學姊盯著我看了幾秒鐘,然後「喔~」了一聲:「這不是…本系的百分百英雄邱鈞傑嗎?你是校友室那個工讀生對不對?」她還是把我給認了出來,這種媲美800 Terabyte記憶體的腦容量,想必讓她未來的老公吃足了苦頭。
在講完這句話的同時朝我伸出了手,我連忙將行囊裡的牛皮紙袋雙手呈上;學姊她打量著我和「綠寶石號」,又看了土撥鼠以及他的鐵灰色腳踏車,然後有些讚許地說:「嗯~不錯不錯,算你們有心;實驗課要是也有這種精神,高分過關沒問題。」兩位學弟相視一笑。
土撥鼠打過招呼、一個轉身便要去辦「正事」,學姊攤了攤手說:「Up to you~這種事強求不來,順其自然就好。」我這個跟屁蟲才剛調轉車身,上衣後領就被她給牢牢揪住,她用剛好只有我聽得到的音量、在我耳邊很快地說:「給我站住!想一想待會的場面,往好的發展你是電燈泡、往壞的發展以後你跟室友心裡頭難免有疙瘩…這是人家的隱私,局外人攪進去幹嘛?」
我想起自從那次陪獅仔尾跑了一趟淡水,後來幾次和他獨處,兩人都刻意閉口不談此事,有夠彆扭…因此立即醒悟,隔著省道朝他大喊:「加油啊兄弟!我挺你~明天…不!今天中午12點整在這集合,沒出現的話,換我報警處理囉!」他頭也不回地跟我比了中指。
然而一旁的趙學姐卻對我比了大拇指:「讚喔~人情義理和法律良知面面俱到,不愧是寢室長,看來阿甘眼光不錯、後繼有人。」我想起當時交接的情景,自是點滴在心頭了。
此時,後方的大部隊呼嘯而過,人人對我抱以幸災樂禍的眼神,大學姊也準備動身,她看著我瀕臨解體的淑女車說:「你剛不是說你家住廟街?前面右轉就到了,今晚你就先回去休息吧!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明年換台車再來挑戰。」
我看著她消失在夜色的背影,覺得工學院的女生和商學院的女生各擅勝場、難分軒輊;而往後三年的元旦升旗我全程參與,只是換了一台中規中矩的變速車,但最難忘的反倒是這三分之二路程就中途棄權的「共迎晨曦」,以及再也沒能回到中壢主場的「綠寶石號」,我讓它風光引退,在居家附近和公園之間徐徐緩行、安享天年。
※ ※ ※ ※ ※
隔不到幾個小時,我便騎著修好的星艦回到輔大校門。在那擎天一柱下,有對男女對我揮手,土撥鼠立即上前介紹:「琪雅,我們寢室的室長就是他,邱鈞傑,之前他也有接過你電話;室長,她是我女友,嗯~再12分鐘就變成前女友了。」
「前女友?」我注意到此時天空開始飄雨,很應景。
那位女生倒也幽默:「我姓錢沒錯,我跟之學約定好了,今天中午12點整和平分手,所以現在我們還是男女朋友。」
我這創意十足的室友搔了搔頭,對我說:「誰叫我之前答應過要介紹我女朋友給你認識,現在這樣應該不算唬爛你吧!」
「你們…這個……」我苦著臉搖頭卻不知該說些什麼。
兩位當事人倒是很看得開,還你一言我一語──
「怎麼感覺起來~好像跟你分手的是他不是我?」
「欸~同學,你還好嗎?之學跟我都談妥了,你千萬千萬不要自責喔~」
「對啊對啊~現在輕鬆多了。室長,這不是你的錯。」
OH~My God──這是在演哪齣?
一陣剎車聲傳來,只見一台白色金龜車在引人側目地迴轉後停在我們旁邊,從駕駛座走出一個身材苗條的女子,年約二十四、五歲左右,戴著墨鏡、打扮頗為時髦,墨鏡一拿下,正是本系的大學姊趙蕙羚。
她劈頭第一句話就是:「全部都在,沒有晃點我。很好~」當她知道事態最新發展後,瞅了我一眼(意思是「就跟你說吧」),便對他們倆說:「這樣其實也不賴,好聚好散。差不多還剩八分鐘半,剛好是陽光照射到地球所需要的時間,在這最後的溫存裡,看有沒有什麼未了的心願,趁還是對方另一半的時候,盡情撒嬌沒關係哦!」
這位即將變成前女友的錢女友毫不客氣地挽著土撥鼠的手說:「我想去故宮,你答應過的,今天我們一起去好不好?」我想就算是鐵石心腸的人都不能拒絕了,更何況是超想對今天按下暫停鍵的土撥鼠呢?
由於雨勢變大,我先把騎來的摩托車牽到天橋下暫放,在趙學姐的鼓吹下,兩男兩女此刻擠在金龜車裡向故宮博物院前進;一路上,土撥鼠剛開始默默無語,反倒是立志將來當記者的錢琪雅同學,不住採訪他對於前女友的種種任性行為有何看法?笑彈連發,把車內的低氣壓沖淡不少。
所謂觸景傷情,而反過來想似乎也說得通;車子經過士林官邸時雨勢漸停,在中影文化城那邊停等紅燈時,車內開始有了笑聲,從此就沒斷過,而在故宮停車場下車時,天空居然放晴了。
蕙羚學姊家住基隆,和我都算是「泛台北人」,而故宮從小到大少說也逛過五、六遍,因此過程不值一提,倒是解除男女朋友制約的兩位興致盎然,我注意到他們雖然已經刻意不去牽對方的手,但彼此間的互動口吻和肢體語言卻是那麼自然;相較之下,想到自己面對鄒郁敏時的胡言亂語、手足無措,就覺得可笑。
──「這就叫做習慣哪~」學姊當然也看出來了,朝著前方兩位一指,又對我說:「當愛已成習慣,不如當朋友,把愛情的火苗留下來當火種,說不定哪一天感覺對了,又會重新愛上對方也說不定…看你一臉茫然,也對啦,這麼微妙的理論,對你這個情竇初開的小大一來說確實勉強了點。」
我自然難以反駁,但還是訥訥地回了句:「又不是每個大一新鮮人的經驗值都趨近於零,像我有個室友啊~他可是號稱情場浪子的西屯種馬哩!」
「誰啊?又是你們剛剛在車上一直提的那個『拉瑪控』?」
「您真內行!」
「他引起我的興趣了,下學期走著瞧。」
我們走馬看花、一路隨興,反倒是在出口處停留最久;因為這對前情侶決定挑一件紀念品,做為戀情終結的信物。由於前陣子頻頻上新聞的羅浮宮特展才剛結束,因此販售處裡頭的品項琳瑯滿目、多不勝數,兩人正為此猶豫不決;而當他們走過來找我時,喊了兩聲,我才發現自己居然盯著一幅畫出神了好一會兒。
我毫不猶豫地推薦了《靜泉.摩特楓丹的回憶》,這是Corot在1864年用油彩畫筆捕捉到的一個瞬間,讓平靜祥和的兒時回憶、連同湖光水色及翠峰倒影,隨著大樹的枝葉不斷繁衍、延伸,最後停駐在5,785平方公分的複製畫紙上──這也是我唯一想買回家掛起來的紀念品,可惜我沒錢。
他們竟買下了它,令我有點驚訝。更令我訝異的是,在回程時,他們經過討論,居然決定將畫交給我保管,理由是讓欣賞畫的人得到畫的本身,而畫作所象徵的美好時光就讓曾經在一起的人往後個別追憶吧!
趙學姊雙手扶著方向盤,用車窗前方的雨刷代替她不斷鼓掌:「不錯啊!這樣子皆大歡喜,也算是Happy Ending;邱鈞傑,你就是他們專屬的記憶銀行專員,可得好好保管,說不定哪一天他們來個愛的大復活,你還得付利息呢!」一行四人最後在輔大門口的一柱擎天下,用笑聲分道揚鑣。
蕙羚學姊可是皇帝嘴,金口一開、鐵口直斷。大學畢業後十年,土撥鼠和錢前女友各自男婚女嫁,我堂而皇之地將這幅客戶的「公共財」據為己有;再過十年,這兩位歡喜冤家一位離婚、一位喪偶,命中註定成為彼此的第二春,我花了一筆利息錢將畫裱框,放在會場他倆婚紗照旁。
多虧趙學姊超人一等的記憶力,致詞時將二十年前共遊故宮的舊事重提了一遍,修補不少我腦海中的空白斷片──儘管青春流逝,但回憶仍是那麼一塵不染、歲月依舊靜好,等我仔細品味。
※ ※ ※ ※ ※
「室長,你當時為什麼會對這幅『靜泉之憶』特別有感覺?」
「跟你當初決定把那張『釣魚哥』帶回家的理由差不多。」
「哦~說看看。」
「可是我比較想聽你說。」
「我在想,如果生命能夠停留在最棒的那一刻該有多好?有時候,只是一個畫面,卻可以讓我們記得很久、很深。就像那次元旦升旗的俯衝~真他媽超爽的!多希望沒有盡頭,但不可能,所以才會想按下『暫停』啊!那個時候你在想什麼?是不是也有一個畫面是你想停留的?」
「怎麼辦?我有選擇障礙,因為閃過的畫面不只一個耶!」
「靠!什麼選擇障礙,你那叫做『人生跑馬燈』啊!」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