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很慚愧,我一直不是很熟悉作者李家同這個人,雖然我確實聽過他的名字。感謝朋友寄給我一個動畫,讓我開始尋找這個人,也開始一篇篇的讀起了他的文章。不知道車票是不是作者的真實故事,真的讓我很感動,所以我決定再將它介紹給大家。很抱歉我擅自作主將文章稍作更改,只是為了讓它更通順一些,希望沒有冒犯到作者,也希望大家都獲得一些感動。
我以顫抖的手,打開了這個信封,發現裡面全是車票,一套一套從這個南部小城到新竹縣寶山鄉的來回車票,全部都保存得好好的。
從小我就怕過母親節,因為我生下不久,就被母親遺棄了。每到母親節,我總會感到不自然,因為母親節前後,電視節目,全是歌頌母愛的歌,電台更是如此,即使做個餅乾廣告,也都是母親節的歌。對我而言,每一首這種歌曲都讓我難以消受。
我生下一個多月,就被人在新竹火車站發現,車站附近的警察們慌作一團地替我餵奶。這些大男生找到一位會餵奶的婦人,要不是她,我恐怕早已哭出病來了。等到我吃飽了奶安詳睡去,這些警察伯伯輕手輕腳地將我送到了新竹縣寶山鄉的德蘭中心,讓那些成天笑嘻嘻的天主教修女傷腦筋。
我沒有見過我的母親,小時候是由修女們帶大。晚上,其他的大哥哥、大姊姊都要唸書,我無事可做,只好纏著修女。她們進聖堂唸晚課,我跟著進去,有時鑽進了祭台下面玩耍,有時對著在祈禱的修女們做鬼臉,有時靠著修女睡著了,好心的修女會不等晚課唸完,就先將我抱上樓去睡覺,我一直懷疑她們喜歡我,是因為我給她們一個溜出聖堂的大好機會。
我們雖然都是家遭變故的孩子,可是大多數都仍有家,過年、過節叔叔伯伯甚至兄長都會來接,只有我,連家在那裡都不知道。正因為如此,修女們對我們這些真正無家可歸的孩子們特別好,總不准其他孩子欺侮我們。我從小功課不錯,修女們更是找了一大批義工來做我的家教。屈指算來,做過我家教的人真是不少,他們都是交大、清大的研究生和教授,工研院、園區內廠商的工程師。教我理化的老師,當年是博士班學生,現在已是副教授了,教我英文的,根本就是位正教授,難怪我從小英文就很好了。
修女也逼我學琴,小學四年級,我已擔任聖堂的電風琴手,彌撒時由我負責彈琴。我在學校裡常常參加演講比賽,因為我在教會裡所受的薰陶讓我口齒比較清晰,甚至還曾擔任過畢業生致答詞的代表,可是我從來不願在慶祝母親節的節目中擔任重要的角色。
我雖然喜歡彈琴,卻有一個禁忌,不彈母親節的歌。除非有人強迫我彈,否則我絕不會想彈。我有時會想,我的母親究竟是誰?看了小說以後,我猜自己是個私生子。爸爸始亂終棄,年輕的媽媽只好將我遺棄了。
大概因為我天資不錯,再加上那些熱心家教的義務幫忙,我順利地考上了新竹省中,大學聯招也考上了成功大學土木系。在大學的時候,我靠工讀完成了學業,帶我長大的孫修女有時會來看我,我的那些大老粗型的男同學,一看到她,馬上變得文雅得不得了。很多同學知道我的身世以後,都會安慰我,說我是由修女們帶大的,怪不得我的氣質很好。畢業那天,別人都有爸爸媽媽來,我的惟一親人是孫修女,我們的系主任還特別和她照像。
服役期間,我回德蘭中心玩,這次孫修女忽然要和我談一件嚴肅的事,她從一個抽屜裡拿出一個信封,請我看看信封的內容。信封裡有二張車票,孫修女告訴我,當警察送我來的時候,我的衣服裡塞了這兩張車票,顯然是我的母親用這些車票從她住的地方到新竹車站的,一張公車票從南部的一個地方到屏東市。另一張火車票是從屏東到新竹,這是一張慢車票,我立刻明白我的母親不是有錢人。 孫修女告訴我,她們通常並不喜歡去找出棄嬰的過去身世,因此她們一直保留了這兩張車票,等我長大了再說,她們觀察我很久,最後的結論是我很理智,應該有能力處理這件事了。她們曾經去過這個小城,發現小城人極少,如果我真要找出我的親人,應該不是難事。
我一直想和我的父母見一次面,可是現在拿了這兩張車票,我卻猶豫不決了。我現在活得好好的,有大學文憑,甚至也有一位快要談論終生大事的女朋友,為什麼還要去尋找一個完全陌生的過去?何況找到的恐怕也不會是愉快的事。
孫修女仍鼓勵我去,她認為我已有光明的前途,沒有理由讓我的身世之謎永遠成為心頭的陰影,她相信我不會動搖對自己前途的信心,即使發現的事實讓我不愉快。
我終於去了。
這個我從未聽過的小城,是個山城,從屏東市要坐一個多小時的公車才能到達。雖是南部,因為是冬天,總有點山上特有的涼意。小城的確小,只有一條馬路、一兩家雜貨店、一家派出所、一家鎮公所、一所國民小學、一所國民中學,然後就什麼都沒有了。
我在派出所和鎮公所裡來來回回地跑,終於讓我找到了兩筆與我似乎有關的資料,第一筆是一個小男孩的出生資料,第二筆是這個小男生家人來申報遺失的資料,遺失時間就在我被遺棄的第二天,出生在一個多月以前。據修女們的記錄,我被發現在新竹車站時,只有一個多月大。看來我找到我的出生資料了。問題是:我的父母都已去世了,父親六年前去世,母親在幾個月以前去世。我有一個哥哥,卻早已離開小城,不知去了何處。
這畢竟是個小城,誰都認識誰,派出所的一位老警員告訴我,我的媽媽一直在那所國中裡做工友,他馬上帶我去看國中的校長。校長是位女士,非常熱忱地歡迎我。她說我的媽媽一輩子在這裡做工友,是一位非常慈祥的老太太,我的爸爸非常懶,別的男人都去城裡找工作,只有他不肯走,在小城做些零工,小城根本沒有什麼零工可做,因此他一輩子靠我的媽媽做工友過活。因為不做事,心情也就不好,只好借酒澆愁,喝醉了,就打我的媽媽或哥哥。事後雖然會後悔,但積習難改,鬧了媽媽和哥哥一輩子。哥哥在國中二年級的時候索性離家出走,從此沒有回來。
這位老媽媽的確有過第二位兒子,可是一個月大以後神秘地失蹤了。
校長問了我很多事,我一一據實以告,當她知道我在北部的孤兒院長大以後,她忽然激動了起來,在櫃子裡找出了一個大信封,這個大信封是我母親去世以後,在她枕邊發現的,校長認為裡面的東西一定有意義,決定留了下來,等他的親人來領。我以顫抖的手,打開了這個信封,發現裡面全是車票,一套一套從這個南部小城到新竹縣寶山鄉的來回車票,全部都保存得好好的。
校長告訴我,每半年我的母親會到北部去看一位親戚,大家都不知道這親戚是誰,只覺得每次她回來的時候心情就很好。母親晚年信了佛教,她最得意的事是說服了一些信佛教的有錢人,湊足了一百萬台幣,捐給天主教辦的孤兒院,捐贈的那一天,她也親自去了。
我想起來了,有一次一輛大型遊覽車帶來了一批南部到北部來進香的善男信女。他們帶了一張一百萬元的支票,捐給我們德蘭中心。修女們感激之餘,召集所有的小孩子和他們合影,我正在打籃球,也被抓來,老大不情願地和大家照了一張像。我在信封裡找到了這張照片,請人認出我的母親,她和我站得不遠。更使我感動的是我畢業那一年的畢業紀念冊,有一頁被影印了以後放在信封裡,那是我們班上同學戴方帽子的一頁,我也在其中。
我的媽媽,雖然遺棄了我,卻仍然一直來看我,她甚至可能也參加了我大學的畢業典禮。
校長的聲音非常平靜,她說:你應該感謝你的母親,她遺棄了你,是為了替你找一個更好生活環境。你如果留在這裡,最多只能國中畢業然後去城裡做工,因為這裡幾乎很少有人能讀高中。如果你吃不消你爸爸的每天打罵,說不定也會像你哥哥那樣離家出走,一去不返。
校長還找了其他的老師來,告訴了他們有關我的故事,大家都恭喜我能從國立大學畢業。有一位老師說,他們這裡從來沒有學生可以考取國立大學的。我忽然有一個衝動,問校長校內有沒有鋼琴,她說她們的鋼琴不是很好,可是電風琴卻是全新的。我打開了琴蓋,對著窗外的冬日夕陽,一首一首地彈著母親節的歌。我要讓人知道,雖然我在孤兒院長大,可是我不是孤兒,因為我一直有那些好心而又有教養的修女們,像母親一般地將我撫養長大,難道我不該將她們看成自己的母親嗎?更何況,我的生母一直在關心我,是她的果斷和犧牲,使我能有一個良好的生長環境,和光明的前途。
我的禁忌消失了,我不僅可以彈所有母親節歌曲,還能輕輕地唱,校長和老師們也跟著我唱,琴聲傳出了校園,山谷裡充滿了琴聲,在夕陽裡,小城的居民們恐怕會問,為什麼今天有人要彈母親節的歌?
對我而言,今天是母親節,這個塞滿車票的信封,使我從此以後,再也不怕過母親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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