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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傷是記憶的光part5

      信封裡的第二頁，是一張公文十行紙。發文者是國立台灣大學教務處。

     教育部台（46）輔字第16048號令及名冊，略以該生准予分發本校法學院商學系貳年級寄讀，飭即通知該生註冊入學，並於註冊前向部領回學歷證件呈校報部核備等因。

      這張入學通知，一定讓當時的母親看到人生的希望，否則沒有學歷，丈夫遠在歐洲，帶著才三歲的哥哥未來要怎麼辦呢？同樣被好好保存的，是三年後教育部發出的另一紙公文。查國立台灣大學四十八年度第二學期寄讀應屆畢業生名冊內列有該生姓名准予發給畢業證書。特此通知。附發畢業證明書一紙……再下一張出現的則是民國五十年，母親第一次購屋的買賣同意書，記載著五十多年前永和的房價，五萬元新台幣。那可是勇敢的母親，在沒有父親或外祖父的資助下，獨立存款標會籌出的一筆錢啊！……

      這幾張黃舊的紙對母親來說，竟比珠寶房契還要珍貴。

      我開始有些明白了。

      這個小信封裡珍藏的，或許是母親這一生覺得最驕傲的時刻。幾張破紙透露著母親的心事，她想記得的，無非是自己也曾那麼滿懷希望、力爭上游地活過。只有那時的她是屬於自己的。

      那個青春的少女後來只剩下身不由己的無奈，為了婚姻，為了家庭。無怪乎她要把這個心事用這麼隱密的方式，收藏在之前從沒有人找得到的地方。

      另有一張從考卷上撕下的紙片，竟也藏身在這些文件中。

      小學四五年級的四則運算方程式，並不是我的字跡。翻到背面，先是看到一個孩童的塗鴨，模仿漫畫的線條，畫的是一位肌肉硬漢在持槍射擊。然後才發現那是哥哥留給父母的一張字條，上面是這樣說的：

      媽媽、爸爸：我走了 我實在受不了現在的環境 所以走了 你們不必找我我也不會回來的我將要自己謀生活兒 敬上 12. 7 晚8時33分

      可能只是童言童語，也可能是真的發生了什麼變故，為什麼家中沒人再提過這樁哥哥出走的插曲？沒有註明年份，我無法判斷這是在我出生之前？還是之後？「我實在受不了現在的環境了」，究竟指的是什麼呢？

      可以確知的是，父親已從歐洲歸來，因為字條是留給兩個人的。而且，是把媽媽寫在前面，不像慣例我們以爸媽順序稱呼。但導火線又是什麼呢？

      童稚的筆劃，與後來我所熟悉的字體已判若兩人。從來沒有機會認識那個仍是孩子的他，這是兩兄弟始終無法跨越的鴻溝。沒想到他小小年紀就決定離家了，恐怕這顆種子一直就埋在他心底繼續發芽，這一生都沒有改變。但是多年前他曾對我說過的那句：「爸不該回來的……他一回來把媽的人生也毀了」，現在找到了更原始的佐證，文字之外，還有那個持槍硬漢的圖說。

      始終都知道，哥哥心中有一股澆不息的恨，但兄弟間從沒針對這件事好好說個明白。如今他已過世，唯一可以補白我對我們家記憶的那條線索也斷了。最後能找到的，只剩這張字條。如果其他的文件都標示了母親生命中最重要的自我完成，這張字條需要被收藏成為祕密，原因是什麼？

      難不成，是母親另一次決心的宣誓？在如今成謎的某樁事件發生後，她做出了守住這個家不離不棄的決定？

     還是說，往日與她相依為命的獨子，在這一夜之後徹底改變了？雖然是氣沖沖的字條，但到底還是帶著些純真的任性，或者還有想要贏得母親注意力的企圖。也許，母親想要留住的，是哥哥從此消失的童真？

      當然也有可能，讓哥哥受不了的環境改變，就是我的出世……

      但，我還是不禁會想，如果哥哥還在世時，這張紙條就已被發現，會不會因此能夠化解了他對母親、對這個家的一生積怨？

      他可能做夢也沒想到，母親一直這麼在乎他，否則，怎麼會把這張字條，與其他重要的人生記憶收藏在一起？

光是整理母親的梳妝台，已讓我的情緒又反覆陷入了沉思。顯然我又給自己找了個遠比想像中艱難的任務。

      一年多來，變故一再把我推出了我始終不肯放棄的，圓一個家的夢想，引我走上了由悲傷鋪成的一條迂迴歧路，有時覺得全然迷失，有時讓我覺得無法繼續舉步，從沒想到，這條路究竟要把我帶向哪裡。

      或許，迂迴的歧路，也是人生中需要的。

      悲傷把我帶進了不得不重新面對自己人生的困境，獨自跋涉，路上拾起了一些失落之物，也決定放下一些沉疴，最後，它把我帶到了母親的梳妝台前。

      循著悲傷如光引路，也可以畫出一個圓。那是屬於我自己的一個圓。

      也許，那是在喧嘩濁世中，我僅存的純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