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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道》---李枝桃
你見識過小辣椒嗎?從他一進到我的辦公室,我就可以感受到四周的空氣似乎變了。我眼前是一個短小精幹的男人,雙眼微凸,臉色黝黑。從他走進來表現的神色,似是有備而來,而且是勢在必得。警衛室通報說家長來找,我只認為是尋常的家長,但我看到同仁從我辦公室走過,見到他都有些慌張的快速低頭走過,我感覺有異,因此請他坐下。藉口說要請工友準備茶水,我走到隔壁文環姐的位置,詢問這個人的來歷。「他就是那個無理的家長啊!」文環姐一說明,我就清楚了,心想這個人真是貪得無厭呀!回到辦公室,我故意裝作不知曉的請教他有何指教。他斜眼得意的問我:「你是新校長,可能不知道我吧?」「你是埔里的大人物,人人都認識你嗎?那我不認識,還真是失敬失敬了。」他收起皮笑肉不笑的態度,開始訴說與我校老師的事。
家長狠敲竹槓在暑假期間,我就聽聞這件事。聽說這名家長的家庭有狀況,孩子在校期間便有一些奇怪的言語。導師帶著他到輔諮中心接受輔導,還在輔導老師建議下,與家長一起帶著孩子就醫。醫生診斷疑似躁鬱症。
五月的一個假日,這名孩子的父親與祖母為了家事大吵一架,這孩子怒吼:「不要再吵了。」還抓狂到拿棍棒打破玻璃。
這一天,這個孩子上吊自殺了。
因為這孩子家境不好,生前導師對他照顧有加。他過世後,導師心疼又傷心,因此與學校老師發動樂捐,協助喪葬事宜。
但沒想到,這名家長在孩子聯絡簿上看到孩子寫到他撿了同學的筆,還給同學時,「好像被誤會了。」導師在聯絡簿上勸他別胡思亂想,因為同學很感謝他,沒人懷疑他。
這麼一小段對話,居然被家長拿來大做文章、敲竹槓,還到處投訴。
調查單位看到老師與學生輔導的資料,都感動於這名老師的用心,不理會這家長的投訴,但這名導師付出了愛,卻收到這樣的傷害,痛苦得無以復加。
「校長,你剛到這所學校,你一定不希望有醜聞。如果你給我五十萬,我就不會找媒體。」他乜斜著眼看我,真讓人厭惡呀!
我怒視著他:「去找吧!找愈多愈好,我一起參加你的記者會。」
他瞪大了眼看我。
我想他一定很詫異。我居然沒求他,還鼓勵他多找一些媒體。
我繼續說下去:「你繼續跟記者說這些無中生有的事,我把你敲竹槓、對孩子不聞不問,未盡管教、關懷責任的事攤開來,讓大家評評理。孩子過世時,學校老師捐了十幾萬元,那是喪葬慰問金,那是師生情緣的真情付出。你真以為老師的錢好敲?是嗎?」我愈說愈激動,他的臉一直漲紅。
我又再繼續:「你想找媒體是不是?來,我有媒體的電話,要不要給你?我們在媒體前面說個清楚、講個明白,讓埔里人知道是你讓埔里人丟臉。因為你,外界以為埔里人不講理;因為你,讓多少努力認真的老師心寒。」
從小我就參加演講比賽,所以我流利快速且犀利的指責,讓他無法招架。
他憤怒的站了起來,丟下一句:「我們走著瞧!」然後離開我的辦公室。
對老師的溫暖相挺
他走了後,旁邊教務處同仁,及隔壁影印室工友文環姊都過來跟我鼓掌、叫好。
「校長,X老師知道這家長又來,她又難過得在辦公室痛哭。」文環姊憂心的告訴我。
我請文環姊去幫我買了個蛋糕,送給X老師,並在卡片上寫下我對她的支持及鼓勵:「老師是個犧牲奉獻,會經常難過、受傷的工作,卻是個會上癮的工作。我們在難過、受傷中繼續享受犧牲奉獻,因為我們可以在孩子的笑臉中,在孩子一句謝謝中,找到力量。」
同仁問我為何我敢這麼兇。
我說沒做壞事、光明正大,就可以大無畏。
勇敢回嗆黑道
我笑著說起以前擔任訓導主任時的事。一九九○年代,台灣校園裡毒品氾濫,當時年紀輕輕的我擔任訓導主任,有著一股傻勁與執著。我一心要把毒品趕出校園,獲得家長會長李朝權的大力幫忙及中興警察分局的協助。
家長會提供經費,購買了許多驗尿劑。假日後對學生驗尿,只要發現到異常,我一定會努力地追查來源,然後交由中興警察分局去抓人,由於抓到了毒販,因此外面盛傳不要賣毒品給我校的學生,以免被抓。
我積極的作為有了成效,但也招來危險。
一天,放學後,一個人把我給攔下,他不懷好意的說:「主任,你真秋(囂張)喔!小心啊!你女兒讀哪個幼稚園、走哪條路,我們都知道喔!」
我又氣又怕,但仍忍住,笑咪咪的說:「你怎麼那麼會調查呀!可惜你沒調查到我先生在哪個分局上班。如果他知道他的寶貝女兒受到威脅,他一定會很生氣的。」
那人一聽馬上換個臉色,笑著說:「你尪在做警察呀!」
我笑著點頭:「中興分局黃振煥分局長是他學長,刑事組長陳俊星是他學弟。」
他一聽,臉色變得更好:「主任,我是好心告訴你要注意啦。」
我笑著回他一句:「感恩喔!」
可能是憨膽勇敢面對校外惡勢力的威脅、恐嚇,所以別人給我取了一個封號「小辣椒」。
「小小一粒辣椒,就可以辣死你。」有人這麼形容我。
同仁聽了哈哈大笑,他們開始傳說我的兇悍退敵(哈哈,形容得很好笑),也加上那句:「小小一粒辣椒,就可以辣死你。」還傳說我的溫暖,讓X老師感動到又流了一臉淚水。
最讓我高興的是,他們下的結語:我們校長很有肩膀。
那天我正式成為宏中的大家長!
他們哭著回來
「為了孩子要參加全國比賽,捐出我們的出差旅費或鐘點費吧!」淑娥一吆喝,竟收到十七萬多元。
這一個比賽激起了老師們的鬥志。
他們意識到原來我們的孩子,不一定非得練習拔河或田徑、棒球等消耗體能的運動項目。在大家認知中,困難重重的音樂領域,我們的孩子竟也能拔得頭籌,這個事實讓以往大家的質疑都不見了,如今,大家見到孩子,就是一句句「加油!」「要努力喔!」「你們太厲害了!」孩子們整個容光煥發,成就帶來鬥志與毅力。
從比賽回來,他們知道老師們的成全,才讓他們能參加全國分區比賽,就更急迫要練習。
一個都不少,天天拚命練習
寒假期間,孩子們一個都不少,天天到校練習,許多老師也跑來聽,並看看有沒有什麼好幫忙的,但更重要的是,來給孩子加油打氣。
「哪會這麼棒呀!這是我們宏仁幾十年來第一次耶!」退休的吳老師嘖嘖稱奇。
「最重要的是,整個學校都融入其中,大家不分彼此,這種感情的表現也是幾十年來第一次。」冉老師也說出他的感慨。
「我媽媽說她覺得『足』感動,要我幫她捐兩千元。」合作社淑芬用強調的語氣形容媽媽的感動。
我接過兩千元,請她轉告媽媽:「這是宏中管樂團永遠的基金,是孩子永遠的力量來源。」
諸多的祝福匯集成一股力量。孩子要出發前,已充滿雄心壯志,儼然自己必得冠軍般。
我心中的痛
我想到小時候參加國語文演講比賽,意外得了個第一。報紙上刊載我的名字,我恨不得全村的人都知道,拿著報紙四處問嬸婆、叔公知不知道這個新聞。
當時,我父親帶我到後院的池塘釣魚。住在山上的我們老是缺水,因此爺爺就挖了個大水池,池裡養著吳郭魚。我喜歡和爸爸一起釣魚。
向來不苟言笑的父親,問我,池塘裡什麼魚最大。
我不假思索回答:「吳郭魚。」
父親點點頭,手拿著釣竿,眼睛看著水面,緩緩的說:「你就是池塘裡的吳郭魚。」
我的父親受日式教育,做事嚴謹,做人更是嚴厲。我們兄弟姊妹在校考試得一百分,企盼他看到考卷會高興的誇一兩句,但他總是冷淡的說:「那就是一個學生該認真盡到的本分,沒啥好誇的。」
因此當我聽到父親說,我是池塘裡最大的吳郭魚,我感動又興奮,覺得父親說的一定就是我代表出去比賽,一定會得第一。
比賽慘遭滑鐵盧回來後,我低著頭,進家門,不想吃飯。
爸爸要我別為一個必然的結果傷心,我氣不過,說:「你不是說我是最大的吳郭魚嗎?怎會是必然的結果?」
他冷笑著問我:「地點在哪裡?」
我囁嚅著說:「池塘。」
他稍稍提高聲量說:「你只能在池塘裡稱大。出了池塘,你什麼都不是。」
這件往事是我心中的痛,「只能在池塘裡稱大,出了池塘,你什麼都不是。」這兩句話雖殘忍,但說得沒錯,是我沒認清情況,明白己力,才會由雲端狠狠摔下。因此,我絕不能讓孩子們遭受到過度興奮後重重摔下的苦楚,所以我要淑娥在他們出發去比賽前集合,我要鼓勵他們。
孩子承擔得住挫敗嗎?
孩子們真的興奮莫名,一個個盤腿坐著、仰著頭看我,還說:「校長媽媽,你要開會,不能去看我們比賽,太可惜了。我們一定會拿到好成績,送給你的。」
「寶貝,一個比賽是一個驗證,驗證我們努力的結果。今天不管你們比賽成績如何。你們的認真,我看在眼裡,在我心中,你們已經是第一名了……」
不論我說什麼,他們都一個勁兒的點頭,臉上還是藏不住笑意。
我看著這些小臉蛋,心裡著急著:今天他們要遭受多大的挫敗呀!他們承擔得住嗎?
「校長,你是擔心人家都是從小訓練的好手組成的管樂團,我們是從零開始的零零落落(閩南語諧音)團。我們的成績會很難看,是吧?」淑娥解讀我的心理。
我告訴她,全國分區賽是很仁慈的,再差都會給個甲,所以不用擔憂。
我只是煩惱孩子過度期望,會導致過度失望。
「比賽完就回來吧!別等成績揭曉,這樣住在山上的孩子,就可以早點安全的回家,也可以避免當場遭受打擊。」我如此交代淑娥。
我沒辦法不這麼愛這些孩子
「淑娥,都四點了,你們早該到校了。苗栗到埔里,三小時也該到了吧!」下午我打電話給淑娥,劈哩啪啦的問。
「孩子說回去後,就要把樂器交給學妹們。他們想多吹幾次,所以在苗栗藝文館外對著馬路吹,許多民眾都停下腳步聽,還熱烈鼓掌呢!我看都這麼晚了,乾脆等成績公布,參加頒獎典禮吧!」
淑娥也感染到孩子的興奮吧!講起話來,少了平日的低沉穩重。
我可以想像這些孩子興奮、大聲、大力演奏的模樣。在他們的生命中,是管樂讓他們發光發亮;是管樂讓他們找到努力的路途。
前一段時日,一名叫佳均的孩子得意的告訴我:「校長媽媽,有一部電影叫《搖擺女孩》很好看,但我覺得我們的故事比《搖擺女孩》更感人。」我的眼前馬上浮現佳均的笑臉。
「我看回來吧!不然,等會兒你還要一路安慰他們。」
我雖如此勸淑娥,但她還是希望能留到最後一刻,「就算最慘痛的經驗,該承受的還是承受吧!校長,你不要這麼疼愛這些孩子。」
我嘆一口氣,答應了。但我沒辦法不這麼愛這些孩子。
從看不懂五線譜,到和曉明女中並列優等
近六點時,我正開車回家。在中潭公路上,淑娥打我車上電話,叫我一聲「校長」就停頓了。
我急著問:「怎麼了?是成績怎麼了嗎?」
「成績怎會這樣?」
我一聽,心中大喊不妙:「怎麼,連個甲等都不給嗎?」
「不是呀!我們怎麼可能和曉明女中並列優等?人家他們是從小訓練、栽培有氣質的公主,我們只是鄉下來的呱呱噪噪、純真的小女孩,我們居然和她們並列優等?」
淑娥一連串的「怎麼會這樣」,她是驚訝過度?還是興奮過度?
「天吶!我們不只是創下宏仁的紀錄,也寫下埔里的紀錄了。孩子怎麼這棒呀!他們一定很興奮吧?」
我跟著興奮的大叫,若不是在開車,我真要起來轉一圈,大叫大跳:「我宏仁的孩子棒!棒!棒!」
「校長,你聽!」淑娥把手機拿開,讓我聽車上的聲音,以為是興奮大叫呢!怎麼是哭聲呢?
「校長,你知道嗎?孩子們待到成績揭曉。知道我們得到優等後,大家互相擁抱著哭。有人哭哭停停,一路從苗栗哭到現在,還在哭,搞得我們老師們也跟著哭。」淑娥說著說著,聲音又哽咽,說不下去。
我聽著淑娥說,聽著孩子的哭聲。在中潭公路上,昏暗夜色中,我也放聲大哭。任由淚水濕滿衣襟,任由往事一幕幕從眼前飛掠而過……
回到中興新村,我先拐彎到布朗斯麵包店買麵包。永遠笑臉迎人的老闆夫婦看到我,就驚訝的問我:「校長,你的眼睛怎麼紅紅腫腫的?」
我把故事說一遍給他們聽,我自己又哭一遍。
老闆娘秋宜也陪著掉淚:「校長,好感人喔!」
麵包店老闆感動到要送孩子蛋糕
老闆要我第二天上班前到他店裡一趟。
我說:「太早了,我都六點前就出門了,何況叫我那麼早來是要做啥?」
「今晚,我要連夜趕工。我要送給每個孩子一個蛋糕,你幫我告訴他們:『我沒見過比他們更好的了!他們真的很棒!』」
「天吶!我怎麼都遇到好人呢!」我驚呼著。
「物以類聚呀!」老闆一說,我和老闆娘不禁破涕而笑。
達成一輩子都無法完成的夢想
第二天,佳均遇到我,興奮的跑過來:「校長媽媽,你知道我們一路從苗栗哭回埔里嗎?」
我點點頭,她接著問:「校長媽媽,如果你在現場,你一定也會哭,對吧?」
我拚命點頭,眼眶竟不由自主的又紅了。
孩子在下課時,紛紛來找我,個個喜不自勝。
我誇他們讚,初生之犢不畏虎。
他們俏皮的回我:「我們要看老師指揮,又要記住背誦的樂譜,忘了害怕。」
想到當初老師皺眉,抱怨學生看不懂五線譜,只能記簡譜,想到孩子們努力的在放學後,一遍又一遍不放棄的吹著,想到熟悉與不熟悉的人,為圓孩子的夢而捐款或捐樂器,再聽到孩子告訴我:「以為一輩子都無法達成的夢想,竟然達成了,我們沒辦法忍住哭泣。大家說不要哭,我們該大笑的,但奇怪咧!講著講著就是忍不住掉淚,結果就從比賽地點哭回家了。」
我的淚再也無法遏抑。孩子看到我哭,又與我擁抱,哭了起來。
接過他們獻上的獎狀,我想告訴潑我冷水的人:只要有心,凡事皆有可能。我想勉勵有心,卻退縮的老師:收拾起埋怨,關心孩子,先從我們自身做起吧!
我也想告訴所有的人,幫孩子圓夢的感覺棒呆了!真的,棒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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