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知道如此,當初就不該出門的,他心裡這樣想著。可是現在說這些好像都太遲了…
秋天的某個夜裡,他一如往常地拖著疲憊的步伐睌歸。城市裡糾結的旗幟、混亂的色彩讓人喘不過氣來。
「好像是選舉又要到了吧?」
這些煙硝味十足的圖騰讓他一度有了錯覺,聯想起旅遊雜誌才大幅報導過那隨季節交替而滿樹火紅的浪漫城市。可惜這些紛紛攘攘讓他一點也浪漫不起來,死氣沈沈的辦公室和城市裡天天上演的政治八點檔,荒謬而走調,兩邊情節卻離奇地可以串接、絲毫不牽強,不知道是誰抄襲誰的劇本。
誰又真的在乎呢?這些走馬燈轉個不停的新聞標題、辦公室八卦、鬱結苦悶的上班族心情…,總歸是一鍋大雜燴,消化不良的苦果在每天早上漫長的如廁時間得到血淋淋的驗證。
闔上門、打開燈,接著將自己狠狠地拋在趁著月黑風高從路邊搬回來別人棄置的義大利進口沙發上,美中不足的是嘎吱作響的彈簧,大聲抗議著缺乏運動的啤酒肚。這般沉重的偽中年身材,也提早宣告了他慘澹青春的死刑。
腐臭的雜物堆積在垃圾桶裡,陣陣酸味瀰漫在整個房間,就像那些說出來也沒有人願意傾聽的陳年往事揪著他的心。他已經忘了上次倒垃圾是什麼時候,「或許是哪次選舉吧?」他喃喃自語著。這是個神奇的城市,冷感的居民、一頭熱的媒體以及政治人物,小市民已經學會用選舉來編年記事。
隱約間他突然聽見了《少女的祈禱》,那首在歐洲是冰淇淋小販的音樂,在這兒卻是大小鄉鎮都熟悉的清潔車專用主題曲。
看了看時鐘,「午夜十二點?!不會吧?」
「這麼晚了,難道政府當真如此體恤我們這些貧苦的上班族?」
不及細想,匆匆自沙發上起身,胡亂把塑膠袋打了幾個死結,一路滴答著令人作嘔的黃綠色汁液下樓。
急忙打開搖搖欲墜的鐵門,不知道是空無一人的街道還是猛地撲進懷裡的冷風,讓他打了個哆嗦。音樂似乎還在街角繚繞,不及細想就匆匆趕往下一個路口。
垃圾車可不是停在那兒?異於平常的鵝黃色在夜裡顯得有些突兀,車旁稀疏零散的人群兩手空空讓他有些不解:「不倒垃圾圍在這兒做啥?」埋頭提著垃圾就往前擠,穿過人群後的情景卻讓他忍不住想吐。
垃圾車的機器閘門轟隆隆旋轉著,積了不知多久的黑垢上有暗褐色的油水流動,一個衣著光鮮的男子大剌剌趴在門邊嘔吐,像是要把五臟六腑全部掏出來。他努力按捺胃裡磅礡洶湧的泡麵,旁人臉上不但沒有厭惡,反倒一個個躍躍欲試,眼神裡充滿了期待。
「不會是作夢吧?」他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因為長久的壓力產生了幻聽。
身穿清潔隊制服的老太太在他動念拔腿要跑的那一刻伸出鉗子般的手扣住他。
「年輕人,第一次吧?」
漲成豬肝色的臉因為拉扯兩股力道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
「第一次總是這樣的,習慣就好了。你看正在『倒垃圾』那小子多順手,他第一次還嚇得尿褲子咧!」老太太親切地哄著他,嘔吐聲仍淒厲劃破夜空,他身上每根汗毛隨著吐出的每個字上下起伏。
「來吧,我來幫你。」老太太從懷裡掏出一個黑漆漆、細細長長狀似漏斗的東西,就往他嘴裡塞去。他緊閉著嘴,牙齦咬到隱隱作痛,彷彿要流出血來;老太太見他抵死不從,冷笑了一聲,伸手穿進他的胸口。
「嗚啊啊啊~」他的五官因為痛楚以及恐懼全擠在一起,在老太太鬆開雞爪般的手後軟癱倒地,汗水在柏油路面畫出一個人形。
將近虛脫的他冷不防湧上一股噁心的感覺,老太太像拎小雞一般把他丟在垃圾車後。「吐吧!別浪費了,這也是一種資源回收哩。」
一陣天旋地轉讓他最後的防線潰決,嘩啦嘩啦全吐進陰暗腥臭的垃圾車裡。同樣的灼熱感、同樣的抽搐,心頭卻閃過一幕幕過去不愉快的場景,腐敗的氣息從他的口鼻之間蔓延開來;冒著泡泡的黑色嘔吐物被壓縮槽大口大口吞噬,這垃圾車似乎有生命,貪得無厭要把他的靈魂也一起吸進去。
「舒服多了吧?」老太太慈祥和藹的笑容讓他差點以為剛剛只不過是眾多惡夢的其中一個。
「這些『垃圾』倒完之後應該會讓你舒服多了,我們也是做好事啊,呵呵。」老太太得意地笑了起來。
「垃圾?」重複聽見這個本應熟悉的字眼,他卻仍然不解,雖然剛才那股胸中抑鬱倒真是消失無蹤。
「是呀,『垃圾』。每個人心裡面都藏有不為人知的貪婪、憤怒、悲傷、哀愁、苦澀、不安,積久了也會發臭腐爛啊。我是專收人心垃圾的孟婆。」背著光的孟婆微微頷首,繼續自顧自說著:「這城市真是好地方啊,有這麼多的垃圾。」
「綿綿不絕,縵縵奈何。」孟婆叨叨碎唸著跳上垃圾車揚長而去,人群也不知何時散了,只留下他和那包湯汁淋漓的垃圾,以及不遠處的汗漬人形。
之後的幾個禮拜,倒「垃圾」已經成為他生活中唯一的重心,像是吸毒上了癮。因為加班錯過了孟婆和她的垃圾車,會讓他強忍著作嘔一整天;面對豬頭上司和刁鑽客戶,他是禁不起針尖輕挑的氣球,下一秒就會爆炸,各種情緒鋪天蓋地而來,回聲般不停在腦袋裡激盪加強。過去工作上小小的成就感再也無法滿足他,空洞的雙眼不知還能需索什麼,他體內似乎起了很大的變化。
「Howard!你到底在搞什麼?這個案子又被你砸了!」Amber在辦公室裡呼天搶地,刻意要讓老闆以及其他人知道責任並不在她身上。
「╳!拍馬屁的賤人!」他不甘示弱地大吼回去。Amber臉上一陣青、一陣白,隔壁同事急忙掩住嘴,深怕笑聲傳了出去。強烈的噁心感如潮水般襲來,腦子嗡嗡作響,Howard開始不停地乾嘔。
「唷?敢情是要生孩子啦?」
「八成是Amber讓他太噁心了吧?」
「嘿嘿!你懂什麼啊?那小子是吃不到Amber故意給她難看的,癩蝦蟆也想吃天鵝肉,笑死人了。」存心看好戲的同事你一言、我一語,辦公室出現難得一見的活絡氣氛。
鐵青著臉的主管驅散看熱鬧的員工後,叫兩人進辦公室。「說吧,到底怎麼回事?」
「經理!Howard當著大家的面罵我…罵我…」嗲聲嗲氣的Amber泫然欲泣,轉頭掩面還不忘從指縫間偷看經理的表情。「賊賤人!」Howard在心裡暗暗詛咒,乾嘔卻一直停不下來。
「Howard,你到底是怎麼回事?還不快跟Amber道歉?」經理泛著油光的臉龐青筋暴露,嘴裡的大蒜味配著口沫傾巢而出。
「Amber,你別哭了,喏!面紙拿去把眼淚擦擦。」經理有意無意拉著Amber的小手,圓滾滾的臉上滿是柔情蜜意。
他的喉嚨像是要嘔出血來一樣痛苦,經理和Amber的聲音忽遠忽近,想要大叫卻叫不出聲,像是壓力鍋咻嚕嚕的出氣孔被堵住。他感覺到冒泡的黑色物體在身體裡緩緩流動,充盈四肢,垃圾的氣味透過血管竄逃,慢慢從毛細孔溢出。
「咦?什麼味道?」經理跟Amber用手摀住鼻子,狐疑張望四周。
「嗬啊啊!」Howard覺得全身都要炸開了,脹成紫色的臉上,眼珠子也慢慢突出。
「我把窗戶打開好了。」經理皺著鼻子,渾然不理會一旁的Howard。而Amber見到他比平常更腫脹的體型以及錯位的五官,嚇得說不出話來。
窗外陰沈的天空彷彿也散發著腐屍的氣息,分不清楚味道是從裡面還是外面來的。《少女的祈禱》似乎隨著那股味道傳了進來…
「唉呀!怕是活不成了。」比較膽大的路人上前探了探他的鼻息,顫抖的身軀不知道是自然反應還是垂死前的掙扎。
「╳!他的血怎麼是黑色的啊?」另一個眼尖的路人大聲叫了出來。
Howard看見自己的身體像洩了氣的皮球軟趴趴貼在地上,在失去意識前,他想:如果當初不出門的話,就好了。
遠處選戰宣傳車的音樂與候選人囈語仍舊夾雜不清,沒有人真正聽清楚他們說了什麼;這是個陰鬱的城市,回收之後的『垃圾』反覆在街道上、在人群中、在你心裡循環、壯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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