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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屆全球華文文學星雲獎散文 -- 蒲公英又名黃花地丁
作者:孫彤
早春,日本,一個名叫箱根的鎮,花在樹枝頭,我在人群中。
本應舉頭望,卻在低頭看;本應入眼連綿不斷的緋紅,入眼的卻是星星點點的金黃;本應是千折百轉來看滿樹櫻花,卻不經意被草地上的蒲公英攫取眼球。
人如織,花如錦,笑靨如花,歡聲如歌。置身其中的我卻顯得另類,一副落落寡歡的模樣。
不由質疑自己:為何來到這裡?我是真的愛櫻花嗎?愛這種生命不過七天的短暫一現的花朵?在我眼中的櫻花不過像是洗舊了揉皺了的手帕,櫻花怎麼能夠和蒲公英相比?蒲公英寂寞中綻放,漫山遍野,玲瓏的花瓣重重疊疊,畢生之中把那種純粹的太陽的顏色,詮釋,展現,向天際。
一
「蒲公英又名黃花地丁,可以食用的。」
母親如是說。母親告訴我的時候,她的頭髮是烏黑的,陽光下緞子一樣閃爍,隨風飄揚。母親認識許多可以吃的草,每一種都能夠說個頭頭是道,以至於我家每一年春天的傳統節目踏青,最後都不可避免演變成了秋天似的收割,收割野菜:一袋子的鮮嫩的青色,沉甸甸,泥土摻雜著陽光的味道。
在母親的啟蒙下,有些野菜我是識得的,從小就耳熟能詳。我偏愛薺菜,而且總是固執地把薺菜稱為「薺薺菜」,原因始於我咿呀學話之時母親的教導,至今未改。我還清晰地記得那一天,乍暖還寒時節的料峭春風裡,我驚喜地發現了田野中的寶藏:鋪天蓋地的「薺薺菜」迎風招展,而且,特別嫩綠,特別肥大。
「這不是薺菜,這是蒲公英。」看著我興沖沖而來滿懷的收穫,母親給我講解兩種野菜的差異:雖然兩者都是鋸齒狀的,蒲公英的葉子比薺菜的寬厚,最主要的是,薺菜開的是白花,而蒲公英開的是黃花。所以,蒲公英又名黃花地丁。
我搞錯了,因為挖野菜不能夠等到開花,開了花就老了,草一樣嚼不動。「但是,蒲公英也可以吃的。」母親安慰我說。
涼拌的一大盤,醋的酸,鹽的鹹,蒜的辛辣,阻隔不了蒲公英的苦。我吐掉了,吐掉的是整整一大口濃綠的汁液。我吃過的野菜,薺菜是清甜的,馬齒莧是黏滑的,豬耳朵菜有一種發澀的硬。美麗的蒲公英卻是苦的,那種苦,透徹心底,傷筋動骨,在我意想不到的品味瞬間爆發。
「不要吐,仔細咀嚼,蒲公英苦中是清的,香的,甚至還會發甜的。」母親自顧自挾起一大團蒲公英吞嚥,並引導我嘗試,她還把蒲公英和我最愛的豬肉翻炒在一起,蒲公英肉絲,肉絲被接連不斷的筷子一搶而空,剩下孤零零的蒲公英。
「甜的生熱,苦的敗火。」母親依然不折不撓勸說,只是,響應的只有她一個。姐妹三個,包括父親,象徵性地挑挑揀揀,蜻蜓點水而止。
母親依然在喋喋不休:「我年輕的時候,遇到三年自然災害,少吃沒喝的,春天裡我就挖野菜,儲存在玻璃瓶中,捱過了飢餓的難關。我的口糧,節省給了你們姥姥姥爺,你姥爺說,要不是我這個女兒,他早就餓死了。」
「有這樣的年代?幸好我們沒出世。」我和姐姐妹妹不以為然,嘻嘻笑鬧。
「那個年代,我怎麼沒有認識你?好讓你支援我一些糧食。」父親也加盟玩笑,只有母親一個神情莊重。因為喜歡吃野菜,母親被父親起了個外號:「野菜根兒」。
那一大捧被我誤摘的蒲公英,一大半枯萎了,一小半被母親一人吃下。全家所有的人想不到,母親後來會不得不依靠蒲公英救命。
二
「蒲公英又名黃花地丁,可以入藥的。」
父親懷抱著那一大包的蒲公英,像是抱著幾代單傳的獨子。父親沒有兒子只有三個女兒,對此母親有些遺憾,父親從不在意。
那一年,母親生病了,癌。中醫和西醫,形形色色的診斷,得出的結論大同而小異,預測了母親為期不多的餘生。偶爾得知了一處偏遠山區有祖傳祕方,父親連夜上了路。回家的時候,父親結實的牛筋底皮鞋磨破了,帶回七包草藥。祖傳祕方就是這七包草藥,舊報紙裹著,每一包上面都有歪歪斜斜畫上的鉛筆印。那個開具祕方的「神醫」告訴父親:一道代表第一天服用,兩道代表第二天,以此類推總共是一周的劑量。神醫不識字。
「這不是蒲公英嗎?」母親打開祕方說,風乾的蒲公英她依然認得。之前,我知道父親已經揣著這包祖傳祕方登門求教了名堂老中醫,證實了七包祖傳祕方無一例外都是蒲公英。老中醫定論:蒲公英確實是一味藥,癌症病人服用壞不了但也好不了。「吃還是不吃?」父親沉默,一聲定音:「吃!」不能手術,不能化療,蒲公英是母親最後的一線希望。
蒲公英需要磨碎的。父親借來一隻老式藥鑊,鏽蝕斑斑,古怪的狹窄弧形。把蒲公英枯萎的長條放進深凹的槽,然後拿著那個兩邊帶著手柄的輪狀物,不停地研磨,來來回回,直到蒲公英粉身碎骨。飛灰的蒲公英再裝入空殼膠囊,母親每次按囑服用的是一大捧,父親的那雙大手才能裝下的一大捧。
父親的大手已經布滿了老繭,教授的手變成了老農的手。我的手也一樣,煙灰色的繭子結上了細嫩的掌心。這些由水泡突變而成的繭子是生鐵製成的藥鑊用生鐵一樣的力量造就的。
蒲公英只是主藥,藥引子是壁虎。悶熱的夏夜,姐妹三人一行出發,開始每日不間斷的「獵虎」行動。姐妹主獵,細長的個頭夠得著牆上匍匐的獵物,手到擒來抓住了一隻,不滿意,因為壁虎尾巴斷掉了,再來,終於活捉了一隻完整的。一旁的我趕緊磕開手中攥著的生雞蛋,只是打開一孔,讓活生生的壁虎沾進蛋液,然後再用另一手中的溼面,團封住雞蛋孔。姐姐拿著生雞蛋中尚在掙扎的壁虎跑步回家,在爐火中烤熟了,還要磨成碎末,這才成了。藥引子還熱乎乎的,搭配著蒲公英服用。
姐妹三人原來一直懼怕壁虎。可是後來見到壁虎,無論何時何地都十指大動。當然還有蒲公英,只要見到就連根扯下。蒲公英的花季長,花敗成絮,小雨傘的花絮因風而起,落地即生。蒲公英隨遇而安,隨處可見,因而母親有了充足的藥源。母親從春吃到夏,秋,冬。
到了第二年的早春,當蒲公英又在雜草叢中露出尖尖角的時候,我不用採摘了,母親也不用吃了,因為母親已經走了。母親走的那一天也有漫天遍地的飛絮飄揚,但不是蒲公英,是雪花。
| 三
「蒲公英又名黃花地丁,可以全草入藥的。」
外祖母說她看到了窗外的那一簇蒲公英,蒲公英不知何時飛來的,開在花盆的角落。外祖母當然知道作為藥材的蒲公英,當年她曾是家鄉小鎮唯一藥舖的女掌櫃,人稱「當家的」。
我不情願和外祖母談及蒲公英,因為蒲公英讓我想到母親,因為母親的去世尚且瞞著外祖母。所有親人們統一口徑說母親去了外地大醫院治療,很遙遠。瞞住外祖母並不難,因為當時她已經足不出戶而且目不識丁。
我及時岔開話題:「這是什麼?傷疤?」外祖母的腿,皮肉已經可以輕易分離,皺紋紙樣的小腿根部,有著一條蚯蚓狀的疤痕,隔著久遠的年代還可以依稀辨認出環狀,不規則的齒印。印象中的外祖母總是用長長的布條捆綁著褲腳,讓我從未注意到疤痕的存在。
「狼狗咬的!」外祖母告訴我,半個世紀前的那一個春天,她幼小的女兒、我的母親嘔吐,舖子裡的中藥湯灌不進去,一籌莫展的外祖母想到了蒲公英,一個止住小兒嘔吐的單方,鮮蒲公英汁液也許可以試一試。外祖母親自去後山挖蒲公英,也許是拐著一雙小腳的行走姿態吸引了駐紮的日本兵,他們嘻嘻笑著,放出了狼狗。外祖母慌不擇路,手中的蒲公英連葉帶花拋灑了一路。
怎麼又提到了蒲公英?我知道摘掉蒲公英的黃花,圓圓的莖中會有白汁滲出,奶水一樣;蒲公英的絮傘,就是一顆顆的種子,彷彿手拉手密接在一起的。我和外祖母的血脈,是通過母親的連通,沒有母親就沒有我,或者說我和外祖母毫無血親。
「日本人占領過老家?」儘管如此,我還是試圖岔開話題。
「有啊,挨家挨戶地搜銀元,搜雞蛋。」外祖母說外祖父差一點被綁了去,半夜裡翻牆逃竄,家裡只剩下孤兒寡母,到後來日本人還占據了藥舖的大房子。住進的日本軍官看起來是一家三口,一個日本女人帶著個小丫頭。
「女人倒和善,點頭哈腰的,說知道不長命呢,一場病就要了命。女孩和你媽一樣大,小孩子才不管打仗的事,兩人在一起玩。家裡做了什麼好吃的,你媽總是想著留一份給那個女孩子。」外祖母打開話匣子,似乎也一同開啟了塵封的往事之門。
「你媽從小就厚道,你們姐妹三個,你最像你媽,包括模樣。」外祖母還是執著於母親的話題。我知道的,父親也這樣說過。年輕時代的母親,我只是在照片目睹,母親的美還在其次,最醒目的是與眾不同的氣質:單眼皮和大嘴巴卻演繹出了別樣出眾,異國情調。母親是家鄉那個名叫陳州的古鎮上著名的美女,只是大家說不出她美在哪裡。因為受到被打成「反動學術權威」、關押在牛棚的祖父的牽連,父親大學畢業下放至此,露天電影院的茫茫人海中,一眼相中了母親,鶴立雞群的父親也讓母親一見鍾情。
「我是什麼花?」我還記得母親曾經和父親玩笑,舞文弄墨的父親愛用花比喻女子。「狗尾巴花,不,蒲公英花。」父親回答道。不是名門閨秀的嫵媚,也不是小家碧玉的清婉,而是渾然天成,毫無矯揉造作。這就是父親眼中的母親。
「你媽的乳名叫拴拴,為啥閨女起個小子的名字?因為我的頭生子沒成活,得病沒了,叫拴拴就是要拴住這一個。」外祖母告訴我說。
「你媽還有一個名字叫英子,就我一個人知道。」外祖母好像沉浸到回憶中,脫口而出講了許多關於母親的陳年往事,講到這裡忽然失聲啞口。
「拴拴,哪一個字?英子是蒲公英的英?」我隨口問道,說完才忽然悟到,外祖母不識字。
從家鄉寄來的信箋,我很小就會念給外祖母聽,記憶中只有一封很特別,上面的中文字好像缺了胳膊少了腿兒,橫豎看不懂。不會是從外國寄來的吧?我還在胡亂猜測,那封信被外祖母劈手奪過,低聲喝道:「燒了它!」外祖母說到做到,那個時候她尚且手腳麻利。
四
「蒲公英又名黃花地丁,苦微甘,性平,無毒。」這是《唐本草》所記載的。
「小科布地生,段之有白汁,嫩苗可食。」李時珍如是說。
外祖母還是走了,是在那個蒲公英飛絮散盡的冬日離開的,恰巧是蒲公英沒有挽留住母親腳步的一年之後。
生命的最後一夜,外祖母已經神志模糊,不時胡言亂語。「有蛇!」外祖母顫巍巍指著床沿突兀地喊叫,讓一旁陪護的我汗毛直立冷汗淋漓。哪裡有蛇?蛇卻像外祖母的手臂,密不透風地把我纏繞。外祖母沉重的呼吸冰冷如鐵,頻頻砸在我的臉頰,咫尺之間的外祖母白發如蓬,彷彿搖曳的蒲公英花絮,隨時隨地被風吹走。吹不走的是外祖母念叨的那些話。
「我的女兒啊,你在哪兒?怎麼不要媽了,媽再也見不到你了啊。」
「我的藥舖也毀了,我救不了你了呀。」
「飛機來了,飛機後面還帶著紅燈籠。不是紅燈籠,是炸彈,快跑,跟著媽跑,媽抱不動你啊。」
「拴拴比英子長得好,胖,結實。」
「拴拴和英子是好朋友,從來不吵架。」
「拴拴,媽對不住你啊,英子。」
對於外祖母臨終前語無倫次的話語,舅父和姨媽一致推測認為母親之死還是沒有瞞得住外祖母,外祖母之所以不揭穿嚴密編制的謊言,自欺欺人,只是尚且懷著一線希望,自己最愛的女兒還在世的希望支撐著她捱過了一年。
整個家族,只有一個另外的猜想,這是關於母親身世的,從外祖母支離破碎的講解中,見縫插針補丁一般地縫合。那就是我的猜想。我設想的畫面穿梭跳躍如同電影。 |
場景一:冬天的房檐上掛滿了冰凌。家鄉人口中「披著床單背著枕頭」的奇怪女人高高挽起髮髻,彎腰碎步走在白雪皚皚之中,伸手摘下一條冰,含在嘴裡,咿咿呀呀地大驚小怪,還把冰塊塞給身後蹣跚學步的小女孩。
藥舖女掌櫃「當家的」裹著中式棉襖,也牽引著一個紮著羊角辮的小丫頭。見到此舉,忍不住出手制止。這是她第一次見到這個怪女人,駐紮來的日本人帶來的不交錢的房客。
場景二:春天,雪融了,草綠了,奇異服裝的女人不見了。如何病死了?不詳。總之鏡頭中沒了她的畫面。穿著斜襟布衫的女掌櫃引逗著女孩挖野菜,這是兩個小女孩。女孩子們把蒲公英的花紮在髮辮上,咿咿呀呀的話語中,黃花像蝴蝶一樣飛舞。
場景三:轟炸機來了,炸彈從天而降,女掌櫃拉著女孩子奔跑,向後山池塘跑。呼嘯的飛塵中,她們倒下了,爬起來;再倒下了,再爬起來,拉著的只有一個女孩子了……
母親到底是拴拴還是英子?都一樣,是活下來的那一個。對於外祖母來說。
只是,借助文字的美麗的猜想已經無從核實,外祖母把謎底帶進了墳墓,而另一位知情者、對外祖母言聽計從的外祖父,早已在外祖母去世十年前已經撒手而去。
也許,荒野中的蒲公英應該知道的,它行走千萬里,有著延續千萬代的子子孫孫。但是,蒲公英不說話。
其實我知道我不喜歡櫻花的,也不喜歡這個國度。擦肩而過的人群,熟悉的臉恍如鏡中的自己;「花吹雪」、「花見」,招牌上的那些文字,說識得又似是而非,一開口卻風馬牛不相及。這一切,讓我的行走恍若夢遊,形同鬼魅。
母親是櫻花,還是蒲公英?我要做櫻花,還要做蒲公英?
直到現在,我才似乎明白,涉足這個小鎮來看櫻花的緣由了。
得獎感言
愛,是不能忘記的。父母輩以及祖父母輩的經歷,對於今天的我們,都是平凡中的傳奇。我們需要的是傾聽、思考、體會、傳承。
感謝公益信託星雲大師教育基金設置的全球華文文學星雲獎,給了我們展示愛並傳承愛的一方淨土。
評審意見
蒲公英是再平凡不過的植物,它隨風飄種、落地而生。文中敘寫對母親、外祖母的記憶:蒲公英與母親是緊密連結的生命體;外祖母正彷彿蒲公英精神的踐履者。
花
蒲公英又名黃花地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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