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用心著墨最深刻的一章,雖然做作,但充滿對未成年孩子的疼惜,希望您喜歡閱讀。
【第九章】錯嚐禁果,知己魂歸離恨天
台灣四月的雨季被人稱霉雨季節還真貼切。接連下了一個多星期的雨,別說東西了,連人都帶些霉氣。
亦凡淋著固執不肯稍停的綿綿細雨,騎著單車往“珍珍西點麵包店”而去。小葳每天放學後都會先到他家寫功課,不準備些零嘴,她又會一下跑廚房,一下開冰箱的,光看她影子坐下起來都會頭昏。
抹掉眼鏡上的水珠,熟悉的背影陡然出現在眼前:「廖胖!」
「老哥,你也要去買麵包嗎?」
糾正了幾次,廖胖就是要尊稱他為『老哥』,拗不過他,亦凡也就算了。騎到他身邊,亦凡側過臉笑道:「好一陣子沒見你了,功課還能應付嗎?」
「啊,幸虧你早先逼我學電腦,我們學校一半以上的作業都是交磁片的,讀得很辛苦。有一兩科我可能會重讀,我阿爸說不要緊,我有興趣念就好。」
「聽說你現在都會開夜車念書噢。」亦凡打趣。
廖胖呵呵傻笑:「小葳罵我好幾次了,說我害你和劉立人跟著我一齊念狗屁機械……但是我真的弄不懂啊。同學不理我,我又不敢問老師,我……」
「這不要緊。微積分、物理和化學都還好,我們都可以幫你一些,可是機械繪圖什麼的,你以後可別找我們。英文都有在念嗎?」
「有,連吃飯上廁所都有在讀。呵呵……聽起很不標準,很難聽啦。」
「不標準有什麼關係,又不是要演講,敢說才重要。我說廖胖,」亦凡側頭上下打量:「你現在不是廖胖,簡直就是廖肥了。個頭這麼高大,這一胖真不得了,再下去就成了相樸選手了——你喜歡麻雀珍是不是?」
突如其來的問題,差點讓廖胖摔下腳踏車,被雨淋濕的圓胖臉霎時成了大紅布:「你怎麼……」
「成天跑珍珍麵包店,你呀,是司馬昭之心啦。」
「司馬什麼?」
「我看你是還沒玩過三國誌——廖胖,喜歡麻雀珍也不必把自己吃得這麼畸形嘛。明早開始,每天五點起來跟我去運動,風雨無阻。」
「五點喔,起不來啦……」胖子的五官全擠成一團了。
「放心,我會去叫你。這麼高的個子,五官長得又端正,瘦下來不成帥哥才怪,到時候,麻雀珍得用跆拳摔扁不知多少女生才能擠到你面前呢。」
「哈哈哈,亦凡老哥愛說笑!」
兩人在麵包店騎樓下還沒把腳踏車放好,老早就等著的賀老板立刻衝了過來。一臉緊繃,雙眼大睜:「三少爺,她們說要找你,你沒碰到嗎?」
亦凡立刻收起笑容:「誰找我?」
賀老板嘆口氣:「你認得小珍她們稱呼蚊子的那個女孩嗎?」說著又嘆口氣。
「我知道,」廖胖點頭:「她們有五個女生,從小學一年級就在一班;連上廁所都一起去。」
亦凡也想起來了:「小葳的副班長?白白淨淨的,不愛說話那個。她怎麼了?」
「自殺了!」賀老板搖頭、嘆氣:「珍珍哭得一塌糊塗,回家丟下書包和另一個綽號小彈珠的說要去找你……葳葳快支持不住了,一整天學校裡又是記者又是警察的,全由葳葳陪著校長和訓導主任在應付……她打早就沒休息沒掉淚,回到家卻哭到現在,沒停過。」
亦凡掉轉單車就待騎上:「怎麼會呢?很聰明的女孩呀。」
「懷孕了!」
亦凡呆住。眨了半天眼睛,暈眩感還沒消失,脫口而出:「怎麼會?誰的?」
「不清楚,你快去唐家吧,唉……」轉身回店裡,口中還念著:「也不替父母想想……捧在手上怕摔著,含在口裡怕化了,一不留神,孩子卻自已把自己就這麼弄不見了……」綿長的嘆息,直到人進店裡,還應和著淅瀝雨聲隨著空氣敲入人心底。
「廖胖,麻煩你先去唐家告訴麻雀珍我馬上去,我得換下身上的濕衣服。話傳到就離開,別湊熱鬧。」說完立刻騎上車衝入雨中。
「知道了,還要我做什麼?」廖胖拉高聲音追問道。
「不用了,明早見。」亦凡頭也不回大聲應道。
—‧—
匆匆趕回家,母親不在。想起來她今天銀行有高層會議,難得的去『上班』了。正好。亦凡心煩意亂的沖澡穿衣……免得還得花時間跟她囉嗦半天。
打著傘快步衝向唐家小舖,門口坐著一臉肅穆的古爺爺,亦凡點個頭算招呼,詢問地看向坐在店中高椅上的依荷。唐依荷紅著眼睛:「剛剛才乏力停了下來,爸擔心她要脫水休克了。」
急忙閃進擠滿了人的小客廳,亦凡大吃一驚。聞聲抬頭的小葳,紅腫的眼皮,紅腫的鼻子,映得小臉和嘴唇益形煞白。鼻子一酸,亦凡本能地伸出雙臂。
小葳由父親懷中跳起來直奔他懷抱:「李…啊…啊…啊…」
沙啞的號哭,引來一群唏唏嗦嗦的啜泣。唐爸爸拉開跟著哭的老婆往裡走,回頭嚴峻叱道:「若瑩,若瑤回房去,珊到外面替大姐。依荷明天週考。」
注視一群人消失在另一扇門後,亦凡拍撫著小葳哭得抽搐不已的背脊:「看妳,聲音都啞了……」拿起茶几上的水杯:「喝點水。」拖抱著小葳坐進方才唐爸的位置:「喝水,不喝會生病了。」
小葳搖頭,推開杯子,淚水再度泉湧,悲不可抑:「難——難過啊……痛…好痛!」
抓住小葳不停槌擊胸部的小手,亦凡只有更擁緊懷中的女孩,心中滿滿的無力感,抬頭問小珍:「什麼時候發生的?怎麼知道的?」
小珍吸吸鼻子,啜泣著斷斷續續道:「早上五點多,從…側陽台…賣早點的攤販…嗚嗚…聽到聲音回頭找,…到學校…校長來我們班…劉老師…後來,嗚嗚…後來警察和記者也……只有一封信…幾…幾個字--寶寶…我對不起你——哇……蚊子…」亂七八糟的說完,小珍大哭。
比起一旁互相抱著痛哭的兩個女孩,小葳吼不出來的哭聲更教亦凡心酸無措,這要命的哀哀痛哭必須停上。吸口氣,他大喝:「不准哭了!」
突然的靜默倒讓亦凡愣在那啞然無語。
小珍清清鼻子:「蚊子問我借錢,我把這個月的零用錢全借她了。五佰塊。她說要一萬。萬我有啊,但提款卡在我媽那,私章、存簿也在我媽那。我叫她等考完模擬考我再想辦法,」晶瑩的淚珠成串滑落:「…我…我不知道她懷孕啊!我以為她被人欺侮勒索,還叫她報告老師。」伸手抹去眼淚,小珍睜著紅腫的大眼惶惑道:「她要偕錢墮胎嗎?李亦凡?」
「很可能。」亦凡端水看小葳喝了,這才安心了些:「但據我所知,未成年墮胎是要家長同意而且陪同。」
「她一直問我有沒有空,」這女孩大概就是小彈珠——小而圓的身子,圓圓的眼睛。濕氣滿眶的圓眼大睜:「明天要模擬考,我又不像她成績那麼好…我以為她要上街買東西——蚊子逛街總是找我,說我我會殺價,我怎麼知道……我……」淚水滑下原就未乾過的蒼白臉蛋。
「她一下課就跟我說要跟我聊聊。」小葳隨後跟著低啞道:「纏了我兩天,昨天我要代表學校參加全市演講比賽,今天要交出導師委託我整理的成績,我真的沒空……她為什麼不來我家找我?她在想什麼?」
「蚊子怎麼會讓自己懷孕呢?」小珍一臉的疑問,紅紅的眼睛盈滿淚水:「她一直好懂事。小葳成績比她好,人緣比她好,但每次模範生大家都是選蚊子。李亦凡,我不懂呀!」
小彈珠吸吸鼻子:「我們甚至不知道她有男朋友——」跟著咬牙恨道:「逮到那傢伙,非挖出他狼心狗肺不可!」
小葳抽泣一聲,打了個帶水的嗝:「蚊子是最理智的人呀,怎麼會發生的呢?」
這麼多的自責與困惑!
亦凡嘆口氣:「女孩子喜歡浪漫——」女孩們抹抹眼睛全專心看他。亦凡又嘆口氣:「女孩子還心軟……」聲音頓住,語調一轉,「卓雅文最近幾個月有沒有什麼值得慶祝的事?」
小珍點頭:「有,開學第三天是她生日。十五及笄之年,我們說這是大日子,蚊子又是我們之間第一個過十五歲生日的,我們合起來送她一套好漂亮的內衣。寒假時移民紐西蘭的丫丫留下三百塊,我們買了蛋糕在學校為她慶生。」
亦凡訝然脫口而出:「真是其來有自!」
見女孩們一臉茫然,亦凡喟道:「我曾在報上看過少女墮胎日漸嚴重的報導,附了張寫著打油詩的圖,警告女孩們要注意幾種情況。沒記錯的話,打油詩是這麼寫的『天這麼黑,風這麼大,今天妳生日,明天我當兵,親愛的,我想吃蘋果!』清楚點明了女孩可能錯食禁果的危機時刻。」
「不懂,」小彈珠圓睜著大眼,一臉茫然。不止她,小客廳外還站著兩位老人家和一位常來光顧的年輕女客,大家都專心傾聽。小彈珠道;「蘋果代表禁果,我知道,其他的就不懂了。」
亦凡沉思著:「我想這是在指出幾個要避免的狀況。年輕男女單獨在一起本來就容易擦槍走火,而在那特別的日子,就更容易失控了。像颱風停電時,中秋郊外賞月,耶誕舞會後,彼此的生日,男生即將入伍……等等,這些時刻都是人感情比較脆弱的時候。理智一失,意亂情迷下,男孩輕易嚐到禁果,但最後責任誰負呢?」
小珍也圓睜著大眼:「你是說,蚊子就這樣上當的?她可以拒絕呀,蚊子最理智了。」
「心軟吧……」亦凡把珊如拿來的水杯再看著小葳喝下:「男孩子可憐兮兮的說『如果愛我,妳就給我吧!』意志力不夠,或心疼對方,女孩子可能就棄甲曳兵了。問題是——在貞操攻防戰中,女孩子打的是非贏不可的一戰。說來不公平,男孩吃完後抹嘴走入,可萬一懷孕,墮胎身心受傷的是誰呢?即便男生肯負責,小孩養小孩,問題豈不更多?女孩子實在該學會如何堅定的說『不』。妳不尊重自己愛自已,又怎能期待對方如此待妳?」
「麻煩死了,以後絕不交男朋友。」小珍嘟嘴道。
「交不交男朋友和要不要結婚一樣,時候沒到,誰都不知道要選擇什麼,但在這之前得先弄清楚『浪漫』和『隨便』的差別界線。他讓妳覺得『浪漫』,氣氛如此之好……情緒一放鬆,言語舉止就不免『隨便』,你一『隨便』,他可『方便』了。」
小葳在他懷裡抬頭,睜著紅腫的兔子眼,沙啞著嗓子問:「你怎麼懂這麼多?」
「忘啦?我是常年跟老人家相處的,成天被念叨的就是這些,都會背了。」讓小葳移坐到身邊他續道:「我常見有些女孩學廣告詞,叛逆的大聲念著『只要我喜歡,有什麼不可以。』殊不知『有什麼不可以』在男孩聽來就是閃著綠燈的『絕對可以』呢。」說完深深不以為然的猛搖頭。
小彈珠不自在道:「有個男生在追我,情人節時,他送我的卡片上就寫著“不在乎天長日久,只在乎曾經擁有” 。我覺得好浪漫,好感動。」
「他多大?」
「高一,念工專的,我……」小彈珠漲紅了臉。
「妳喜他。」亦凡認真道:「妳喜歡他不是重點,重點是妳多喜歡自己。真說起來,我們的人生還沒開始呢,哪裡能體會『不能』天長地久的痛和『只能』曾經擁有的無奈?那是歷盡滄桑情侶的台辭。我們用再動聽的語氣念出這句話,聽來全是為賦新詞強說愁。喜歡他,就給自己時間,給彼此距離。遠遠的觀察,用心的體會,有一天心智成熟了,眼裡的他還是唯一,那時,天長地久的擁有也就水到渠成了。妳覺得對不對?」
「嗯,」小彈珠扭捏著不死心道:「我約他出來,你幫我看看好不好?」
「什麼?」事情怎麼會轉到這上頭來的?「妳爸媽知道嗎?」
「不知道……我爸說高中畢業才可以交男朋友,那還要三年……現在蚊子發生這件事,他會管我更嚴了。」
「我倒認為管多嚴都不夠……建議妳把這事去訴妳爸。他肯答應妳們在客廳談天約會,就已經太夠了。父親,是一個女孩最初也最嚴厲的戀愛顧問了。妳爸不答應,妳就死心,告訴那男生三年後再說。他不肯就拉倒。不能體會妳的為難和期待,此人已屬末流,放棄了也不可惜。」
「可是……」
「這種事,沒有可是。」亦凡倒像小彈珠的爹,毫不妥拹。
「你至少幫我看一下嘛,如果你看了不行,我也不必去碰我爸的釘子了,馬上死心。」
亦凡將睡著的小葳挪到自己肩下更舒適的位置,放低聲音道:「其實我也比妳大不了多少,見識不多,難保看得準……」
小彈珠垂下頭,聲音低不可聞:「我對自己沒信心……他好帥…我怕自已會跟蚊子一樣……」
「行了,行了,別嚇我,我答應就是。不過話可說在前頭,我說『不』,妳就絕對不可以再偷偷跟那傢伙見面。」
「我保證!」女孩的保証,看來再認真也沒有了。她是真心信賴眼前這個男生。
小珍嘟起嘴:「那我以後交男朋友,你也要幫我相相。」
「早幫了啦……」亦凡小聲嘀咕,見小珍一臉問號,立即搖頭道:「沒事。總之,我認為女孩子一定要尊重自已,愛惜自己。像卓雅文這樣因此而來不及長大,多可惜……成長沒有捷徑,就是得一步步來……妳們整理一下自己,我們一起去卓家向卓雅文的父母致意。」
「要回家換衣服嗎?」小彈珠低頭看看慘不忍睹的制服。
珊如由小舖裡探頭進來:「我可以找些合適的衣服給妳們換。」
「也對,」亦凡深以為然:「沒必要讓做父母的看見熟悉的衣服觸景神傷……大家冰敷一下紅眼睛,到了卓家,絕對不可以像在這兒一樣眼淚和哭喊混著來,一定要控制自己。」
兩個女孩看一眼在亦凡懷中沉睡的女孩,小彈珠低聲咕噥:「葳葳運氣真好,什麼你都幫她想好了。」
「可我一直認為是我好運。小葳?」
換醒小葳,亦凡帶著三個女孩直奔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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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廈管員認得小彈珠,默不作聲讓她登記了,嘆口氣揮手放人。
卓家客廳坐了一屋子各懷心事的大人,空氣凝重得讓人呼吸窒滯,錄音帶中低柔播放的是蚊子最愛的輕快舞曲,應和著陣陣悲不可抑的低泣,三個少女互相緊牽著手,咬著下唇壓下哽咽。
在臨時放置女孩遺照的的靈案前,亦凡代即將潰堤的少女們點香、默禱。香煙燎繞中,女孩相片中的臉有些模糊……
小葳抓住亦凡手,低不可聞的哽道:「蚊子的小學畢業彩照,……我們四個每人都有一張放大護貝的……」
亦凡安慰的緊緊回握小葳一下,凝視照片中笑裡帶怯的秀麗女孩。眼角瞥到角落的動靜——一扇門前,一個約莫十歲左右細瘦的女孩,紅腫的眼眶泡著一汪淚水,臉色蒼白異常,痛苦得小臉扭曲緊繃。
卓爸爸大約這刻才意識到屋內多了一些人,低啞的聲音飽含茫然不解:「小彈珠?啊,妳跟文文最要好,她怎麼會這樣?為什麼?」
和著卓媽媽揚起的啜泣,小彈珠垂著頭,低不可聞的應道:「我…我不知道,卓叔叔……」
「我們這麼疼她,連罵一句都捨不得,她……她連留封信說再見都沒有……一個字都沒有……」
卓媽媽痛哭失聲:「傻呀…文文……為什麼不找我?為什麼?媽媽會生氣,可一定會幫妳呀…妳是我們的心肝寶貝呀……小葳?小葳,文文昨晚還跟我們說這次全市演講,一定又是妳第一……小葳,文文最信任妳了,告訴卓媽媽,文文怎麼了……」
亦凡把快哭出來的小葳拉到身後:「卓叔叔,我是李亦凡。她們的學長。」亦凡自我介紹。
卓爸爸的視線清明了些:「李亦凡?文文常提到你——」話頓住,注意力轉向門口進來的一小群人——一對四十出頭夫妻模樣的男女,一個約莫是高中生的女孩,一個臉頰明顯被巴掌狠甩過、下巴像被拳頭狠揍過的瘦高男孩。四人手足無措的站在門邊。那對夫妻對看一眼,堅定的一人拽著男孩一隻手臂走向卓家夫婦:「卓先生,卓太太?」
「兩位是?」疑惑的視線頭回掃過四人。
男孩被父母一按,連同女孩,四人『砰』地一起跪下:「對不起!對不起!對不……」四人一句一磕頭,語不成聲。
卓爸爸了然的倒抽一口氣,定睛專注男孩:「是你嗎?」
「是我……我叫畢耀然,跟雅文一、三、五,同一個補習班補理化。」
「多久了?」卓爸爸仔細打量金邊眼鏡後紅腫卻清亮的眸子。:「你們來往多久了?」
「二下一開始在補習班認識,我們就常通信,打電話。」
卓爸爸大驚:「我們完全不知道!」
「雅文租了個…信箱,電話我們有暗號,而且都是…由雅文打給我……我房間有自己的…電話分機。」由緊縮的喉嚨逼出的句子,有著苦澀與茫然。
畢爸爸垂頭喪氣:「教子不嚴,惹出這麼大的禍。任您處置了。」
卓爸爸看看這對明顯受過高等教育,好教養的夫妻,注意力再拉回男孩身上:「你念哪所國中?成績一向如何?」
「C國中。成績排名差不多在全年級三十名上下,拿手的科目是數學、地理和美術。」男孩頭垂得更低。
卓爸爸深感意外:「你這樣的男孩子,我們不會反對呀,文文為什麼要瞞我們?」
男孩壓抑了許久的傷痛憂思潰堤而出,沮喪地啜泣:「雅文說考完高中再告訴父母……她也不准我跟家裡講……卓伯伯,我……我真的不知道雅文懷孕了……」吞嚥了幾次,他終於哭出來:「我真的不知道……昨天她說我們結婚,我還…我還說她神經病,她生氣…我再三道歉…她不理我…提早離開補習班……我不知道……我…我喜歡她呀…我——」男孩捂住臉抽泣不已。
卓爸爸長長嘆口氣,拍拍跟著痛哭失聲的妻子:「你們都起來吧。事情都如此了……別說你們教子不嚴,我們也是啊。文文個性要強又愛讚牛角尖,唉……我猜得沒錯的話…八成還是文文鼓勵你……唉——」
畢耀然猛地抬頭,由淚眼模糊中看向卓爸爸:「是我,是我的錯,我該拒絕的…可是我…我喜歡她呀……全是我的錯,我該拒絕的……對不起…對不起……」
「起來吧。一個巴掌拍不響的事,很難說誰對誰錯。可惜了,你看來就是個不錯的男孩……文文真傻,唉……」轉頭看向一旁的高大男人:「姐夫,拜託你護送他們下去,別讓記者發現了,人家以後還要做人的……畢兄,這事尷尬萬分,你也別愧疚了。你我做父母的,無能為力的地方日後還多著,恕我不送了。」
畢家四口難過萬分的離去。亦凡見瑟縮在另一邊垂淚不已的細瘦孤獨女孩,他走過去:「卓雅文的妹妹嗎?」
親切的聲音讓女孩抬起頭來,眼前的男生高大漂亮又溫柔……積壓多日秘密的窒悶和啃噬終日的自責,瞬間爆發,嚎啕大哭:「我不知道姐姐會自……啊殺……啊……姐姐…不讓…講…我——我…啊——」
亦凡輕擁撲倒在他懷中的女孩,一面拍撫女孩細瘦的背脊,一面望向熱淚再度盈眶的卓家夫婦——更多的不解與傷痛。亦凡堅定道:「眼前這女孩更需要你們,卓叔叔!」
「噢,我可憐的寶貝……」卓媽媽離開丈夫懷抱站起來,跌跌撞撞跑到亦凡跟前拉過小女兒:「不怕,不怕,媽在這兒……不是妳的錯,靜文乖,不是妳的錯……」邊安慰女兒邊悲不自抑的抽泣。卓爸爸過來,將母女倆一塊兒摟住,輕拍她們,淚水跟著紛紛滾落。
家人一起彼此安慰,傷痛是否比較容易淡去?
亦凡推推小葳,轉身向哀痛的卓家三人鞠躬輕聲道:「我們告辭了。」
退出門外,亦凡低頭對小葳道:「明天請假在家休息一天。」
小葳搖頭。「我是班長,同學已經慌了,我不在情況更糟。」
小珍喃喃應道:「全班都只會哭,連劉老師都亂成一團,講話顛三倒四的。今天全都是小葳陪著校長應付記者教育局官員的……小葳不能請假。」
亦凡心痛的拍拍小葳。
沒人知道小葳更愛哭嗎?上次老爹去世,她都得靠白醫師到家給她打針才睡得著,卓雅文還是她好友呢。「那我帶妳去白醫師那開點鎮定劑,妳需要休息。明天我騎機車載妳去上學。」
小葳看他:「你沒機車。」
「我家有,二哥的。重型機車執照我也有,我媽不喜歡我騎。」拉出掛錶瞧了一下:「我先送你們倆回家——小彈珠妳住哪?」
「離小珍家很近……」小彈珠遲疑道:「你答應過我了……」
「什麼?噢,那件事……妳約好人就通知我。」亦凡暗忖,不知何時由一見女生就打噴嚏到現在居然成了女生的護花使者……
—*—*—
「各位同學,我是三年禮班唐亞葳。」小小擴音室裡,小葳坐在椅子上,背後站著校長,訓導主任和楊組長。
這天早上,學生還是因雨全留在教室。小葳的聲音由擴音器傳出,全校在最短時間內由嗡嗡吵雜至寂靜無聲——靜到只聽見外面淅瀝、淅瀝雨聲。
小葳的聲音低啞,不若以往清脆開朗,卻依然字正腔圓,咬字清楚。「我是三年禮班唐亞葳,」她又重覆一遍。校長輕按上她肩,楊組長按上她另一肩,小葳吸一口氣:「校長要我跟全校同學說一些話……我不知道要說什麼……大家都知道,昨天清晨自殺的卓雅文是我由小學以來至今的副班長,也是我的好朋友。
昨天,我被哀傷擊倒,關心我的親人必須找醫生開藥助我入睡。今天,哀傷不曾稍減,但更多的是氣憤。
我好氣好氣,氣得不知如何才好。如果可能,我會把卓雅文抓來狠揍一頓再讓她繼續去死!
『妳在氣什麼?』,當我把蚊子的椅子砸爛時,楊組長這麼問我。我怎能不氣?當我聽到有人在說:『卓雅文不是那個資優班模範生嗎?怎會笨到懷孕還去自殺呢?』我還聽到有人說:『好學生也會做這種事呀……』更有人說:『墮胎就好了嘛,我姐去年就讓我媽帶去醫生那兒處理掉一個……』
種種這些批評和一些想法,讓我的哀痛和憤怒找不到出口,以致於幼稚得以砸東西洩憤。我以我的行為為恥,也願意接受處罰,但由哀傷中浮起的憤恨,很難消失。
不錯,我們暱稱蚊子的卓雅文是資優生、模範生、好學生。但這也足以証明:會笨到犯這種錯,是跟智力和日常行為無關的。
正因為蚊子是功課很棒的好學生,所以她不懂得應付生命中屬於生活層面的挫折,因為書上沒教這些。也正因為她是模範生,犯了錯才拉不下臉求救。
我一直在回想:她是不是曾對我發出過任何微弱的求救訊號?或許有,但太微弱,我沒接收到,可是好朋友是做什麼的呢?她應該打我、踢我、掐我,強迫我幫她忙,但她居然沒有。
她辜負了我們之間這麼多年的深厚感情,這是不可原諒的背叛。
九年,蚊子做了我九年的副班長。人家說,正副班長就像夫妻;是的,她就像我的另一半——我粗枝大葉,她細心體貼。我被老師處罰,她幫我處理班務。我打完球,她幫我倒水喝。我肚子餓,她分一半便當給我。
我在教室習慣有她,她居然一聲不吭的走掉,我要她那張混蛋破椅子做什麼?
楊組長摀住麥克風,讓小葳清鼻子,擦眼淚。
小葳吸吸鼻子續道:「我才跟蚊子相處九年,已經是悲不自抑,那她父母又當如何?蚊子有五年的時間是獨生女,乖巧的她,父母連對她稍微大聲說話都沒有過,她卻用最無情、殘忍的方式辜負父母對她的百般疼惜。
我氣恨蚊子讓恐懼和面子凌駕了她的智力。蚊子一向是那麼一個肯為人著想的貼心人,如果她肯停下來多想想父母朋友的痛,她絕不可能跳下去。
她死得孤獨、恐懼。我不能忍受去想一個這麼棒的女孩走得這麼不值,為此,我的氣恨難消。
各位同學,『卓雅文到底怎麼會笨到讓自己懷孕的?』, 我想了又想,是不是我們身體發育成像大人,我們就可以自認為是大人了?看看我們周圍有多少比小孩還幼稚的大人!大人都不見得有智慧去處理各種負面情緒和棘手問題,何況是正在成長的我們?
蚊子一直特別喜歡歷史,她是我們班的歷史小助教,我們也認定她日後會是人盡皆知的歷史學家。如今,她自大的認為她有能力比大人還能應付一切,當她發現自已畢竟還太小,不足以應付眼前難關時,就選擇了一走了之……
當時間沖淡了我們今天的哀傷時,她只能成為我們記憶中的一小片浮光掠影,多悲哀……我能不生氣嗎?
名位同學,還有的人說『懷孕了有什麼關係,拿掉就好了嘛……』, 真的沒關係嗎?父母師長不是再三告訴我們墮胎對女孩造成的身心傷害難以評估?更別說未婚生子對父母造成的負擔與傷害有多大了。
等待長大的日子很難挨,但成熟的智慧就是需安時間來醞釀發酵。
蚊子不夠信賴她的父母,好友——甚至不夠信賴她愛上的男生。那個連蚊子的父母見了也恨不起來的男生。
蚊子沒選錯人,她選錯的是時間。如果不是那麼急於踏進末知的成人世界,十年後,我們很可能對著他倆高唱婚禮的祝福。現在,她拋下自認愛上的男孩一走了之,讓他只能在餘生每一個獨處時刻啃噬自己的懊悔,而且在每一個夜深入靜時分不斷自問:『我做了什麼?我做了什…麼…』
小葳心酸的嗚咽:「雅…文,妳害我們這麼難…過,我絕…不原諒妳……」
楊組長俯向麥克風:「以上報告,完畢。」跟校長點頭示意後,他攬著捂臉低泣的女孩往校長室而去。
一路上經過的女生班傳來陣陣嗚咽。
安排小葳坐到沙發上,把紙巾盒、開水,一併遞給她:「講得非常好——我們很意外。」沉思一會兒:「昨晚臨時要妳對同學們說些話,沒料到妳說得如此深刻,難為妳了。」
小葳清清鼻子:「全都是我爸和李亦凡這幾天說的話……」
「我給妳安排公假,等下我送妳回去。」
小葳抽泣著搖頭:「同學…需要我。」
「那你留在這,平靜些再回教室。」
「謝謝老師……」
注視個子已快跟他一般高,愈發亮眼的漂亮女孩,楊組長忍不住探問:「小葳,妳以後會當老師嗎?」
小葳拿紙巾清清鼻子,搖頭道:「李亦凡和媽咪都說不成,說要我去美國加大念書。」抬頭看向師長;這時,她根本就是小女孩:「我去查了,南加大和加州理工學院很難念,爸要我現在就得用功些……老師,我好多了,謝謝,我得回教室了。」
楊組長目送女孩高挑的身子離去。
有李亦凡那樣少年老成的男孩守護著,這女孩的人生之路應該是輕快的吧?
《backpacker1947-darkgreen原創小說,嚴禁轉貼,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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